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在何陋轩前的空地上,王守仁驾楹为亭,环植以竹,是为君子亭:

阳明子既为何陋轩,复因轩之前营,驾楹为亭,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虚而静,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节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君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无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风时至,玉声珊然,中采齐而协肆夏,揖逊俯仰,若洙泗群贤之交集,风止籁静,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侧,有君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不愧于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于吾亭。”门人曰:“夫子盖自道也。吾见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以直内,静虚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慑,处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于朝,今也行于夷,顺应物而能当,虽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时乎?其交翼翼,其处雍雍,意适而匪懈,气和而能恭,非君子之容乎?夫子盖谦于自名也,而假之竹。虽然,亦有所不容隐也。夫子之名其轩曰‘何陋’,则固以自居矣。”阳明子曰:“嘻!小子之言过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于我哉?抑学而未能,则可云尔耳。昔者夫子不云乎?‘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则以竹也。人而嫌以君子自名也,将为小人之归矣,而可乎?小子识之!” (10)

文章虽短小,却很有一波三折的味道。开篇夫子自道,说这里所谓的君子是由竹子的四种品格而来的:竹有君子之德、操、时、容——王守仁不吝笔墨地阐释了竹子身上是如何体现这四者的,这不免使我们联想起他当年“格竹”失败的经历,难道是经过岁月的历练,他终于晓得该如何“格竹”了不成?可惜王守仁似乎忘记了当年那段惨败的经历,于是也不曾因此产生重归程朱理学的念头。事情就是这样蹊跷,在他自然而然地找到“格竹”的门径之后,又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这个本可以激起浩大的学术波澜的话题。

在夫子自道之后,文章又拟了一段门人的揣测,说竹子所谓的德、操、时、容,于先生身上分明一一具备,所以君子亭之“君子”径指先生自己,之所以托名于竹,只是先生自谦罢了。

诚然,这正是文人咏物的一般规则,亦全然符合读者最顺理成章的想象,但王守仁偏偏要在文章末尾为自己辩驳一番,祭出孔子“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的劝导,说自己以“君子”名亭当真只是因为竹子,绝对不是自谦,因为一个人倘若推辞君子的头衔,很自然地就会滑向小人的阵营,这怎么可以呢,你们一定要记住我这些话!

从这篇《君子亭记》里,我们会看到王守仁的“狂者胸次”已经蔚然成型了。那一番对“门人”的告诫完全与人情世故背道而驰,潇潇洒洒地标榜与乡愿做派势不两立。所谓阳明心学最能提升人的自信,从这里便能看出一点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