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达(1 / 1)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种果实。红的苹果像牙球一样地发光。有些树木早已披上晚秋灿烂的装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颜色,果实的颜色,熟透的甜瓜的颜色,橘子与柠檬的颜色,珍馐美馔的颜色,烤肉的颜色。林中到处亮出红红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个山坡上走下来,迈着大步,因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连奔带跑的了。他哼着一个调子,那节奏在散步开始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盘旋不已。满面通红,敞开着衣服,他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臂,眼睛像疯子一般骨碌碌地乱转;在路上拐弯的地方,他忽然撞见一个高大的黄头发的姑娘,骑在一堵墙上,使劲儿拉着一根粗大的树枝,摘着紫色的枣子狼吞虎咽。他们俩一见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着满嘴的东西,呆呆地对他望了一会儿,大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她的模样教人看了好玩:圆圆的脸嵌在金黄的鬈发中间,粉红的腮帮很饱满,一双大蓝眼睛,鼻子大了一点儿,鼻尖俨然地向上翘着,嘴巴又小又红,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四个狠巴巴的犬牙特别显著,下巴颏儿很肥,个子又胖又高,非常壮健。克利斯朵夫对她嚷着:“好啊,你多吃一点儿罢!”

说完他就想继续赶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发发善心帮我下来行不行?我没法……”

他回头走了几步,问她是怎样上去的。

“用我的手脚啰……爬上来总是容易的……”

“尤其在头上挂着开胃的果子的时候……”

“是啊……可是吃过了就没有勇气,不知道怎么下地了。”

他看着她吊在高头,说:“这样你不是挺舒服吗?还是消消停停待在这儿罢。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了。”

他身子可并不动,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装做害怕的神气,拿腔作势地哀求他别把她丢在这儿。他们一边笑一边彼此望着。她指着手里抓住的枝丫问:“你也来一点儿罢?”

克利斯朵夫自从和奥多一块儿玩的那个时候起,到现在还不知道尊重私人的产业,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地把枣子往他身上大把大把地丢下来。等他吃过以后,她又说:“现在我可以下来了罢?……”

他还俏皮地让她等了一会儿。她在墙上开始不耐烦了。最后他说:“好,来罢!……”他一边说一边对她张开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来的时候又说:“等一忽儿,让我再多摘几颗带着走!”

她把能够采到的最好的枣子统统采下,装满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时候别把它们压坏了!”

他几乎想故意把它们压坏。

她从墙上弯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里。他虽然很结实,她的体重也差点儿使他往后翻倒。他们个子一样高,脸也碰到了。他吻着她满是枣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还了他一吻。

“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人出来散步的吗?”

“不,还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们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声叫起来。

没有回音。她也满不在乎。两人就信步往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儿去?”她问。

“我也不知道。”

“那么很好。咱们一块儿走罢。”

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枣子咬起来了。

“你要吃坏肚子了。”他说。

“才不会呢!我整天都吃的。”

从上衣的隙缝里,他看到了她的衬衣。

“你看,枣子都烘热了。”她说。

“真的吗?”

她笑着递了一个给他。他拿去吃了。她一边像小孩子般吮着枣子,一边从眼梢里觑着他。他不大知道这桩奇遇等会儿怎么结束。她可至少有点儿预感了。她等着。

“哎!喂!”有人在树林里喊。

她答应了一声:“哎!喂!”又接着对克利斯朵夫说:“原来他们在那儿,还算是我运气!”

其实她倒认为是没运气。但女人是不能说出心里的意思的……谢天谢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么礼教了……

人声慢慢地逼近。她的朋友们快走到大路上来了。她忽然把身子一纵,跳过路旁的土沟,爬上土堆,躲在树木后面。他看着她这种举动觉得奇怪。她可做着手势硬要他过去,他就跟着她,一路进了树林。走得相当远了,她又叫起来:“哎!喂!……”接着又对克利斯朵夫解释:“至少得教他们来找我。”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着脚步,听她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答应了一声,也进了树林。她可是并不等,只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地乱窜。他们直着嗓子叫她,叫到后来也不耐烦了,觉得要找着她的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声:“好,希望你一路顺风!”说完他们径自唱着歌走了。

他们对她这样地置之不理,使她大为气恼。她的确想摆脱他们,可不答应他们这样轻易地对付她。克利斯朵夫看着呆住了:和一个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觉得并没多大兴趣;他也不想利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个念头;气愤之下,她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岂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说,“他们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克利斯朵夫说。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开的。”

“我躲开是我的事,跟他们不相干。他们应当来找我。我要迷了路怎么办呢?……”

她想着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怜自叹起来,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刚才相反的事又怎么办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们骂一顿。”

她迈开大步,往回头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着他。——可是情形已经不同。她笑了出来。几分钟以前盘踞在她心里的小妖怪已经不在了。在另外一个小妖怪还没来到以前,她对克利斯朵夫觉得无所谓了。而且她肚子很饿,使她想起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急于要上乡村客店去跟朋友们会齐。她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胳膊上,哼唧着说没有气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着下坡的时候,照旧一边跑,一边叫,一边笑,像发疯似的。

他们谈着话。她问清楚了他是谁,但她从来没听见过他的名字,也不觉得音乐家的头衔如何了不起。他打听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名字叫阿台哀特——朋友们都称她阿达。今天一同出来玩的有一个女同事,和两个规规矩矩的青年:一个是惠莱银行的职员,另一个是时髦布店的伙计。他们利用星期日出来游玩,约定上勃洛希乡村客店吃晚饭——在那儿可以眺望莱茵河上美丽的风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达走进客店,三个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达对朋友们发了一阵脾气,抱怨他们不该把她丢下,接着把克利斯朵夫给介绍了,还说是他救了她的。他们完全不把她的怨叹当真;但他们认得克利斯朵夫:银行职员是因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计是因为听过他的几个曲子(他马上哼了一段)。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引动了两个姑娘的好奇心。阿达的女友,弥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个暗黄头发的女孩子,眼睛眨个不停,脑门上骨头很显著,头发很硬,脸蛋像中国女人,黄澄澄的油腻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样,可是不俗,颇有动人之处。她立刻对宫廷音乐师大献殷勤。他们请他赏光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恭维:每个人都尊敬他奉承他,两个妇女,彼此不伤和气地,争着要博取他的欢心。她们俩都在追求他:弥拉用的手段是特别周到的礼貌、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的腿;阿达可厚着脸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齐施展出来。这种不大雅观的卖弄风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发慌。但这两个大胆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较,究竟是别有风味。他认为弥拉很有意思,比阿达聪明;可是她那种过分的客套和意义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欢又厌恶。她敌不过阿达朝气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这一点,一发觉没有了希望,就不再坚持,照旧笑盈盈地,耐性地,等着自己当令的日子。至于阿达,看到自己能够左右大局了,也不再进攻;她刚才的举动,主要是为跟她的女友捣乱;这一点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满足。但她已经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咂摸出被她燃烧起来的热情;而这热情也在她胸中抬头了。她不作声了,那套无聊的搔首弄姿的玩意儿也停止了。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上都还有那个亲吻的余味。他们时常突然之间附和别人的说笑,闹哄一阵;随后又不出一声,彼此偷偷地瞧着。临了他们连瞧都不瞧了,仿佛怕流露真情似的。他们都一心一意地在那里培养自己的情欲。

吃完饭,大家准备动身了。要到渡轮的码头,还得在树林中走两里路。阿达第一个站起来,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们在门口的阶沿上等着其余的同伴:两人并肩站着,一言不发,浓雾中只有客店门前那盏独一无二的挂灯透出些少光明……

阿达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拉着他沿着屋子往园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挂满葡萄藤的平台底下,他们躲了起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看不见。柏树的梢头在风中摇曳。他的手指被阿达紧紧地钩着,感觉到她手指上的暖气,闻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间把他拉在怀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被雾水沾湿的头发,他吻着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脸蛋、嘴角,找来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胶住了。

其余的人出来了,叫着:“阿达!……”

他们一动不动,紧紧地抱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们听见弥拉的声音说:“他们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脚步声在黑暗里远去。他们俩搂得更紧了,喃喃地吐出几个热情的字。

村里的大钟远远地响起来。他们松了手。得赶快奔到轮船码头了。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挽着胳膊,握着手,调整着脚步上路——那是像她的为人一样急促而坚决的步子。路上很荒凉,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看不见一点儿东西;在这样可爱的良夜,他们心定神安,稳稳实实地走着,从来也不踢到地下的石子。因为已经落后,他们就抄着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园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进。他们在浓雾中听见河水的汹汹声、轮船靠埠时的机轴声,便离开了正路,往田间斜刺里奔去,终于到了莱茵河畔的岸上,但离开码头还有一程路。两人安定的心绪并没受到骚乱。阿达忘了晚间的疲倦。在静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雾气更湿更浓的河边,他们仿佛能够走上一夜。轮船的汽笛响了,那个妖魔般的大东西在黑暗中离了岸。

“好,咱们搭下一班罢。”他们笑着说。

一阵水浪冲在河边的沙滩上,在他们的脚下四散分溅。

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才开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阿达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得了吧,”她说,“明儿总该有一班吧。”

几步路以外,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点儿,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窸窸窣窣地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就会格格地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一声不出地紧紧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像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合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齐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像死一样地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叮当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依着在炫目的波浪中浮沉,又像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齐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起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糊糊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轮船在窗前呼呼地响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惊醒了。他们预定七点动身,以便准时赶回城里工作。他低声地问:“你听见没有?”

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把嘴唇凑过来,挣扎着把他吻了一下,脑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从玻璃窗中望见船上的烟囱,空无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浓烟在白色的天空映过。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时过去了,他一点儿没觉得,听到钟响才惊跳起来。

“阿达!阿达!……”他轻轻地在她耳边叫,“已经八点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拧了拧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兴。

“噢!让我睡罢!”她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地叹了口气,转过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边躺着。两个身体都是一样的温度。他胡思乱想起来。血流得那么壮阔,那么平静。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他对他的幸福微笑,觉得很孤独,像从前一样地孤独,也许更孤独,但那是毫无悲戚而与神明相通的孤独。再没有什么狂乱。再没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地反映在他清明宁静的心上。他仰躺着,对着窗子,眼睛沉没在明晃晃的雾雰中,微微笑着:“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条船在河上驶过……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条过去的船,他们不是曾经同舟共济的吗?他——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爱人,可怜的、已经死了的她吗?但目前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的?他望着她,可不认识她:她是个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还没有她。他关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聪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丽:凭她这张憔悴而瞌睡的脸,低低的额角,张着嘴在那里呼气,虚肿而紧张的嘴唇显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不胜悲痛地想到:一开始他就亲吻了这对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肉体——至于他所爱的,眼看她在旁边活着、死掉,可从来没有敢抚摩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从此不可能领会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尘土把她整个抢了去,他竟没有保卫她……

他俯在这无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细细端详她的面貌,用着恶意的目光瞅着她。她觉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来,使劲儿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他笑着,像儿童初醒的时候一样口齿不清地说:“别瞧我呀,我难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着说:“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着又回到她的梦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温柔地吻着她像儿童一样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这个大女孩子瞧了一忽儿,跨过她的身子,悄悄地起床了。他一离开,她就宽慰地叹了口气,伸手伸脚地躺个满床。他一边洗脸一边留神着怕惊醒她,其实她绝不会醒的;他梳洗完毕,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雾气缭绕,像流着冰块的江面;他迷迷糊糊地沉入遐想,听到有一曲凄凉的田园音乐在耳边飘**。

她不时把倦眼睁开一半,茫然望着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对他笑着,又从这个梦转到别一个梦里去了。她问他是什么时候了。

“九点差一刻。”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点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点半,她四肢欠伸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要起床了。

敲了十点,她还没有动,可气恼着说:“啊,钟又响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讲她的梦境。他并不留神细听,常常说几个温柔的字打断她。可是她叫他别作声,一本正经地,好似讲的是最重要的事:“她在吃晚饭:大公爵也在座;弥拉是一条纽芬兰种的狗……不,是一头卷毛的羊,在那里侍候他们……阿达竟会在桌上腾空走路,跳舞,躺着,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这样……这样……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对他的笑有点儿生气。她耸耸肩说:“!你完全不懂!……”

他们在**吃了早点,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终于她起来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丽雪白的脚、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后她坐着喘了会儿气,望着她的脚。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迟疑,她就抓着他的肩膀推到门外,把门闩上了。

她慢腾腾地把美丽的四肢细细瞧了一番,舒舒服服地欠伸了一阵,哼着一支感伤的歌,看见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弹指,就把水泼他的脸,临走又在花园里摘了枝头最后的一朵玫瑰:他们俩终究上船了。雾还没有散,可是阳光已经透出来了,两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动。阿达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旧带着困倦与不乐意的模样,咕噜着说阳光射着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闹头痛了。克利斯朵夫并不把她的话怎么当真,她便沉着脸不出声:眼睛半开半阖,那种俨然的神气像个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个码头,有个漂亮女人上来,坐在靠近他们的地方,阿达就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说了好些多情而风雅的话,又用起客套的“您”字来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她该用什么理由向女店主解释她的迟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又不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的迟到啰。”她对他的问话有点儿气恼。

他不敢追问她迟到的原因。

“这一回你怎么说呢?”

“说我母亲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会儿怎么说呢?”

这种轻薄的口气使他听了很不愉快。

“我不愿意你扯谎。”

她可生了气:“告诉您罢,第一,我从来不扯谎……第二,我总不成对她说……”

“为什么不能?”他半说笑半正经地问。

她耸了耸肩,笑了,说他粗野、下流,并且先请他别对她这么“你呀你呀”的称呼。

“难道我没有权利吗?”

“绝对没有。”

“凭了咱们的关系还不成吗?”

“咱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带着挑战的神气,眼睛盯着他笑了;虽然她是说笑,但他觉得,要她一本正经地这样说,甚至真的这样想,也不费她什么事。接着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着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拥抱着亲吻,一点儿也不顾忌旁边的人,而他们也似乎不以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员和银行职员做伴,他们的俗气使他很厌恶,时常想在路上和他们走散;但阿达老喜欢跟人别扭,偏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为别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带阿达上戏院,逛美术馆,逛公园;因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还要他陪着去望弥撒;但他真诚到近乎荒谬的性格,使他自从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进教堂,连管风琴师的职位也早已借端辞掉;而同时他的宗教情绪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认为阿达的提议是种亵渎的行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儿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弥拉。弥拉对他并不记恨,照旧伸出软绵绵的、大有抚爱意味的手,谈些不相干的或是轻薄的事,然后很识趣地溜开了。照理两个女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可能再亲密,但她们倒反显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离。阿达什么事都不瞒弥拉,弥拉把什么都听在肚里;说的人和听的人似乎都一样地得劲儿。

克利斯朵夫和两个女人在一起觉得很窘。她们之间的友谊、古怪的谈话、放浪的行动,尤其是弥拉看事情的态度和见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经好多了,但那些背后的谈话自有阿达告诉给他听),她们不顾体统的好奇心,老是涉及无聊的或是**猥的题目,所有那些暧昧而有点儿兽性的气氛,使克利斯朵夫极难受,同时又极有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一对小野兽似的女人说着废话,胡说乱道地瞎扯,傻笑,讲到粗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睛都发亮,克利斯朵夫听着她们简直给搅糊涂了。弥拉一走开,他真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女人在一块儿等于一个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个世界的语言。他没法教她们听他的:她们连听也不听,只取笑他这个陌生人。

他和阿达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们仍旧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但至少他们努力想彼此了解。其实,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认识女人。虽然萨皮纳可以算是他认识的,但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仅仅是他心上的一个梦。如今是阿达来使他找补那个错失的时间了。他也竭力想解决女人的谜,而女人或许只有对一班想在她们身上寻求多少意义的人才成其为谜。

阿达绝对不聪明,而这还不过是她最小的缺点。要是她承认不聪明,克利斯朵夫觉得倒也罢了。然而虽然只知道注意无聊的事,她还自命风雅,很有自信地判断一切。她谈论音乐,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内行的东西,而她的意见与否决都是绝对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说服她,她对什么都有主张,都能领略,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对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执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当她愿意凭着她的优点和缺点,老老实实地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欢她呢!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用什么头脑。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觉。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错了。可是虽然天生地有了一切快活的条件——贪吃懒做、肉欲很强,还有那种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总而言之,虽然凡是能使自己觉得生活有趣的坏习气都已齐备(也许朋友们并不能因为她的坏习气而也觉得人生可爱,但一张高高兴兴的脸,只要长得好看,总还能让接近的人沾到些快乐的光!),虽然她有那么多的理由应该对人生满足,阿达却没有这点儿知足的聪明。这个漂亮强壮的姑娘,又娇嫩,又快活,气色那么健康,兴致那么好,胃口那么旺,居然为自己的身体操心!她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量,而口口声声抱怨身体不行。她不是叹这个苦,就是叹那个苦:一忽儿是脚拖不动啦,一忽儿是不能呼吸啦,又是头痛啦,脚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对每样东西都害怕,迷信得像个害神经病的,认为到处都有预兆:吃饭的时候,刀子、交错的叉、同桌的人数、倒翻的盐瓶等,全与祸福有关,非用种种的仪式来消灾化吉不可。散步的时候,她数着乌鸦,看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脚下,倘若上午看见一只蜘蛛爬过,就要发愁,就要回头走了;你想劝她继续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时间已经过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噩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梦,絮絮不休地讲给克利斯朵夫听;倘若忘了什么细节,她会几个钟点地想下去,她要把每个小地方告诉克利斯朵夫,而那些梦总是一大串荒谬的事,牵涉到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么女裁缝、亲王,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听她不可,还得发表意见。往往她会给这些胡闹的梦境纠缠好几天。她觉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地诉苦。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那班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来碰到他的死冤家,“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叽里咕噜地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之间地乐起来,没头没脑地闹哄一阵:这种兴致和刚才的愁闷同样无理可喻。那时她就没来由地,笑不完地笑,在田里乱跑,疯疯癫癫地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可是并无恶意,只由于无意识的作恶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闲着没事。她有种永远不会餍足的需要,要说些傻话,把毫无意思的字说上几十遍,要捣乱,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厌烦,要撒一阵野。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就得卖弄风情,精神百倍地说起话来,又是笑又是闹,装着鬼脸,引人注意,拿腔作势地做出种种急剧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胆地预感到她要说出正经话来了。——而她果然变得多情了,并且又毫无节制,像在别的方面一样,她大声嚷嚷地说她的心腹话。克利斯朵夫听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顿。他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不真诚。他还不知道真诚是跟聪明与美貌一样少有的天赋,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诚也是一种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谎,而阿达偏偏扯谎扯得厉害。她一刻不停地,泰然自若地,面对着事实说谎。她最容易忘记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兴的事,像一切得过且过的女子一样。

虽然如此,他们究竟相爱着,一心一意地相爱着。阿达的爱情,真诚不减于克利斯朵夫。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儿真实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级的情欲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的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洗练的。阿达即使在爱情方面远不如克利斯朵夫那么无知,但还保存着一颗少年的心、一个少年的身体;感官的新鲜,明净,活泼,不亚于溪水,差不多还能给人一个纯洁的幻象,那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诚;爱情可使她变得纯朴、真实,几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个人为了别人而忘却自己的那种快乐。于是克利斯朵夫看着她觉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借了爱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动人的幻觉,谁又说得尽呢?克利斯朵夫因为富有艺术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恋爱时的幻觉比常人更扩大百倍。阿达的一颦一笑对于他意义无穷;亲热的一言半语简直是她善心的证据。他在她身上爱着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他称她为他的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都爱极而哭了。

他们两人的结合不单是靠欢娱,而还有一种往事与幻梦的说不出的诗意——是他们自己的往事与幻梦吗?还是在他们以前恋爱过的人,生在他们以前而现在活在他们身上的人的往事与幻梦?他们林中相遇的最初几分钟,耳鬓厮磨的最初几天,最初几晚,躺在彼此怀里的酣睡,没有动作,没有思想,沉溺在爱情的急流中,不声不响体会到的欢乐的急流中……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们彼此不说出来,也许自己还没觉得,可是的确保存在心里。突然之间显现出来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潜伏的思想,只要在脑海中轻轻掠过,他们就会在暗中变色,浑身酥软,迷迷糊糊的好像周围有阵蜜蜂的嗡嗡之声。热烈而温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们的心停止了跳动,声息全无……这是狂热以后的困倦与静默,大地在春天的阳光底下一边颤抖一边懒懒地微笑……两个年轻的肉体的爱,像四月的早晨一样清新,将来也得像朝露一样地消逝。心的青春是献给太阳的祭礼。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达关系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们时所取的态度。

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达一点儿不想法儿隐瞒那段姻缘,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谨慎一点儿,但觉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而他又不愿意躲躲闪闪,便干脆和阿达公然露面了。小城里顿时议论纷纷,乐队里的同事带着调侃的口气恭维他,他可置之不理,认为自己的私事用不着别人顾问。在爵府里,他的有失体统的行为也受到了指摘。中产阶级的人更把他批评得厉害。他丢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课的差事。还有一部分家庭,是从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课的时候都由母亲用着猜疑的神气在旁监视,好像他要把那些宝贵的小母鸡抢走似的。小姐们表面上照理装得一无所知,实际上可无所不知,于是一方面认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对他表示冷淡,另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这件事情的底细。克利斯朵夫原来只在小商人和职员阶级中走红。但恭维与毁谤使他一样着恼;既然没法对付毁谤,他便设法不受恭维,这当然是很容易的。他对于大众的爱管闲事非常恼恨。

对他最生气的是于莱老人和伏奇尔一家。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的行为不检是对他们的侮辱。其实他们并没当真想招他做女婿,他们——尤其是伏奇尔太太——一向不放心那种艺术家性格。但他们天性忧郁,老是以为受着命运播弄,所以一发觉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姻没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来的确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这个打击又证明他们碰来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们的不如意应当归咎于命运的话,那么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尔夫妇的推理,只会使他们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怨天尤人。因此他们断定: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恶劣不单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并且是有心伤害他们。除此以外,他们对克利斯朵夫的丑行的确深恶痛绝。凡是像他们那样虔诚、守礼、极有私德的人,往往认为肉体的罪恶是所有的罪恶中最可耻的、最严重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罪恶,因为只有这罪恶最可怕——安分良民决不会偷盗或杀人,所以这两桩根本不用提。这种观点使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便对他改变了态度。他们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过头去,克利斯朵夫本不稀罕和他们交谈,对他们的装腔作势只耸耸肩膀。阿玛利亚一方面装出瞧不起他而躲开他的神气,另一方面又尽量要和他搭讪,以便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出来,但克利斯朵夫只做看不见。

他看了真正动心的,只有洛莎的态度。这女孩子对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严。并非因为克利斯朵夫这次新的恋爱把她最后的被爱的机会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没希望的(虽然她心里也许还在希望……她是永远在那里希望的!),而是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来了。在她无邪的心里,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轻视更残酷的痛苦。从小受着清教徒式的教育,亲炙惯了她热诚信奉的狭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爱萨皮纳的时候,她已经很痛苦,已经对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会爱一个这样平凡的人,她觉得是不可解的、不光彩的。但至少这段恋爱是纯洁的,而萨皮纳也没有辜负这纯洁的爱情。何况死神的降临把一切都变得圣洁了……但经过了那一场,克利斯朵夫立刻爱上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那真是堕落得不像话了!洛莎甚至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谅他忘掉萨皮纳……其实他对于这一点比她想得更多;她没法想象一颗热烈的心同时容得下两种感情;她认为一个人要忠于“已往”,就非牺牲“现在”不可。她纯洁,冷静,对于人生,对于克利斯朵夫,都没有一点儿观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应当像她一样地纯洁,狭窄,守本分。她的为人与心胸尽管很谦卑,可也有一桩骄傲,就是纯洁,她对己对人都要求纯洁。她不能,永远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这样地自暴自弃。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声辩(对于一个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释什么)也想跟她谈谈。他很愿意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朋友,很重视她对他的敬意,而他还有受这敬意的资格。可是洛莎躲着他,冷冷地一声不出,明明是瞧不起他。

他对这个态度又伤心又气愤,自以为不该受此轻蔑;但他的心绪终于给搅乱了,认为自己错了。而最严酷的责备乃是在想起萨皮纳的时候对自己的责备。他苦闷地想道:“天哪!怎么会的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然而他抵挡不住冲击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恶的,便闭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顾活着。他多么需要活,需要爱,需要幸福!……他的爱情没有一点儿可鄙的地方!他知道爱阿达可能是他的不聪明,没有见识,甚至也不十分快乐;可是这种爱绝对谈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怀疑)阿达在精神方面没有多大价值,为什么他对于阿达的爱就会因此而减少它的纯洁呢?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里。凡是纯洁的人、强壮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爱情使有些鸟显出它们身上最美丽的颜色,使诚实的心灵表现出最高尚的成分。因为一个人只愿意给爱人看到自己最有价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赞美的思想与行动,必须是跟爱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调和的那种。浸润心灵的青春的甘露,力与欢乐的神圣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个人心胸伟大的。

朋友们误解他固然使他难过,但最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烦恼了。

这个忠厚的女人绝不像伏奇尔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么窄。她亲身经历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会再想去自寻烦恼。她生来是个谦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没享到人生的快乐,更不希求快乐,随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绝对不敢批判或责难别人,她自以为没有这权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认为愚蠢,不敢说人家错误;她觉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与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规则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与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顾自己的纯洁与虔敬,全不管别人的行为,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点的态度。这也是当年约翰·米希尔不满意她的一点:在体面的与不体面的两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区别;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来跟街坊上人尽皆知而正经妇女视若无睹的、那些可爱的女人谈话。她觉得,分别善恶,决定惩罚或宽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点儿亲切的同情;为了减轻彼此生活的重担,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大体。

但自从她搬进了伏奇尔的屋子,大家开始来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时她已经萎靡不振,无力抵抗,所以房东一家喜欢中伤别人的脾气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玛利亚抓住了她;在从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玛利亚一个人开口的情形之下,柔顺而颓丧的鲁意莎,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批评一切、判断一切的习惯。伏奇尔太太当然不会不说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是怎么看法。鲁意莎的无动于衷使她很气恼。她觉得鲁意莎对他们那么愤慨的事不加过问,简直有悖礼法;她直到把鲁意莎说得心都乱了方始满意。克利斯朵夫也觉察到这一点。母亲虽不敢埋怨他,但每天总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地说几句;倘使他不耐烦了,把话顶回去,她就不再开口,但眼神还是那么忧郁;有时他出去了一次回来,看出她是哭过了。他对母亲的性格认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烦恼绝不是从她心里来的。——从哪儿来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决意要结束这种局面。一天晚上,鲁意莎忍不住眼泪,晚饭吃到一半就站起来,也不让克利斯朵夫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楼去,敲伏奇尔家的门。他恼怒极了。他不但因为伏奇尔太太挑拨他的母亲而着恼,他还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伤萨皮纳,以及他几个月来隐忍着的一切,痛痛快快地报复一下。他胸中的怨气越积越多,非发泄不可了。

他闯进伏奇尔太太家里,用着勉强装做镇静,但禁不住气得发抖的声音,问她向母亲说了些什么,把她弄成这个模样的。

阿玛利亚对他毫不客气,回答说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把她的行为向任何人报告——尤其是对他。她借此机会把久已准备好的一套话统统说了出来,还说,要是他母亲苦闷,他除了自己的行为以外,用不着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种行为对他是羞耻,对大众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来攻击以便反攻。他气势汹汹地嚷着说,他的行为是他自己的事,决不管伏奇尔太太高兴不高兴;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爱怎么说都可以:那不过像下一阵雨罢了,可是他禁止她——听见没有?——他禁止她跟他母亲去噜苏,要知道侵犯一个又老又病的可怜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尔太太高声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她用这种口气的。她说她决不受一个野孩子的教训,并且还在她自己家里!——她便尽量地羞辱他。

听到吵架的声音,大家都跑来了,除了伏奇尔,他对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远的。气极了的阿玛利亚把情形告诉了老于莱,老于莱就声色俱厉地请克利斯朵夫以后少发议论,也不必上门。他说,用不着克利斯朵夫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人,他们只知道尽责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他当然要走的,将来也不再踏进他们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关于这该死的责任的话——此刻这责任几乎成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说完了才肯走。他说这个责任反而会使他喜欢邪恶。他们拼命把“善”弄得可厌,使人不愿意为善。他们教人在对照之下,觉得那些虽然下流但很可爱的人倒反有种魔力。到处滥用“责任”这个词,无聊的苦役也名之为责任,无足重轻的行为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亵渎了责任。责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牺牲的时候才用得着,绝对不能把自己恶劣的心绪和跟人过不去的欲望叫做责任。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闷,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块儿悲苦愁闷,跟他一样过那种残废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行是心情愉快。德行应该有一副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毫不勉强的面目!行善的人应该觉得自己快乐才对!但那个永不离嘴的责任,老师式的专制,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贫乏的、鄙陋的悲观主义,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器局、没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行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只顾对伤害他的人泄愤,可没有发觉自己和他们一样地不公平。

无疑地,这些可怜虫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见到的差不多。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种可憎的面目、态度、思想,都是无情的人生造成的。他们是给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并非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来的小灾小难……那真是可悲可叹的事!因为在他们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认为责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错,但爱情也一样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点儿价值的东西,它的最可怕的敌人,并非不好的东西——连恶习也有它的价值——而是它本身成了习惯性。心灵的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

阿达开始厌倦了。她不够聪明,不知道在一个像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想法儿使她的爱情与日俱新。在这次爱情中间,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把所有的乐趣都榨取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她有那种暧昧的本能,为多少女子(连善良的在内)多少男人(连聪明的在内)所共有的。——他们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创造——作品、儿女、行动,什么都不能,但还有相当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用。他们但愿别人跟自己一样地没用,便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这是无心的;他们一发觉这种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义凛然地把它打消。但多数的时候他们鼓励这种欲望,尽量把一切活着的、喜欢活着的、有资格活着的,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规模的,仅仅以周围亲近的人作对象;有些是大举进攻,以广大的群众为目标。把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拉下来,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评家,还有以引诱爱人堕落为快的女孩子,是两种性质相同的恶兽。——可是后面的一种更讨人喜欢。

因此阿达极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实她还没有这个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点儿聪明也嫌不够,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她怀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爱情没有力量伤害他。她不承认有伤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许她还不会这么做。但她认为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岂有此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到这些,所以阿达说着玩儿问他:“你肯不肯为了我把音乐丢掉?”(其实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噢!这个吗,不论是你,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的。我永远丢不了音乐。”

“哼!亏你还说是爱我呢!”她恨恨地说。

她恨音乐,尤其因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个空隙来攻击这个无形的敌人,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热情。倘若她用轻蔑的口吻谈论音乐,或是鄙夷不屑地批评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达虽然懊恼至极,结果也闭上了嘴,因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这方面没有办法,她可发现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个弱点,觉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虽然和伏奇尔一家闹翻了,虽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旧保存着他那种精神上的洁癖而自己并不觉得,使一个像阿达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诧异,继而入迷,继而好笑,继而不耐烦,终于恼恨起来。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地问:“你爱我吗?”

“当然。”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坏事你做不做?”

“要用这种方式来爱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问题。只问你做不做?”

“那是永远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

“不做的,我的小宝贝。”

她气愤愤地转过身子。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懂什么叫**。”

“也许是罢。”他笑嘻嘻地说。

他明知自己在热情冲动的时候,会像别人一样做出一桩傻事,也许坏事,或者——谁知道?——更进一步的事;但他认为很冷静地说出来以此自豪是可耻的,而说给阿达听是危险的。他本能地感到他那个心爱的敌人在旁等着,只要他漏出一点儿口风便乘机而入;他不愿意让她拿住把柄。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么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地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生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地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地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地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么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地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儿,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不安地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地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我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了。

“那么,”她把手臂钩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啰,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么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么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么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像她所说的,绝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像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像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一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花那么大的劲儿,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儿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地看着她,很远很远,像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地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地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地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