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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希腊神话里,时间老人(Father Time)名叫科洛诺斯(Cronos),他是一位盘古式的神祇,开天辟地,从原始的混沌中析离出大地、天空和海洋。

科洛诺斯的形象几经变迁,文艺复兴前后的画家一般将他画成面容沧桑的老人。在所有的神祇中,他或许是最有沧桑感的一位,以至于现实生活中过于老相的孩子会被冠以“小时间老人”的绰号。哈代的小说《无名的裘德》里就有一位著名的“小时间老人”(Little Father Time),沧桑忧郁得实在过度,“那张脸就像悲剧女神的面具”,他最后是以自杀收场的。

时间老人脸上的沧桑或许不是出于个人遭际,而是悲悯众生的情绪凝结。他的背上生着一双翅膀以象征时光飞逝,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镰刀以象征时间将会摧残一切。这个形象常常和农神混淆,和死神也相差无几,但仔细想来这恐怕算不得画家的粗疏,因为这三位神祇确实总是以相似的姿态做着相似的事情。

画家们赋予时间老人各种凄凉的寓意:或让他摧毁青春容颜,或让他给负重前行的人增添更多的负担,或让他逐走生命之神,而死神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后。英国画家J.D.柏顿(John Dickson Batten,1860—1932)有一幅《阿多尼斯之园:爱茉莉塔与时间之神》(The Garden of Adonis-Amoretta and Time,1887),绝佳地表达出时间对青春的重压:画面取材于埃德蒙·斯宾塞的长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爱茉莉塔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的养女,被精心养育在阿多尼斯之园里,她一直把花园当作独一无二的幸福天堂。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即便在这座永远不缺阳光与雨露的天堂里,花儿也会凋零,娇艳的百合会在太阳的光线里枯萎。她寻找这一切悲剧的原委,终于发觉:

Is wicked Time, who with his scyth addrest,

Does mow the flowring herbes and goodly things,

And all their glory to the ground downe flings,

Where they doe wither, and are fowly mard:

He flyes about, and with his flaggy wings

Beates downe both leaves and buds without regard,

Ne ever pitty may relent his malice hard.

(大意:邪恶的时间之神是万物的大敌,他的镰刀横扫过花枝与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张开硕大的羽翼,疾速飞行,没有一点点怜香惜玉的柔情。)

这幅画、这一段诗节,道尽少女对时间的第一次觉醒。画面上虽是少女最青春娇艳的年纪,亦是鲜花开得最璀璨的刹那,但时间之神以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出现在画幅上方,所过之处沦为一片狼藉,提示着一切美丽即将以凄凉收场,让人油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再如阿格诺罗·布隆齐诺(Agnolo Bronzino,1503—1572)的名作《有维纳斯和丘比特的寓言》(An Allegory with Venus and Cupid,约1542)在充满色情意味的画面上安插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各有寓意:主体人物丘比特与维纳斯的亲吻象征着爱情的欢愉,而就在丘比特的身后,那个阴沉的背景里,藏着一名面容狰狞、正在愤怒地撕扯自己头发的老妇,那是“妒忌”的象征;画面中心偏右的那个绿衣少女,在衣衫底下藏着的却是布满鳞甲的怪兽的下肢,她是“欺骗”的象征;画面上方,左端的真实之母与右端的时间老人一起揭开帷幕,让观者骤然想到妒忌与欺骗原来都是藏在爱情背后的角色,随着时间帷幕的缓缓揭开,丑陋的他们终将暴露出来。

幸运的是,画家们也赋予时间之神一些美好的寓意:或让他拿起一块书版,记载下英雄人物的丰功伟业;或让他揭开蒙在“真理”身上的斗篷(显然这比揭开爱情的帷幕要令人愉快得多),暗示误解与冤屈终将消散,只要我们足够耐心,时间终将辨明对错,揭示真理:

Time! the corrector where our judgments err,

The test of truth, love,--sole philosopher,

For all beside are sophists…

(时间!你能纠正我们错谬,

考验真理与爱情。你是唯一的哲人,

其余的都是诡辩家……)

[英]J.D.柏顿《阿多尼斯之园:爱茉莉塔与时间之神》 John Dickson Batten,The Garden of Adonis-Amoretta and Time,1887

[意]阿格诺罗·布隆齐诺《有维纳斯和丘比特的寓言》 Agnolo Bronzino,An Allegory with Venus and Cupid,约1542

[法]让·弗朗索瓦德·特洛伊《时间揭示真理的寓言》 Jean-Fran?ois de Troy,An allegory of Time Unveiling Truth,1733 特洛伊是洛可可风格的绘画名家,这幅画表现了时间老人在绘画史上最常见的形象。画面中心的白衣女子是“真理”,被“真理”揭去假面的那个一脸惊恐的人是“邪恶”。时间总能使真理战胜邪恶,这是人类多么美好的一厢情愿。

[法]尼古拉斯·普桑《随着时间的乐音舞蹈》 Nicolas Poussin,Dance to the Music of Time,1634 这是普桑的代表作之一,金字塔式的对称构图给予画面相当程度的稳定感。

这是拜伦的叙事长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里铿锵的名句,表达了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充满**而有欠审慎的美丽见解。在我们未谙世事的年纪或理性失守的时刻,这样的见解总会轻易地击中我们的心,然后使我们不无悲哀地发现:当饱经时间考验的真理与爱情终于呈现在我们眼前之时,我们很可能已经既无力悔改谬误,亦无力继续去爱了。时间是线性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以时间为主题、全方位表现线性时间观的名画,首屈一指的当属法国古典主义绘画奠基人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的《随着时间的乐音舞蹈》(Dance to the Music of Time,1634)。

画面中心手拉手跳舞的四名男女分别代表着富裕、贫穷、勤奋和愉悦,他们随着时间的节拍旋转不息,暗示着人生中贫富苦乐的交替。画面右侧,戴着翅膀的时间老人赤身**地演奏竖琴,虽然并不那么醒目,但他才是一切的操纵者,舞蹈的节拍以及音符背后的情绪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画面右下角的小天使凝视着一只沙漏,那是时间老人的标记之一;处于左下角对称位置的那个小天使顽皮地吹着气泡,向观者提示着一句古老的拉丁谚语:“泡沫般的人生。”(homo bulla.)

画面左侧的石雕是古罗马的门神杰努斯(Janus),“一月(January)”的名称就是为了纪念杰努斯而来的。杰努斯也被称为两面神,生有一正一反两张面孔,一张脸回顾过去,一张脸张望未来。而在一切人、神、物的头顶,在云霄之上,太阳神阿波罗驾驶着太阳车,由黎明女神开道,辉煌地向东方行进。他手持一只金光闪闪的圆环,在普桑的时代里,这是象征永恒的符号。

这幅画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也恰恰在于这个圆环:象征永恒的圆环居然并不握在时间老人的手里,而是高踞于时间老人所统治的世界之上;换句话说,永恒并不是长生不老之类的概念,并不是在无尽流逝的时间中永存不变,而是时间体系之外的某种东西。这是西方文化里一种特殊的观念,在东方文明中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