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是:人对欲望应当有所节制,譬如虽然美食可喜,但饕餮会导致疾病;虽然美色可欲,但狂热的爱欲很容易损害一个人的事业和家庭,所以人们应当把欲望这匹野马控制在理性的羁绊之内。画家只要不失最基本的社会责任感,自然会用画笔来传达这种观念,譬如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的名画《饕餮与**的寓言》(Allegory of Gluttony and Lust,1490—1500)就是这样的一件作品,通过对饕餮与**行的丑化来达到道德训诫的目的。在博斯的画面里,饕餮与**的样子是如此之丑陋,以至于观者在现实生活中再次受到美食与美色的**时,会油然产生出不快乃至恶心,产生某种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反感。这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技术,这种技术现在被广泛应用在政治宣传、商业广告与心理治疗领域。
但博斯所谴责的仅仅是“过度”,也就是说,我们当然有资格追求官能享乐,只消在不造成伤害的限度之内即可。这样的观念源自画家所接受的基督教信仰,画家及其同时代的人们或多或少地真诚相信“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而第欧根尼与伊壁鸠鲁的哲学也在当时发挥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力。
[尼德兰]博斯《饕餮与**的寓言》 Hieronymus Bosch,Allegory of Gluttony and Lust,1490—1500
在第欧根尼看来,外物是我们无从把握的,所以最稳妥的幸福之道莫过于把握自己的内心世界,只要内心足够充实。至于伊壁鸠鲁,他有一段名言说:“当我靠面包和水而过活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洋溢着快乐;而且我轻视奢侈的快乐,不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有种种的不便会随之而来。”所谓“种种的不便”,除了奢侈会给我们的健康、家庭或事业带来的危害之外,还包括那种因为追求奢侈而不可避免的患得患失的情绪。所以,在内心充实的基础之上,生活越简单,我们可能获得的幸福感也就越强。这是一种很不易被人接受的人生哲理,以至于斯多亚学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在一封写给伊壁鸠鲁的信里以不屑的口吻批评说:“这就是您所宣扬的有价值的生活:吃,喝,**,屙,睡。”
爱比克泰德有所误解的是,伊壁鸠鲁并不鼓励**行,相反,他坚决地提倡禁欲主义。因为在他的人生哲学里,所谓快乐仅仅意味着没有痛苦,而性行为带给世人的痛苦实在太多。其中最重要的痛苦之一就是生育:结婚生子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可欲的,但是配偶可能会辜负你,子女也可能夭折,想想这些潜在的、概率颇高的危机将会带给你的痛苦,你也许就会认同伊壁鸠鲁的看法。为了避免潜在的痛苦,一个人完全有理由牺牲潜在的幸福,因为在伊壁鸠鲁的人生哲学里,幸福或快乐仅仅意味着没有痛苦。
倘若有人以这个问题征询我的态度,那么至少在豢养宠物一事上我是完完全全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我喜欢猫,但只要一想到伴我多年的猫咪有朝一日会在我眼前死去,我就会坚决打消养猫的念头。
但怀揣我这样想法的人为数极少,所以伊壁鸠鲁的市场从来就不曾打开。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倘若伊壁鸠鲁的哲学当真大行其道的话,全人类早就获得了无上的幸福,因为一个拒绝生育的物种终归灭绝,而一个已然灭绝的物种当然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痛苦,没有痛苦便是幸福与快乐。
任何一种有违人性的人生哲学,无论其多么能够自圆其说,无论其境界多么高尚而远大,注定不会行之久远。而顺应人性的人生哲学往往面临着相反的质疑:要么难以自圆其说,要么使人觉得境界低下。
至此让我们回顾一下塞冈第尼的“不良的母亲”系列,我们会发现这些画作所表达的人生哲学的意味恰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上述的质疑。塞冈第尼的观念要比博斯极端很多,虽然他们同样表达着对简单生活的提倡以及对“过度”的谴责,两者的哲学根底却截然不同。
在塞冈第尼看来,女人一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生育,这同样也是**的唯一目的,任何不以生育为目的的**都是违背自然的可耻**欲。这样的观念源自画家所接受的基督教信仰,其根底处的哲学基础是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即相信万事万物都有其特定的目的,那么,可以由此引申出来的道德训诫就是:任何违背目的的行为在道德上都是可鄙的。所以母爱受人歌颂,而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行为理应受到人们的严厉谴责。那些不良的母亲,她们的灵魂难道不应该在阿尔卑斯山巅积雪的酷寒里接受永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