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创作领域里从来没有什么“客观表现”,所有的表现形式都是主观的,只是主观的程度有别罢了。无论是诗人、画家、小说家、剧作家,在你考虑着选择怎样的题材时,就已经踏出了迈向主观判断的第一步。是选择主题A还是主题B,在现成的素材中是选择贺拉斯的故事还是选择布鲁图斯的故事;有了选择之后就是裁剪,要判断出在作品有限的范围里保留哪些元素,舍弃哪些元素,哪些要浓墨重彩,哪些要轻描淡写,哪些要添枝加叶,哪些要无中生有……
既然大卫在自己的作品倾注了大量的主观色彩,将绘画当作思想宣言来展示,那么,至少出于无害的趣味性,我们不妨选几幅其他画家的作品,与大卫的作品做一番思想上而非艺术上的交锋。
从罗马史的题材里选择是再合适不过的,我们就来看一看尼古拉斯·普桑的《科里奥兰》(Coriolan,约1652—1653)吧。有必要交代的一点背景是:普桑是17世纪的法国画家,在巴洛克风格大行其道的时候,他却坚持着线条清晰、构图稳重的古典主义路线;普桑的作品对大卫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而且前者的风格被称为古典主义风格,后者则开创了新古典主义风格,也就是说,从绘画史上来看,这两个人着实渊源不浅。他们甚至连遭际都很相似,大卫深受路易十六的器重,普桑则得到路易十三的殊宠,被赐予国王首席画家的尊号。
普桑也很喜欢以古代的历史传说入画。科里奥兰,英语拼写为科里奥兰纳斯(Coriolanus),是古罗马的一名将军,大卫很爱读的那本普卢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就记载有他的事迹。西方人熟悉这个故事,主要是因为莎士比亚以此素材写有一部《科里奥兰纳斯》(The Tragedy of Coriolanus),使这个人物成为影响深远的一个文化符号。知识阶层不断讨论和阐发着他所体现的政治含义,普罗大众则简单地将这个名字与铁腕独裁者的形象联系起来。
事实上很多中国读者也接触过这个名字—2012年公映的美国电影大片《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s)里那个面容冷峻、心肠严酷的总统就叫作科里奥兰纳斯·斯诺(Coriolanus Snow),原作者苏珊·柯林斯之所以为角色设计这个名字,就是因为科里奥兰纳斯这个名字本身对于西方读者来说已经有了足够明确的指向了。
在将科里奥兰纳斯打造成一个经典的文化符号这件事上,莎士比亚居功至伟。《科里奥兰纳斯》是他最后的一部悲剧,也是对史料最为忠实的一部。因为剧中的台词精彩有加,所以我在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会不忍割爱地引用一部分莎士比亚的版本,当然,前提是不会干扰读者对普桑《科里奥兰》所绘之场面的妥当理解。
科里奥兰纳斯原名卡厄斯·马歇斯(Gaius Marcius),是罗马的一名战功显赫的将军。因为在科里奥利之战中单枪匹马地杀进敌营,攻城拔旗,挫败罗马宿敌伏尔斯人,所以被授予科里奥兰纳斯这个荣名。全罗马没有人比他勇敢,也没有人比他率真,但率真虽然说起来是一项美德,实际上却总会招致大多数人的反感。人类社会正常有序的社交生活是由无数谎言维系的,有善意的谎言,有恶意的谎言,有仅仅出于礼仪惯性的谎言,有为了弥缝上一个谎言而不得不继续编下去的新的谎言。
可想而知,倘若人人都只说真话,那么政府将会倒台,公司将会分崩离析,婚姻将会破裂,家庭也不再是温馨可爱的所在,肢体冲突将不断在街头巷尾发生,整个社会的人际关系将只能用“惨烈”一词来形容。但是,让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在一个小社会里,人人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性格,却只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只说真话而无所顾忌,那么他的这份率真会得到大家的欣赏吗?
如果能够做出这样一番想象的话,我们就能够在相当程度上理解科里奥兰纳斯的处境。论身份他有贵族血统,论功勋他堪称罗马的柱石,论英武他勇冠三军,他确有十足的率真的资本,也有十足的理由从心底里看不起那些卑微的民众。然而此时的罗马已经从贵族寡头制迈向民主了,人民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和力量,在日渐衰微的元老院里塞进了由他们自己选出的两个护民官,而他们的呼声—人民的呼声—渐渐有了左右罗马政局的力量。所以,聪明的政客无论心底多不情愿,也会对人民表现出虚伪的尊重。
[法]尼古拉斯·普桑《科里奥兰》 Nicolas Poussin,Coriolan,约1652—1653
只有科里奥兰纳斯永远心直口快,所以很快就使自己变成了全罗马最引起民愤的人。他的战功本应使他毫无争议地荣升执政官,但是人民刚刚因为想到他的功勋而赞同,转眼又因为恼恨他的无礼而反对,群情汹涌而反复无常。科里奥兰纳斯掩饰不住对群氓的厌恶:
I would they were barbarians,-- as they are,
Though in Rome litter'd,-- not Romans,-- as they are not,
Though calv'd i' the porch o' the Capitol…
(大意:我真希望他们是野蛮人而不是罗马人,尽管这些畜生真是在罗马出生的,真是在罗马神殿的门廊里产下的崽子……)
科里奥兰纳斯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和这样一群人是同胞,正如一个人不幸诞生在猪的领地,不得不接受自己和猪荣则共荣、辱则共辱的事实。但人难免看不起猪,科里奥兰纳斯也用上了极具侮辱性的字眼:calv'd和litter'd同义,特指动物下崽而不是女人生子。
这种话当然会激怒对方,于是争执与谩骂迅速升级,民众甚至要表决将科里奥兰纳斯处死,务必要这个藐视群众的人认识认识群众的力量。终于在贵族元老们的劝解下,激愤的人们退而求其次,坚持要将这个国民公敌驱逐出境。这个场面很能体现群众的力量:当有人提出放逐的提议时,得到的回应是异口同声的反复狂呼:“必须执行!必须执行!”
任何人处在科里奥兰纳斯的位置上都会心理崩溃,无论他有多深的城府。莎士比亚为此时此刻的科里奥兰纳斯安排了一段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台词,这是全剧的一处**:
You common cry of curs! whose breath I hate
As reek o' the rotten fens, whose loves I prize
As the dead carcases of unburied men
That do corrupt my air, I banish you;
And here remain with your uncertainty!
Let every feeble rumour shake your hearts!
Your enemies, with nodding of their plumes,
Fan you into despair! Have the power still
To banish your defenders; till at length
Your ignorance,--which finds not, till it feels,--
Making but reservation of yourselves,--
Still your own foes,--deliver you as most
Abated captives to some nation
That won you without blows! despising,
For you, the city, thus I turn my back:
There is a world elsewhere.
(大意:你们这群卑贱的人!我厌恶你们的气息就像厌恶沼泽里腐烂的恶臭,你们的爱散发曝骨荒郊的死尸的味道,同样令我厌恶。是我放逐你们!就请你们和你们那反复无常的性情一同留在这里吧,从此每一句含糊的谣言都会震慑你们的心,敌人头盔上羽毛的一阵轻晃就会把你们扇到绝望的深渊里去。永远保留着把你们的保护者驱逐出境的权力吧,直到你们轻而易举地沦为敌人最卑贱的俘虏时再觉醒你们的愚顽。我蔑视你们,蔑视罗马。我走了,这世上总会有我的容身之所。)
科里奥兰纳斯从此与祖国罗马反目成仇。他投靠了宿敌伏尔斯人,继而携着盛怒与不平,统率伏尔斯的大军入侵罗马。战争的进程不问可知,罗马人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请出了科里奥兰纳斯的母亲与妻儿,请他们去劝阻这位不败的战神息兵罢战。于是,老母亲带着媳妇和孙儿拦在伏尔斯军队的前进路上,跪倒向儿子求情。这是故事的又一个**,也正是普桑为《科里奥兰》选定的场面—他无意描绘他的一生,只钟情于他这特定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