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原形毕露(1 / 1)

所方的反复动员,讯问员耐心的谈话,政府给安排的充裕的考虑时间,历史血腥罪行的揭露,武士道长期教育下的日本官兵的巨大变化,以及所方为了改造、挽救而用的苦心,这一切一切,竟仍然还不足以震动到我心灵的最深处,还没使我自动剥下最后一层皮,把那一堆垃圾情愿拋弃掉。

但是,风暴毕竟是风暴。

检举认罪进入了最后定案的阶段。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我又被叫到两丈见方的讯问室里。青年讯问员把一大堆材料放在我的面前,照旧是平时那种平静的声音对我说:

“这是别人对你的检举。你认为对的,就在上面签字;认为有出入的,就写上你的意见;认为不对的,你可以指出来,可以不签字。一时记不起来的,可以想一想再表示态度。总而言之,实事求是。”

我怀着鬼胎,接过了检举材料,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伪大臣们的检举,都是那些公开的、作为伪满洲国政权所执行的那些罪恶的政策法令和它给国家人民造成的损害。对这些,我是有足够精神准备的。但是,我的家里人的检举,除了那些我料得到的、我也自己作了交代的之外,我竟发现原来还有我料不到他们会知道的事。我先看的是妹夫康庆写的,在“我参加溥仪的活动”这一小题之下,第一条便是: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晚上,入宫见溥仪,他正在写一纸条(这时外面正有张景惠和武部六藏等候接见),溥见我即出示所写的纸条,内容是令全满军民与日军共同作战以击溃来侵之敌人(指苏军),问我有无意见,我答已只有此途别无他策……

我竟然把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事全忘了!我加以否认吗?那就更糟。连我也看得出来,康庆的检举是很老实的,凡是他自己有责任的地方,他都不曾推诿,也一并交代清楚。连我不曾检举他的都写出来了:

临归国前,我曾向他献策,叫他不要怕死胆怯(我深恨他贪生怕死,遇事推诿,在东京法庭已有胆怯病之称),应堂堂宣布自己是为了恢复祖业,不幸一切不能如愿,反为日寇利用,应慷慨就死以谢国人。我屡次考虑回国后与溥仪同死……

我如果否认,政府是相信谁呢?这是很明白的。更糟糕的是在真瑞的又长又详细的检举里,第二十二条是:

一九五一年在哈尔滨道外,某次放风,李焘叫我转告溥仪,说他向所方贾先生说溥不打人,溥在旅顺锁着大门未见日人……溥又叫我转告李焘,说如所方再问旅顺事,就说不知道……

他写这材料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这就是说,检举认罪刚一开始,他就把这些都揭穿了!

再看下去,李焘的检举写得就更具体了。他检举的第三条题目是“溥仪到东北是有计划的”,里面详细描写了我去东北之前的种种准备,然后把我在哈尔滨时跟他订的那一段“攻守同盟”全揭出来了。我查看他的检举日期是六月十日。啊,这正是我在大会上交代之后不多天!显然,他看我不曾坦白这件欺骗行为而且假充进步,是很恼怒的,所以在检举上写道:

“溥仪这人是奸诈、好用权术而又伪善的这么一个人……”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种种对我的描写,显然,他们所刻画出的形象,如果从我自己的交代里去找,是绝找不出来的。

溥仪这个人既残暴又怕死,特别好疑心,而且是奸诈、好用权术,十分伪善。把佣人不当人,非打即骂,打骂也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完全是以他个人情绪如何而定。如有点不舒服啦,累一点啦,用的人就倒霉了。拳打脚踢是轻的。可是他见了外人的时候,那种伪善样,就像再好也没有的。

打人刑具,在天津时有木板子、马鞭子(铁心皮包)、跪锁链,到伪满又加上电刑,灌凉水,站木笼,吊手……

把大家都教成他的帮凶,如果是打某人,别人没有动手打,或动作稍慢一些,他都认为是结党袒护,那么,动手打的人,要被打得厉害多少倍。侄子与随侍没有没打过人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周博仁(孤儿)有一次被打得两腿烂了一尺长的口子,叫黄子正大夫治了两三个月才好。这孩子治疗时,溥仪还叫我送牛奶等物,还让我对孩子说:皇上对你多好啊!你在孤儿院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吗?

(李焘检举第十一条)

孤儿董维清、孙博元及另一二人,因在勤民楼坐过溥仪的椅子,其一被囚在×××(随侍)所做的囚笼中,只露一个头,不站不坐,靠颈处木板上钉了半圈图钉,尖朝上。

(真瑞检举第二十三条)

他用的孤儿,有的才十一二岁,有的父母被日寇杀害后收容到博济总会,前后共用过二十名。每天工作十七八小时,吃的高粱米咸菜,尝尽非刑,打手板是经常的、最轻的。站木笼、跪铁链子、罚劳役(强挑一担黄土或大石块在院中走)、灌凉水、过电,平时得互相监视,不亚于小宪兵队的犯人。孤儿长到十八九岁仍和十一二岁一般高矮。更有万恶,溥仪手下曾将一名孤儿活活打死,而他却吃斋拜佛,甚至不打苍蝇蚊子。

(真瑞检举第三段)

在伪宫看电影时,有天皇出现即起立立正,遇有日兵攻占镜头即大鼓掌。原因是放电影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四年实行节约煤炭时,溥仪曾令缉熙楼停止生火,为的是做给吉冈看,但在自己卧室内,背着吉冈用电火取暖。

(康庆检举第一题第三、四条)

吉冈曾对我说溥仪是真正的日满一心一德的体现者。曾根崎清臣(军校干事)说溥仪是日满亲善第一人。

(康庆检举第二题)

溥仪在大栗子沟,听吉冈宣布说日本无条件投降,他即跪在地上说:“我不德,对不起天皇。”打了自己一阵儿嘴巴子。

(真瑞检举第一段)

逃往大栗子沟,溥仪把倭神与裕仁母亲像放在车上客厅内,他从那里经过必行九十度礼,并命我们也如此……直到被苏军逮捕,坐在苏军飞机内,溥仪还问吉冈与桥本:“神体都平安吗?”

(康庆检举第十四条)

我面前的这些熟悉的笔迹,不是文字,而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面容,也看见了这些过去服侍我、顺从我、挨我打骂的青年们的愤怒。他们对我过去的媚敌求宠表现了极大的痛恨,他们也为了被我侮辱、摧残和玷污过的灵魂而向我抗议,他们更为了我对烈士们的孤儿的摧残而表现极大的悲愤。侄子们和李焘,过去的地位最低贱,现在他们的呼声也最使我震动。秀山在检举书中说的话,更是叫我又恼又怕,他说:

“现在我替死去的孤儿向政府要求,不要宽大他的罪,请政府替死去的和受折磨的孤儿报仇!”

……我的掌心沾着汗水的手,颤巍巍地拿起钢笔,在一份份的检举材料上签了字,垂头丧气地走出讯问室。我慢慢地顺着甬道向自己住的地方走着。甬道似乎显得比平日矮了,狭了,我觉得像喘不过气来,心里翻腾着。我想现在反正是一切全完了。我的一切所作所为,愿意说的和不愿说的,我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我的凶暴和怯弱,我的表面和内里,全亮出来了。我像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任人展览,听候最后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