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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小洞天”的闲适生活并不曾持续太久,因为僮仆们的家常智慧到底击败了王守仁的自然科学理论:古洞里哪有什么阳气聚积,实在比洞外的世界阴湿难耐太多。没奈何,最后还是要伐木筑屋,任市井小民的现实主义压倒迁客骚人的浪漫情怀。

幸而在这段日子里,当地的少数民族和王守仁渐渐亲近起来。人类历史上,不同文明之间总会充满敌意,这种敌意其实来自生物本能当中的对陌生人的恐惧,而行之有效的消除敌意与恐惧的药方,正如社会学家一再论述且证明给我们的,无非是接触与沟通。在由生转熟之后,我们往往会发现原本被我们视之如魔鬼、畏之如蛇蝎、斥之为蛮夷的陌生者其实只是一些遵循着另样生活习惯的我们自己。一言以蔽之,多怪缘于少见,宽容缘于识广。

得了土著的援手,王守仁于近旁之龙冈“大兴土木”,建成龙冈书院、宾阳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终于“完满”解决了安居问题。当然,这些房舍并不会因为有了漂亮的名号就改变了粗陋的本质,但漂亮的名号从来都最能够体现主人的心态。

文人之例,每有建筑,必有名目;每有名目,必有诗文。既有何陋轩,则必有《何陋轩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俱。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谓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 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9)

文章首先点题,轩名出自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语,这便点明地理环境从来不是陋或不陋的标准,即便地处蛮荒,只要君子居之,以君子之行行之,自然就变成文明开化的所在。

当然,这只是古代小规模的熟人社会的规则,倘若今天的地产开发商打着这样的名目售卖粗制滥造的“豪宅”,恐怕没有消费者会买账。

王守仁继续议论说,当地土著只是质朴罢了,设若以诸夏之礼乐作为文明的标准,说他们“陋”倒也没错。诸夏虽然有着绚烂的文明,但抛弃道德而专主法令,狡匿谲诈无所不至,反而不如土著的木讷无文,那么“陋”的究竟是谁,倒真不好轻下断语了。

当我们将《何陋轩记》读到这里,一定会认为王守仁转向了庄子,赞美天民,厌弃文明,这与他的人生经历倒也合拍。但王守仁毕竟在儒家的阵营里,文章在结尾处有了合理的转折:浑金璞玉式的生活虽然不坏,典章礼乐却必须推广。如今这里的风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感情的表露毫无节制,这终于还是“陋”的。倘若有君子住在这里,移风易俗应该倒也不难,只可惜自己还不够格,还是期待来者好了。

当然,最后期待来者云云只是老生常谈,王守仁事实上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教化土著的事业。在今天最严苛的文化保护论者眼里,这实在有文化侵略的嫌疑。但儒家的教化如《礼记·曲礼》所谓“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只是一种以身作则、春风化雨式的做派,绝无半分强硬态度。而王守仁人格魅力所致,很快便赢得了龙场土著的好感,而游学之人亦会远道来此,荒蛮僻陋的所在竟然也生出几分通都大邑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