贺仲轼的这个奇谈怪论或许是从《通鉴》就玄武门之变的一段“臣光曰”衍生而来的,(1)当初司马光推许唐太宗之功,贬低李建成之庸劣,但也不得不强调“立嫡以长,礼之正也”;而据《河南程氏遗书》的记载,司马光于《通鉴》修到唐史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和程颐有过讨论,程颐问司马光敢不敢为唐太宗“正篡名”,司马光并无异议;接着,程颐辨析《春秋》微言大义,认为即便是魏征这样的千古名臣,也因其对皇太子李建成的变节而为“王法所当诛”。(2)
程颐希望在史书里把唐太宗定性为“篡国之君”,把魏征定性为“当诛之臣”,今天的绝大多数读者肯定都不会赞成。的确,理学家的道德标准总是更高一些,考虑问题也总是更单纯一些。但是,同样对这件事,宋人真德秀也有论及,却以“理学正宗”的身份推衍出了一个“天理”的结论:贞观十年,唐太宗的几个弟弟要动身去往各自的藩国,在饯别之时,太宗颇为伤感地说道:“兄弟之情,总愿意常相共处,但以天下为重,不得不作分别。儿子没了还能再生,兄弟没了却不能再得。”说着说着,便呜咽流涕,不能自已。真德秀评论说,唐太宗这番话应当是有感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之事吧?兄弟之情是天伦至情,虽然有时候会被利害关系所遮蔽,但这毕竟是天理之真,不可能永远都被遮蔽。如果唐太宗能因兄弟之情的这般流露而知晓天理之不可昧,那么天理也必然会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世之上。可惜唐太宗没能做到。孟子提出过所谓“四端”的说法,“四端”应当充而广之。唐太宗与诸王作别,言语之间大见恻隐之心,只是不知道把这恻隐之心充而广之,实在可惜可憾!(《大学衍义》卷八)
论及恻隐之心,便是把问题诉诸人性,所谓“人性之动,始于恻隐而终于是非”。(吕大圭《春秋五论》论一)至于真德秀这个“四端”的说法,本是孟子的一个经典概念,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提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都是人天生所固有的。这所谓“四端”也就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仁、义、礼、智的苗头,苗头需要扩而充之,就像火会越烧越旺,就像水会越流越急。这个“扩而充之”非常关键,如果一个人能把这“四端”很好地“扩而充之”,便“足以保四海”,如果做不到“扩而充之”,便“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提孩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陆九龄诗),在孟子看来,这“四端”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有的人可以“扩而充之”,有的人却做不到。那么,既然“四端”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当然就属于“天理”——这就是真德秀加诸其上的理学概念,倒也恰如其分,与孟子之学一脉相承;这一学说发展到后来,又有明代心学巨匠湛若水从这“扩而充之”里边推导出“随处体认天理”的著名主张,王阳明则指之以为“良知”。
宋代理学对孟子的“四端”概念有了很大的发挥,把义、礼、智统于仁之下,再扣上一个“天理”的帽子,如陈淳所谓“盖仁者,此心浑是天理流行”,然后义也好、智也好,分别万端,浑然也都是天理流行,此说当本于程颢那篇有理学发轫之功的“学者须先识仁”之论。更有陈埴著名的《四端说》,传理学之精义,把“四端”提升到“太极浑然之体”的地位。
那么,以理学眼光来看,唐太宗既属人类之一员,必然也和所有人一样具备“四端”,并且在送别诸王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了“四端”之中的恻隐之心。那么,按照孟子与真德秀的逻辑,如果唐太宗把这个恻隐之心“扩而充之”,自然就“足以保四海”。而在真德秀这位理学大宗看来,唐太宗是不达标、有污点的。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假设李建成和李元吉当真昏庸得不可救药,以至李世民若不搞政变的话,这两兄弟就会亡国,又该如何取舍呢?
(1)《通鉴》卷一百九十一:“臣光曰: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向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泰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既不能然,太宗始欲俟其先发,然后应之,如此,则事非获已,犹为愈也。既而为群下所迫,遂至蹀血禁门,推刃同气,贻讥千古,惜哉!夫创业垂统之君,子孙之所仪刑也,彼中、明、肃、代之传继,得非有所指拟以为口实乎!”
(2) 见(宋)程颢、程颐著《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出自《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