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女朋友们2(1 / 1)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像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

“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

“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地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儿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起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齐倾诉了出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地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殖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像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地僵死,一样地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联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联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么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气魄,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地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地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胜虔诚地做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疯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像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现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像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地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雅葛丽纳怒不可遏地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个疯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着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纳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做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可笑。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地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终表示不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下特别尖锐的冷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地迟疑一会儿;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时候,他把拳头往桌上敲了一下,说道:“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制自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请你像我一样地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做一笑置之;但心里的确震动了。以他的聪明,绝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的疯狂。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她绝不会实行她的大话的,居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目前了……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己要吗?那么好吧,傻孩子活该倒霉!……”当然,他可能用点儿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地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地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不为不忍而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底,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点,都想好好地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地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儿,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区长俗不可耐地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地、含讥带讽地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地向冷眼觑着她的西蒙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绝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儿走掉的心绪。奥里维像一个少年人,雅葛丽纳像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地说了句:“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一种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为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并不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腰已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流应当归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围摆着莫里哀、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比他《大日报》的老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绝对不容许存在,说是恶劣的、危险的;他为了公众的福利要把它们消灭。最丑恶而最可怕的,莫过于这班畸形发展的、不学无术的市侩,自以为用了金钱和报纸,不但能控制政治,还能控制思想:凡是听他们指挥的人,就赏赐一个窠、一条链子、一些肉饼;拒绝他们的,他们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伙。他认为一头蠢驴胆敢告诉他在音乐方面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未免太不成话;他言语之间表示艺术需要比政治更多的准备。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把一部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不管那作者是报馆高级职员之一而为老板特别介绍的。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玛希的交情开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气,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关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没法不让他产生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的亚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她很愿意不时来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她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喜欢人家顾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儿。

他发现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了。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一天又一天地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向前。虽然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觉得自己的忠诚毫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她似乎永远那么和平恬静,可是人慢慢地憔悴了。克利斯朵夫当着她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她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要是她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她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的心温暖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她虽然愿意认识他,可决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过国立音乐院的钢琴头奖的,名叫赛西尔·弗洛梨。矮个子,相当地胖;眉毛很浓,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翘着,带些红色,像鸭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笃实,温柔;下巴肥肥的,很结实,很有个性;脑门长得并不高,可是很宽;浓密的头发绾成个大髻挂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她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像乡下人一样地健康。她和母亲住在一起,对她很孝顺。母亲也是个好心的女人,对音乐毫无兴趣,但因为常常听人谈到,便也谈着音乐,知道一切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过着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日她回家很迟,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车,筋疲力尽,可是兴致不坏;回来还打起精神练琴,缝帽子,话很多,爱笑,爱莫名其妙地哼哼唱唱。

人生并没宠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换来的一点儿享受是多么宝贵,也很能体会一些小小的快乐,体会她的境况或艺术方面的些少进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挣五法郎,或者把弹了几星期的一段肖邦终于弹好,她就欢喜不尽。她自修的功课并不过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像适当的健身运动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正常而有规则的活动使她一方面觉得日子没有虚度,另一方面能过着小康的生活,有点儿平平稳稳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闹病。

她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一无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问已往也不问将来。既然身体好,生活安定,不会有什么风浪,她就差不多永远是快乐的。她高兴练琴,也高兴管家务,也高兴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过的(她很经济,做事有预算),而是一分钟一分钟过的。她心中毫无高远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见诸她所有的行为与思想的布尔乔亚理想,就是说心安理得地爱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绪在她的生活中毫无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热的人,像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种信仰或天才的;但她并不羡慕:有了他们的烦闷和他们的天才,又怎么办呢?

那么她怎么能体会到大作家的音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的确体会到。她高出别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于她身心的健康与平衡。这颗自己并无热情而生命力很强的灵魂,为陌生人的热情倒是一块特别富饶的园地。她并不因之受到骚乱。侵蚀过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她能尽量传达出它的气势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弹完以后的痛快的疲劳。那时她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安详地笑着,觉得心满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听到她的表演,大为称赏。他在会后向她握手道贺。她非常感激,那晚听众很少,而且她素来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没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么音乐集团,也没那种本领招致一班捧角儿的人跟在她后面,既不用过分的技巧来标新立异,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时她也不自命为巴赫或贝多芬的专家,更不对她所奏的东西标榜什么理论,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感觉到的弹出来,因此谁也不注意她,批评家们也不知道她,因为没人告诉他们说她弹得好;而他们自己又不知道好坏。

克利斯朵夫以后常常看到赛西尔。这个身子结实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刚强,淡于名利。他因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气愤,提议要教《大日报》的朋友们提到她。她虽很乐意有人称赞,却求他切勿为她钻谋。她不愿意奋斗,花许多气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更好。她决不忌才,对于别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个会惊叹佩服。既无野心,亦无欲望,她太懒了,没有这个劲。要是当前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需要她关心,她便一事不做,连胡思乱想都没有;夜里躺在**,不是马上睡着,就是一无所思。多少在这个年纪上没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地想着婚姻,唯恐做老处女,她却没有这种烦恼。人家问她喜欢不喜欢有一个好丈夫,她回答说:“咄,抱这种野心干吗?为什么不梦想五万法郎的进款呢?做人应当知足,应当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给你,那么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个人不能因为没有蛋糕吃就觉得上白面包不够味。尤其在你吃过了长久的硬面包之后!”

“并且,”母亲接着说,“还有许多人不是每天都有的吃呢!”

赛西尔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几年前故世的父亲是个懦弱而懒惰的人,使妻子儿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么,每过一些时候出现一下,向家里要钱;大家怕他,觉得他丢人,唯恐有朝一日会听到他出什么乱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见过他一次。他正在赛西尔家,忽然有人打铃,母亲跑去开门了。然后他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谈话,不时高声地嚷几下。赛西尔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待在那里。隔壁继续在争吵,陌生人慢慢地有了威吓的口气;克利斯朵夫以为应当出去干涉,便开门出去,但他只看到一个身子有点儿畸形的年轻人的背影,就给赛西尔赶来拦住了,求他回进屋子。她也跟着一同进来;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来人在隔壁又嚷了几分钟,走了,把大门使劲儿碰了一下。于是赛西尔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说,“我知道……我,我也有一个……”

赛西尔握着他的手,又亲切又同情地说:“你也有吗?”

“是的……那都是教家里的人发笑的宝贝。”

赛西尔笑了;他们的谈话换了题目。真的,这种使家人发笑的宝贝,对她不是味儿,而结婚的念头也不会打动她的心:男人都没意思,还是过独立生活好。母亲看到女儿这样,只有叹气;她可不愿意丧失自由,平时唯一的梦想是将来能有一天——天知道什么时候!——住到乡下去。但她不愿意费心去想象那种生活的细节,觉得想一桩这样渺茫的事太没意思,还不如睡觉,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实现她的梦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亲两人住着。那是坐二十分钟火车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车站离得相当远,在一大片荒地中间,赛西尔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去,可是并不害怕,不相信有什么危险。她虽然有支手枪,但常常忘在家里,而且也不大会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时候,常常要她弹琴。她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切的领悟使他看了很高兴,尤其是当他用一言半语把表情指点她的时候。他发觉她嗓子很好,那是她自己没想到的。他劝她训练,教她唱德国的老歌谣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兴趣,技巧也有进步,使他们俩都很惊奇。她天分极高。音乐的光芒像奇迹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小布尔乔亚女子身上。夜莺——他这样称呼她——偶尔也提到音乐,但老是用实际的观点,从来不及于感情方面;她似乎只关心歌唱与钢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乐的话,就谈论俗事:不是家务,便是烹饪或者日常生活。平时一分钟都不耐烦和一个布尔乔亚女人谈这些题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莺倒谈得津津有味。

他们这样地在一块儿消磨夜晚,彼此真诚地相爱,用一种恬静的,几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来吃晚饭,比平时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场阵雨。等到他想上车站去赶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候,外面正是大风大雨;她和他说:“算了罢!明儿早上走罢。”

他在小客厅里睡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之间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门也关不严的。他在**听到另一张床格格地响,也听到赛西尔平静的呼吸。过了五分钟,她已经睡熟了;他也跟着入梦,没有一点儿骚乱的念头惊扰他们。

同时,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来的。他们住的地方大半离开巴黎很远,或是幽居独处,从来不会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个人的名气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使上千上万的好人能够认识艺术家,而这一点,要没有报上那些荒谬的宣传就办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几个发生了关系。有的是孤独的青年,生活非常艰苦,一心一意地追求着一个自己并无把握的理想,他们尽量吸收着克利斯朵夫友爱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内地的无名小卒,读了他的歌以后写信给他,像老许茨一样,觉得和他声气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作曲家——不但没法成功,并且也没法表白自己:他们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现了出来,快活极了。而最可爱的也许是信上不署名的人,因为这样他们说话可以更自由,很天真地把信心寄托在这个支持他们的长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么愿意爱这些可爱的灵魂,但他永远不能认识他们,因之大为惆怅。他吻着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写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样;各人都在心里想:“亲爱的纸张,你们给了我多少恩惠!”

这样,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他周围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个天才的家属,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他营养。这集团慢慢地扩大,终于形成一颗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好像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无形的星球在太空中运行,把它友爱的歌声跟一切星球之间的和声交融为一。

正当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联系的时候,他的艺术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不再希望音乐只是一种独白,只是自己的语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内行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他要音乐成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独的时间,也靠着他在艺术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余的人结合为一。亨德尔和莫扎特的写作,由于事势所迫,也是为了一批群众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连贝多芬也得顾到大众。而这是大有裨益的。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么我不需要你!”

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地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当代的艺人谈不到这种爱。他们只为了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活的少数人士写作,这等少数人士绝对不愿意分享别人的热情,或竟加以玩弄。为了不要跟别人一样,他们宁可和人生割绝。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我们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他们爱家庭爱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代表拉斐尔,在那些圣母像中讴歌母性的光荣。今日谁能为我们在音乐上作一幅《圣母坐像》(4)呢?谁能为我们作出人生各个阶段的音乐呢?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法国一无所有。你们想拿些歌曲给民众的时候,不得不剽窃德国往日的名作。在你们的艺术中,从底层到峰顶,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奥里维通信,想靠书信来继续他们从前产量丰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动有密切关系、像德国的老歌谣那样的,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伦理的颂歌,自然界的小景,关于爱情的或天伦的感情,清晨、黄昏与黑夜的诗歌,适合一班纯朴而健全的心灵的东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极朴素,用不着发挥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练的和声,你们那些冒充风雅的人的卖弄本领对我是没用的。希望你爱我的生命,帮助我爱自己的生命!替我写些《法兰西的祈祷》罢。咱们应当找些明白晓畅的曲调。所谓艺术的语言,我们应当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像今日多少音乐家的作品一样,变了一个阶级专用的术语。应当有勇气以人的立场而非以艺术家的立场说话。瞧瞧前人的作品罢。十八世纪末期的古典艺术,就是从大众的音乐语言中来的。如格路克,如一班创造交响曲的作者,初期歌谣的作家,他们的乐句和巴赫与拉穆的精练高深的句子比较起来,有时会显得平淡庸俗。但就是这种本地风光的背景造成了伟大的古典作者的韵味与通俗性。它们是从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从歌谣里来的;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地印在莫扎特或韦伯的童年的心上。——你们不妨效法他们,写作一些为大众的歌曲。以后你们再创作交响乐。越级有什么用?金字塔不是从顶上造起的。你们现在的交响乐只是一些没有躯干的头颅。噢,美丽的思想,你们得有一个身体啊!必须有几代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一个民族的音乐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来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则应用于音乐,并且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实行。

“现在的作家,”他说,“努力描写一些绝无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众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们自愿站在人生的门外,那么你用不着管他们,你自己向着有人类的地方去罢。对普通的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无穷是每个人都有的,只要他甘于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人,不论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儿育女的痛苦换取光荣的妇女,是默默无闻的牺牲自己的人。无穷是生命的洪流,从这个人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流到这个人……你写这些简单的人的简单的生活罢,写这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的史诗罢,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从开天辟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亲的子女。你写得越朴素越好。切勿学现代艺术家的榜样,枉费心力去寻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众说话,得运用大众的语言。字眼无所谓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不论你做什么,得把自己整个放在里头: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跟从你心灵的节奏。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赞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见;但他用着怀疑的口气说:“一部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远到不了那些能够读这等作品的人眼里。批评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压下去了。”

“你老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担心批评界对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诉你,那些批评家只知道记录成功或失败。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奥里维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时他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们只知有爱情,不知有其他;这种自私的心理在他们周围造成一片空虚,毫无远见地把将来的退路都给断绝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一意地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想彼此参透。仅仅是他们两人就构成了一个没有规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一切交融的成分简直不知道彼此有什么区别,只管很贪馋地你吞我,我吞你。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魄,而所谓对方其实还是自己。世界对他们有什么相干?有如古代的两性人(5)在和谐美妙的梦里酣睡一般,他们对世界闭着眼睛,整个的世界都在他们身上。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像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温暖的气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洁的**、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平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像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陨灭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地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儿,她紧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像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地……她叹了口气说:“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顿下来,奥里维在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地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地傲慢,神气仿佛说:“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有点儿气恼的脸上,在奥里维的快乐的、心不在焉的眼中,显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清静呢?”

哪怕在众人面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现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传情。他们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对方;两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时想着同样的念头。等到从应酬场中出来,他们简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种种痴儿女的狂态,仿佛只有八岁。他们说着傻话,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称呼。她把奥里维叫做奥里佛、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做小女孩子的模样。她要同时成为他的一切,又是母亲,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妇。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乐为满足,还要实行自己从前许的愿,分担他的工作,这也是一种游戏。初期,她又好玩又热心地干着,因为工作在她这样的女人是件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对最枯索的事也感兴趣:图书馆里的抄写,翻译无味的书,都变了她生活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纯洁、严肃,全部贡献给共同的、高尚的思想与劳作的吗?只要有爱情的光辉照着,一切都很好;因为她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她所做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这样做出来的一切都做得很好。她的头脑,对于那些在一生中别的时间绝不能胜任的抽象的读物,都能毫不费力地应付;爱情使她整个的人脱离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觉得,好比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走着,非常地安闲,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着她的严肃而快乐的梦……

过了一晌,她开始看到屋顶了,可并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回进了屋子。工作使她厌烦了。她以为它影响了爱情。那当然是因为她的爱情已经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他们俩一刻都不能分离,竟自闭门谢客,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感情,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一切打扰他们爱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他仿佛是个情敌,代表奥里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完全没有她的份的。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抢掉那个地位。她并不存心,只暗中使奥里维跟他的朋友疏远;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态度、面貌、写信的体裁、艺术方面的计划;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奥里维听了她的批评觉得好玩,也不觉得有何居心;他自以为爱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终不减,但此刻所爱的只限于克利斯朵夫那个人了,而这是在友谊中没有多大作用的;他没发觉自己渐渐地不了解他,不再关切他的思想,不再关切使他们从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义。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看着别人热爱的理想,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可怜可笑。关于轰轰烈烈的生活和艰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鲜花,以为是千古不朽的东西……爱情把奥里维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还有力量用妩媚的诗歌来表现自己。后来连这个也显得空虚而侵占了爱情的时间了!而雅葛丽纳也像他一样,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这样,他们俩就在爱情中互相毁灭。

可怜一个人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了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不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幸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他们尝到了安乐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餍足。甜蜜的光阴减低了速度,变得软弱无力,像没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么蓝,可已经没有清晨那种轻快的空气。一切静止;大地缄默。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愿望的那样。——可是他们不胜悲伤。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的情绪,一种并非没有魅力的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安。他们多愁善感,近乎病态;神经在静寂中紧张起来,一遇到最轻微的意外的击触,就会像树叶般发抖。雅葛丽纳无端端地流着眼泪;虽然她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并不是的。结婚以前的几年,她那么紧张,热烈,苦恼;一朝达到了而且超过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动,而一切新的行动——或许连一切过去的行动在内——也忽然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情形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困惑与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神经疲倦所致,便勉强笑着;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带着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气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马上不胜厌恶地扔下了,甚至还弄不明白以前怎么会对这样无聊的事感兴趣的。她又勉强出去交际,也同样没结果,习惯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与无聊的谈话;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却只觉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独下去,同时还拿这些不幸的尝试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无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么时候都更耽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像她那么狂热但更温柔的奥里维,比较不容易受这些烦闷侵扰;他本人只觉得偶然有点儿说不出的颤抖。并且他的爱情在某种程度内也受着日常事务——他不喜欢的职业——的限制而不至于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爱人心中所有的动静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反应,那么雅葛丽纳暗地里的困惑当然要传染给他了。

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野外溜达。出门以前,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几步,一种阴沉的、令人困倦的忧郁忽然涌上心头。他们没法谈话,可勉强谈着,每个字都使他们感到空虚。散步完了,他们像木偶似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非常悲伤地回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只显得空虚、黑暗、寒冷。为了避免看到对方,他们并不马上点灯。雅葛丽纳走进卧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脱,径自默默地靠窗坐下。奥里维在隔壁靠着书桌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打开在那里,彼此离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到。两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出声。最后奥里维沉痛地叫了声:“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咽着眼泪回答:“怎么呢?”

“你不来吗?”

“我来了。”

她脱了大衣,洗了脸。他点起灯来。过了几分钟,她进来了。两人不敢相视,知道彼此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各人都明白是为的什么。

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们俩不能把胸中的苦闷再隐藏下去。因为大家不愿意承认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儿另外找一个原因,那当然是不难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枯索的内地生活造成的。这一下他们宽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儿对于刻苦的生活厌倦了,并不怎么惊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到巴黎来。

一听到好消息,雅葛丽纳快活得跳起来,觉得过去的幸福又回来了。一朝要离开的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倒反显得亲切可爱:这儿留着他们多少爱情的纪念!最后几天,他们尽量去搜寻那些遗迹,心里又惆怅又感动。恬静的原野是看见他们幸福过来的。他们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喁喁地说着:“你留下的东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将来的遭遇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回答。他们拿起一张纸写道(平时他们怕自己说话的音调引起误会,常常用这个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为了要离开而很难过。”

“离开哪儿呢?”

“离开我们相爱的地方。”

“上哪儿去呢?”

“到我们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们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会再这样的相爱了。”

“只有更爱。”

“谁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爱不可。”

于是他们在纸尾画着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随后她抹着眼泪,笑了,把他穿扮得像亨利三世的爱人一般,头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领的白坎肩,使奥里维的头活像一颗杨梅。

在巴黎,他们又遇到了亲朋故旧,觉得这些人都跟离开的时候不同了。一听到奥里维来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马上高兴非凡地赶来。奥里维也同样地高兴。可是一见之下,他们都意想不到地发窘。两人都想提起精神来,只是没用。奥里维很亲热,但多少有点儿改变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地感觉到。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无论如何不是从前的朋友了。男人的灵魂现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身上到处发现这种痕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从前没有的褶痕,声音与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扬顿挫。奥里维自己没觉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从前大不同了。当然他不至于以为是克利斯朵夫改变,承认是自己改变;在他看来,这是跟着年龄来的正常的演变。他还诧异克利斯朵夫没有先前的进步,责备他始终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视而现在认为幼稚与老朽的。因为奥里维的心给一个陌生人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这个外来的灵魂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在雅葛丽纳也参加谈话的时候特别明显,那时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隔着一重冷言冷语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继续到他家里去。雅葛丽纳无邪地向他放几下冷箭,他不以为意。但他回去以后很难过。

到巴黎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对雅葛丽纳是相当快乐的时期,所以对奥里维也是的。她先是忙于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园。家具与糊壁纸的选择足足花了她几个星期。雅葛丽纳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热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几口旧橱的颜色与形状似的。然后她对于父亲、母亲、朋友,做了一番新的认识。因为她在沉醉于爱情的那一年把他们完全忘了,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发现;尤其因为,像她的灵魂渗入了奥里维的灵魂一样,奥里维的灵魂也渗入了她的灵魂,所以她对旧时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来看。她觉得这些人比从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奥里维还不如何逊色。把他和亲朋故旧放在一起,双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潜韬晦,半明半暗的诗意,使雅葛丽纳在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欢的浮华人物身上发现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们可爱而危险的缺点——因为她是这个社会出身,所以认识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赏识丈夫的忠诚可靠的心。她喜欢作这些比较,而且喜欢老是比较下去,以便证明她的选择着实不错。——但比较到后来,她有时竟不明白为什么做了这个选择了。幸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内疚,而事后对奥里维也比任何时期都更温柔。然后她重新再来。等到她这一套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趣了;比较的结果,慢慢地使两种相反的人物不像从前那样相得益彰,而开始冲突起来。她私下想,奥里维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赏识的优点,甚至于缺点,岂不是更好?她嘴上绝对不跟奥里维提;但奥里维感觉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里觉得又不安又屈辱。

虽然如此,他对雅葛丽纳还没失去爱情给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生活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在那里的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个姊妹故世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寡妇,无儿无女,全部的财产都转移到朗依哀家里。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遗产来的时候,奥里维记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关于财富的话,便说:“没有这笔财产,我们也过得很好;也许钱多了反而有害处。”

雅葛丽纳取笑他:“傻子!这也会有害吗?何况我们可以不改变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旧。因为照旧,以致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抱怨钱不够了;那显然是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事实上,收入多了三倍,还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里的。他们简直不懂以前是怎么过活的了。钱像水一般地流出去,被无数新添出来而马上成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丽纳结识了一批有名的裁缝,把从小熟识的上门做活的女裁缝辞退了。从前戴的是不费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个铜子的小帽子,穿的是并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妩媚、有些自己气息的衣衫,这些日子现在都完了。周围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有种温暖亲切的情调,现在一天天地减退。她身上的诗意消失了,变得庸俗了。

他们换了一个公寓。从前费了多少心血、多么高兴布置起来的屋子,显得狭窄难看了。那些反映一个人的心灵的、朴素的小房间,窗外摇曳着清瘦的树影的景致,现在不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们不喜欢而且设法喜欢的,烦闷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旧东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与糊壁的花绸。往事在这儿是毫无地位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从脑海里给扫出去了……对于夫妇,最不幸的是他们和过去的爱情的联系一朝被斩断。因为接着初期的温情必有一个精神沮丧的时期,那时一个人只有靠过去的回忆才能撑持。用钱的方便使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途上——现在他们时常旅行了——接近了一班有钱而无用的人物,和他们交往的结果,使她瞧不起其余的人,瞧不起劳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贫弱而腐败的心灵同化。要她抵抗是办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够——而且应该——在尽了日常生活的责任之后,在平凡的环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气恼,认为那是“布尔乔亚的下贱”。她甚至对自己过去在爱情中慷慨献身的行为也不了解了。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改变了。他辞掉了教职,再没有非做不可的作业。他只是写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变动。至此为止,他因为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献身于艺术的时候,却缥缥缈缈地像在云雾中一样。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做它的依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么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像一批最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的——人间苦难的神圣的果子……奥里维尝到了有闲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头,什么也不来压迫他了:他丢下了笔,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阶级,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艰苦,披荆斩棘的人,失去了接触。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觉得不大自在,可也并不讨厌。他以懦弱、可爱、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这个并非没有风趣,可是动摇不定的社会;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受着它的熏陶:他的信念不像从前那么坚定了。

可是他的转变不及雅葛丽纳的迅速。女人有种可怕的特长,能够一下子完全改变。一个人的这些新陈代谢的现象,往往使爱他的人吃惊。但为一个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他的人要不被它带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两者之中不论你挑哪一种,总之得改变。这的确是危险的考验:你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几年中,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极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变化的时候,情形更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丽纳和奥里维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悉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在发现这种可悲的情形的时候,他们为了怕动摇爱情而互相躲藏,因为两人始终是相爱的。奥里维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工作对他有镇静的作用。雅葛丽纳却是无所隐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赖在**,或是长时间地梳妆,几小时地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像一层冰冷的雾。她固执地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转向别处……爱情!它做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的追求,那么它是最无聊的、最欺人的东西……而雅葛丽纳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象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坚强的时间,她勉强去关切旁人,关切旁人的苦难,可是办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她的神经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她曾经有两三次做了几件好事,结果并不高明。

“你瞧,”她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心里想行善,结果反做了恶。还是不做为妙。我的确没有这种缘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尔碰到的某个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轻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温情的,但她一看见人家受苦,不论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识的,马上会有一种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脏的看护工作也吓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做克制功夫的照顾,她反而感到特别的乐趣。她自己不以为意,似乎她心里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这儿发泄了出来;她的灵魂在生活中别的场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这种难得的时间却振作起来了;减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里非常舒服,那时的快乐差不多是过分的。——这个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现的仁慈不能说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丽纳所表现的自私不能说是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可是另外那个人更健康。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不愿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为她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行。在她心目中,苦难简直是种残疾,她整个生活慢慢地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她处女时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她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必须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方便才会受到她重视。她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境界:她也按期上教堂去,不关痛痒地奉行宗教仪式。她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都是自己强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她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爱奥里维,所以她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的新的幸福——其实像她这样地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而他们整天地抱怨,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人,真该告诉他们:“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