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孔子眼里,时间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当你注视它时,它在流逝;当你忘记它时,它同样在流逝。它有自己固定不变的节奏,在你经意或不经意间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蚕食着你的生命,你永远拿它无可奈何。
似乎只有古埃及人对时间有一种特殊的乐观主义,他们不觉得时间如流水一般一去不返,却相信时间是一种环形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往复轮回,如同四季更迭或尼罗河水一年一度的泛滥。所以古埃及人把时间画成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于是时间既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环。
不过,一般人更容易接受的还是线性时间的观念:时间如同一条无始无终的直线,朝着某个方向漫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我们的人生只是这无垠直线上某条小小的线段,和其他无数条线段或多或少地重合着,那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同伴,以及擦肩而过或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或者时间也只是一条线段,虽然长度惊人却毕竟有始有终。基督教的时间观就是这样:时间始于上帝创世,终于末日审判,我们在这条时间线上生老病死,一切皆不可逆转。倘若我们以无比的真诚笃信天国,像中世纪成千上万的淳朴欧洲农民一样,对今生种种便不会那么计较,只要稍微忍耐便可以走完一生。纵然这一生有太多的苦楚,但你若怀抱了正确的旅人心态,思及永恒的天堂就在路的尽头,难道还会在意汽车旅馆里短短一夜的不舒适,或者住宿费被敲了几块钱的竹杠吗?没有了计较便没有了后悔,没有后悔便不会思考时间是否可逆的问题,这一生无非是在时间的齿轮里从容向死罢了。
[德]加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人生诸阶》 Caspar David Friedrich,The Stages of Life,1835 画面前景中握着手杖面朝大海的老人正是画家本人,作画时他已经六十一岁,距离生命的终站只有六年时光;戴着高帽的青年男子是以画家的侄儿为模特儿的,在画中象征着壮年期;卧姿女子的原型是画家的长女,象征着青年期;两个孩子以画家的两个幼子为模特儿,象征着童年期,他们争抢的那面小旗是瑞典国旗。画家的故乡原属波米雷尼亚公国,后来成为瑞典领土,作画时已经并入普鲁士二十多年了,但画家心中依然以瑞典为故乡。
[奥地利]克利姆特《女人的三个时期》 Gustav Klimt,The Three Ages of Woman,1905
越是看重今生的人,越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生出茫茫百感,越容易看到时间身上与生俱来的悲剧属性,并且从中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而无可奈何的切肤之痛。画家加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暮年时画有一幅《人生诸阶》(The Stages of Life,1835),正是这种心态的绝佳写照。
画面背景取材于画家的故乡港口,烙着他幼年生活的印记;海面上的五艘远近不一的帆船与陆地上的五个不同年纪的人彼此呼应,象征着人生的五个阶段;画面中心那艘帆船上的桅杆以庄严意态呈现出十字架的样子,似乎画家将虔诚的信仰作为人生的重心(他真的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人们从画面上全然看不到救赎的希望抑或对天国的渴望,只看到一位老人伤悼着逝水年华的心。
当青春与迟暮、生机与衰态一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情感上的冲击力有时会大到令人崩溃。尤其对于女人,更尤其对于美丽的女人。记得多年前读余怀《板桥杂记》,秦淮河畔那一个个优美而聪慧的女子,她们零落的人生结局,每每消弭掉我继续把书读完的勇气。我之所以能把这本书终于读完,完全归功于作者的惜墨如金。
恶魔诗人波德莱尔曾有一句惊世骇俗的美学宣言:“比美更美的,就是把美在你面前活生生地毁灭。”我想这个说法或许没错,只是对于神经不够强悍的人来说,未免残忍了一些。
克利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正是波德莱尔邪恶美学的一名忠实执行者,他以《女人的三个时期》(The Three Ages of Woman,1905)表达了这种悲剧感十足的残忍,而这正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处处小心掩饰的东西。
除了掩饰,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时间是线性的,只要我们对死后世界缺乏足够的信心,那么无论站在本能、功利或审美的立场,我们总是无法摆脱对时间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