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达2(1 / 1)

她仔细地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地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

“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地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么找些干净一点儿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地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齐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意儿,喜欢把磨人当做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一文,身体也搅坏了,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他们瞧不起他,他知道这一点,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们。他们也不恨他,因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耳边风。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装做痛悔的神气,心想着别处,嘴里可是诺诺连声,说着道谢的话,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坏蛋,不由自主地很有好感。他外表更像他们的父亲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样地高大、结实,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笔直,嘴巴带着笑意,牙齿美丽,举动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出;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儿像母亲对儿子那样的偏宠,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他虽然没受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对陶养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地听着。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但他照旧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做事认真,很讲道德,不向人要钱,也不拿钱给人,每星期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待上一个钟点,老讲着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一点儿不表示关心,时间一到就走,认为责任已尽,有了交代了。这个兄弟,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他在洛陶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儿待在外边。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艺术家,克利斯朵夫的名气使他心里难过。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儿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只做不觉得;但他从来没想到(要是发觉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得来的。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意味的同情。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另一方面,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旧不顾羞耻地利用他那种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诉他,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终于他目的达到了:洛陶夫虽然那么吝啬,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

这样,恩斯德一视同仁地利用他们,也一视同仁地嘲笑他们。而他们两个也一样地喜欢他。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慕尼黑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着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他简直像乞丐一样,咳嗽又非常厉害,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鲁意莎骇坏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地迎上前去。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三个人哭做一团。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大家熏暖了被窝,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既要请医生,买药,又要在房里生火,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满头大汗地,到处去设法弄钱。这时他们手头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贵;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许多。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尽方法筹款。当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争口气,独力来救济小兄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是长兄,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个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地拒绝了,如今可不得不忍着羞辱答应下来,而且还是自己去央求的。鲁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缝补衣服。他们的牺牲都不让彼此知道,关于钱的来源,总是互相扯谎。

恩斯德在养病期间,坐在火炉旁边缩做一团,一边咳嗽一边说出他欠了些债。他们都替他还了。没有一个人埋怨他。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病人,说责备的话似乎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像吃过苦而改变了。他含着眼泪讲起从前的错误,鲁意莎拥抱他,劝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软功夫,一向会装腔作势地哄骗母亲。从前克利斯朵夫为此而忌妒他,现在可觉得最年轻最虚弱的儿子当然应该最受疼爱。他虽然和恩斯德年纪相差不多,却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简直当做儿子一样。恩斯德对他非常尊敬,有时还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负担、金钱的牺牲……克利斯朵夫不让他说下去,恩斯德便用谦恭的亲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忠告,他嘴上无不接受,似乎准备一朝身体恢复之后立刻重新做人,好好地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养息的时间很长。他从前把身体糟蹋得厉害,医生认为需要特别小心。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张床,胃口很好地吃着哥哥挣来的面包和母亲给他预备的好菜。他绝口不提动身的话。鲁意莎与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儿子,另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们俩都太高兴了。

夜长无事,克利斯朵夫慢慢地和恩斯德谈得比较亲密了。他需要跟人说些心腹话。恩斯德很聪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语就懂得,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提到最贴心的事——他的爱情,仿佛说出来是亵渎的。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装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经完全复原的恩斯德,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着莱茵河溜达。离城不远,有所热闹的乡村客店,星期日人们都到这儿来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见克利斯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占着一张桌子,正在嘻嘻哈哈地闹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脸红起来。恩斯德表示识趣,不去招呼他就走过去了。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为难,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觉得惭愧;被兄弟撞见的难堪,非但是因为从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资格,而且也因为他对长兄的责任抱着很高,很天真,有点儿过时的,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可笑的观念,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之责等于堕落。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开口讲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地不作声,也在那里等着。直到脱衣服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决意和兄弟提到他的爱情。他心慌得厉害,简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为羞怯,便故意装出突如其来的口吻。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忙;他不声不响,也不对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过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说出阿达的名字;他所描写的她的面貌,可以适用于所有的爱人。但他讲着他的爱,慢慢地被心中的柔情鼓动起来,说爱情给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恼,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度一样。恩斯德肃然听着,对答得很聪明,绝对不提问句,只是很感动地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们交换着关于恋爱与人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这样地了解他,快慰极了。他们在睡熟之前友爱地拥抱了一下。

从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爱情,虽然老是很胆怯,不敢尽量吐露,但这位兄弟的谨慎与识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对阿达的疑虑,但从来不指摘阿达,只埋怨自己。他含着眼泪说,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时他也在阿达面前提起恩斯德,说他长得怎么美,怎么聪明。

恩斯德并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绍阿达,只是郁郁闷闷地关在房里不肯出门,说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不应该每星期日和阿达到乡间去玩,而让兄弟独自守在家里。另一方面他觉得要不能和情人单独相处也非常难受;然而他总责备自己的自私,终于邀请恩斯德和他们一块儿去玩了。

在阿达门外,他把兄弟介绍了。恩斯德和阿达很客气地行了礼。阿达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弥拉,她一看见恩斯德就惊讶地叫了一声。恩斯德微微一笑,拥抱了弥拉,弥拉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怎么!你们原来是认识的?”克利斯朵夫很诧异地问。

“当然啰。”弥拉笑着说。

“从什么时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问阿达,“干吗不跟我说?”

“你以为我认识弥拉所有的情人吗?”阿达耸了耸肩膀。

弥拉假装对阿达的话生了气。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他很不快活,觉得恩斯德、弥拉、阿达都不坦白,虽然实际上不能说他们扯谎;但要说事事不瞒阿达的弥拉偏偏把这一件瞒着阿达是难于相信的,说恩斯德和阿达以前不相识也不近事实。他留神他们。他们只谈几句极平常的话,而以后一起散步的时候,恩斯德只关心着弥拉。在阿达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谈话,而且比平时格外和气。

从此以后,每次集会必有恩斯德参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摆脱他,可不敢说。他的动机单单是因为觉得不应该把兄弟引做作乐的同伴,可绝对没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动毫无可疑之处:他似乎钟情于弥拉,对阿达抱着一种有礼的,差不多是过分敬重的态度,仿佛他要把对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给哥哥的情妇。阿达并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

他们在一起作着长时间的散步。两兄弟走在前面,阿达与弥拉在后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哝哝。她们停在路中间长谈,克利斯朵夫与恩斯德停下来等她们。结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烦了,自个儿往前了;可是不久,他听见恩斯德和两个多嘴的姑娘有说有笑,就懊恼地走回来,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一走近,话就突然中止了。

“你们老是在一块儿商量什么秘密呀?”他问。

他们用一句笑话把他蒙过去了。他们三个非常投机,像市场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达狠狠地吵了一架。从早上起他们就生气了。平时,阿达在这种场合会装出一副一本正经而恼怒的面孔,格外地惹人厌,算做报复。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而对其余的两个同伴照旧兴高采烈。仿佛她是欢迎这场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极想讲和,他比什么时候都更热情了。除了心中的温情以外,他还感激爱情赐给他的幸福,后悔那些无聊的争论糟蹋了光阴,再加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似乎他们的爱情快要完了。阿达只装做不看见他,和别人一起笑着;他很悲哀地瞧着她俊美的脸,想起多少宝贵的回忆;有时这张脸(现在就是的)显得多么善良,笑得多么纯洁,以至克利斯朵夫问自己,为什么他们没有相处得更好,为什么他们以作践幸福为乐,为什么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时间,为什么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与诚实的部分,为什么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们纯洁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后快。他觉得非相信他所爱的对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责备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宽容。

他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她冷冷地回答了几句,一点儿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他紧紧逼着她,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和别人离开一会儿,单独听他说话。她很不高兴地跟着他。等到他们落后了几步,弥拉与恩斯德都瞧不见他们了,他便突然抓着她的手,求她原谅,跪在树林里的枯叶上面。他告诉她,他不能这样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么散步,什么美丽的风光,无论什么他都不感乐趣了;他需要她爱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气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谅,说这种过失就是从他爱情上来的,因为凡是平庸的,和他们宝贵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过去的事,提起他们的初遇、最初几天的生活;他说他永远那样地爱她,将来也永远爱她,但愿她不要离开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达听着,微笑着,有点儿慌,差不多心软了。她的眼睛变得很柔和,表示他们相爱,不再怄气了。他们互相拥抱,紧紧靠在一起,往木叶脱落的树林中走去。她觉得克利斯朵夫很可爱,听了他温柔的话很高兴;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恶的念头,连一个也没放弃。她有些迟疑,念头不像先前坚决了,但胸中所计划的事并不就此丢开。为什么?谁说得清呢?……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吗?……谁知道?或许她认为,在这一天上欺骗朋友来对他证明,对自己证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并不想让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愿意的。现在她自以为对他比什么时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们在树林里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两条小路通到他们要去的山岗。克利斯朵夫拣的一条,恩斯德认为是远路,应当走另外一条。阿达也那么说。克利斯朵夫因为常在这儿过,坚持说他们错了。他们不承认。结果大家决定来实地试一试,各人都打赌说自己先到。阿达跟恩斯德走。弥拉可陪着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对的,还补充着说他从来不会错的。克利斯朵夫对游戏很认真,又不愿意输了东道,便走得很快,弥拉觉得太快了;她并不像他那么着急。

“你急什么,好朋友,”她口气又安闲又带些讥讽的意味,“我们总是先到的。”

给她一说,他也觉得自己不大对了:“不错,我走得太快了,用不着这样赶路的。”

他放慢了脚步又说:“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一定连奔带跑地想抢在我们前面。”

弥拉大声笑了:“放心罢!他们才不会跑呢。”

她吊着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紧。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点儿,一边走一边抬起她又聪明又撒娇的眼睛望着他。她的确很美,很迷人。他简直不认得她了:她真会变化。平时她的脸带点儿苍白,虚肿;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么快乐的念头,或是想讨人喜欢的欲望,这副憔悴的神气就会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皱裥都没有了,腮帮红起来,目光有了神采,整个面目都有股朝气,有种生机,有种精神,为阿达所没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变化奇怪极了;他掉过眼睛,觉得单独跟她在一起有点儿心慌意乱。他局促不安,不听她的话,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问。他想着——硬要自己只想着阿达。他记起了她刚才那双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满着爱。弥拉要他欣赏林木的美,纤小的枝条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乌云散开了,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他们之间的冰山给他推倒了;他们重新相爱,合二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气多轻松!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气很潮湿,她不至于受凉罢?……美丽的树上点缀着冰花,可惜她没看见!……他忽然记起所赌的东道,便加紧脚步,特别留神不让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扬扬地叫起来:“我们先到了!”

他很高兴地挥着帽子。弥拉微微笑着,望着他。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削壁。这块山顶上的平地,周围是胡桃树与瘦小的橡树,底下是郁郁苍苍的山坡,松树的顶上盖着紫色的云雾,莱茵河像一条带子,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一丝风影。这是冬季那种恬静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缩缩地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驰过的火车,不时远远地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边上看着风景。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转过身子,高高兴兴地说:“嘿!那两个懒东西,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好吧,只有等他们了……”

他在到处开裂的地上躺了下来,晒着太阳。

“对啦,咱们等罢……”弥拉说着抖开了头发。

她语气挖苦得厉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着她。

“怎么啦?”她若无其事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等罢。真用不着要我跑得那么快的。”

“对啦。”

他们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弥拉哼着一个调子。克利斯朵夫跟着唱了几句,但他时时刻刻停下来伸着耳朵听,说道:“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弥拉继续唱着。

“你静一会儿好不好?”

弥拉停了一下。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她又哼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开始坐立不安:“也许他们迷了路。”

“迷路?才不会呢。恩斯德对这里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要是他们先到了这儿又出发了呢?”

弥拉仰躺着,望着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来,差点儿连气都闭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车站去,说他们一定在那里了。弥拉听到这句才决意开口:“这才是跟他们走散的好办法呢!……我们又没说过车站,约好在这儿相会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她看他等急了觉得好玩。他也发觉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经地操心起来,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担心他们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说要回到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弥拉轻轻地嗤了一声,从袋里掏出针线、剪刀,消消停停地拆开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缝过,她的神气好似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天的了。

“别忙,傻子,”她说,“他们要是愿意来,不会自个儿来吗?”

他心里一震,回过身来向着她。她可不瞧他,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着:“弥拉!”

“嗯?”她一边说一边依旧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对她瞧个仔细,又叫了一声:“弥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什么事?”

她看着他慌张的神气不禁露出嘲笑的脸色。

“弥拉!”他说话的声音都嗄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耸耸肩,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做活了。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别做了,别做了,你告诉我呀……”

她正面瞧着他,心软了。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气得直跳起来:“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绝不会这样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着她的身子说:“别笑!干吗你笑?要是真的话,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不由自主地还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亲吻的暖气,就往后一退,把她的头捧着,隔着相当的距离,问:“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们早商量好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地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像小时候一样。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伏在他身上,和他说着亲热的话,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可不胜厌恶地把她推开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吓了她一跳。他没有报复的气力,也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地说,“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往树林中逃了,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的**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号了出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才尽量地拖了下来。现在可突然爆发了,而这样倒是更好。一股精纯的大气。一阵冰冷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齐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班猪狗似的东西,乐此不疲地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过了两天她发急了,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对阿达切齿痛恨,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向过去伸着手臂,非要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可是这精神已经不存在了。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本身,而在于它破坏的结果。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爱了,甚至暂时还厌恶爱情,也是没用;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儿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感的需要那么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一旦没有了这个疯魔,就得有别种疯魔来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厌一切”的疯魔,对那种“高傲的纯洁”的疯魔,“信仰道德”的疯魔。——而这些热情还不能餍足他的饥渴,至多是暂时敷衍一下。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反动——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时而他想实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义:不吃东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劳、熬夜等来折磨肉体,不让它有一点儿快乐。时而他坚信,对他那一类的人,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便尽量去寻欢作乐。禁欲也罢,纵欲也罢,他总是烦恼。他不能再孤独,却又不能不孤独。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也许像洛莎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借以**的。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不见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洛莎。她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可是他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她把头转向了别处;而他走近的时候,她只冷冷地行了个礼就走开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极想告诉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罪过,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端,已经堕落,跟她距离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离了。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好处。虽然心地极好,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了解他。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空气的生活。他们俩一定会痛苦的,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归根结底倒是大幸,那对一班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起来的。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常常说一班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待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地赌钱,嚼舌,喝酒。在令人作呕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地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地想道:“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嬉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起来,反而更加委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像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地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像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儿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高兴地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跟最贫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地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地涌了出来,宛如硫黄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他问自己:“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拼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地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瞥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地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地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儿地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儿。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地又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地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画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地说:“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他整夜地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做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账。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地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另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呀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地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说:“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做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地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地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像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像它那样地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 ich kann(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地笑了:“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地笑了起来:“真的吗?那么,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地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地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话:“Als ich kann.”

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地响。冬天尖厉的寒风,在山岗上把**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