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检举与认罪(1 / 1)

我的学习感想,有一段的大意是:

祖国的东北怎样沦为殖民地的呢?历史的事实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蒋介石的妥协、以我为首的封建势力集团和日本帝国主义的直接勾结,这三方面结合起来而造成的。我从前把自己充当大汉奸说成是被迫的,这是我对政府的欺骗,事实是我和土肥原会谈之后自愿到东北去的。不但如此,我在去东北以前,为了复辟封建王朝,早就在积极勾结军阀和帝国主义,我还亲笔给日本陆相南次郎写信,以求得他对我的支持。我在当了东北头号汉奸之后,更多方对日寇谄媚奉迎,卖国求宠……

关于勾结敌人,我把最重要的具体事实说出来了,关于谄媚取宠,可一点具体例子没有。我认为把叛国投敌这样严重罪行讲出来,已经差不多了,谄媚取宠的事情啰啰唆唆,说了反而麻烦。我在东北受着吉冈的摆布本是事实,我如果说了一些在他摆布之外的举动,是不是反而把情况弄乱了?我在自己家里的凶暴专横,我也认为越说越会使情况弄得复杂。至于属于自己道德品质方面的,像虚伪、残忍等,我连想也没想到它。自己不觉得美也不觉得丑的东西,总是记不起来的。

到了一九五四年春,来了一场风暴,这些记不起来的、怕惹麻烦的、怕复杂化的事情,就再也藏不住,全抖露出来了。

一九五四年三月,我们又迁回了抚顺战犯管理所监狱。搬回来的第一天,战犯们被集合到大礼堂里,说是听政府人员的讲话。

讲话的人是最高人民检察院派来的工作团的团长。他说,你们已经学习了几年,应当有了一定认识,已经到了认罪的时候了。

他说,政府有必要来弄清你们的罪行,你们自己更应当对过去有认识。如果你们不知道自己对人民究竟干的是什么坏事,就谈不上改造自己。

他说,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府能够查清你们每个人的问题,你们也要自动交代。要自我认罪,也可以对别人揭发检举。无论对己对人都要不扩大、不缩小、不包庇、不隐瞒,这才是正确态度……

听了这个讲话,犯人们都认为:我们毕竟还要受审判,现在是真到了审判前夕了。我自己写过两次书面材料,每次都为等待审讯而弄得神情不安,每次又以无结果而自流松弛。我不懂得什么法律诉讼程序,那些懂得旧法的伪大臣也闹不清新中国的办法,现在又都好像明白过来,认为程序也差不多,也是先由检察官进行讯问调查。

回到监房,就看见了刚贴在墙上的“监房守则”,上面规定了不许和其他监房犯人私相招呼,不许相互串通交换供词,不许……我越发觉出气氛的紧张。对惩罚的恐惧又回到了我的心里。从这天起,我又做起了噩梦。

由于最近几年来自己的体验,现在觉得和过去不同的是,这次政府人员所讲的坦白从宽,对我有了更大的吸引力。我看出我现在只有拼命抓住“坦白从宽”和“检举立功”这个救生圈,才有可能万幸逃出这场死亡的风暴。

我已经不记得在“检举认罪”的九个月间,一共写了多少次坦白认罪书和检举材料。听过了最高人民检察院负责人的讲话,我就把自己从头到尾的经历写了一遍。以后更不断地今天一条明天两条,左也认罪、右也检举地往上补充,特别是每次被讯问以后,总要写上一两条。

我把一批认罪材料和检举材料交出之后不久,就开始了断断续续不定时的讯问。讯问是在中央甬道的一间约两丈见方的屋子里进行,大部分是在白天。老实说,这样的讯问实在出乎我的想象。没有站立两边的法警,没有迎面刺目的强光灯,只不过是讯问员和我隔着一张桌子坐着谈话,而且允许我照常吸烟、喝茶。讯问员是一位圆脸的青年人,他的年龄至少要比我小三分之一,也许还多。我一开头,很想看出讯问我的人是个什么官阶,但是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接触了不过几次,我就从他身上觉出了比官阶更让我放心的东西。这倒不在于他的平静的语气和有时出现的严肃认真的微笑,也不仅是从他口中又听到了有关政策的解释,而是在讯问中间,越是我估计他要着急和追问的地方,他越是不慌不忙。在第一次讯问中,我叙述自己的经历的时候,有许多事件的日期我记不得了,心里不免着急,想到如果在这些地方叫他怀疑,可实在冤透了。正紧张着,他说话了:“这个问题且放过去,以后你想起来再说。”

大约是在第二次讯问中,他一开头就提出了关于日本向东北移民的一系列问题,我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看来,这是个今天他主要想解决的问题,我却一问三不知,又担心着我给他这种失望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时,他看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还是那一句:“你再想想,想起来再说。”

从“检举认罪”一开始,我就担心着别人的检举。我一则怕别人(特别是侄子们)说了我所没交代过的事,另则怕他们说了我没做过的事。我深怕他们不负责任地乱用这个“手段”来表白他们自己,而同时,我自己却拿了这“手段”不负责任地对待别人。特别是对日本人,我更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点什么便写什么。我自己想不起来,怕写得少而立不了“功”,怕被看做是不积极,我就注意偷听别人的谈话,想从中偷些材料,算做自己的东西。我们同屋的做过伪满经济大臣和文教大臣的老振,伪满的上将军区司令老佑,他俩常说日本人的事,有一次我索性坐在他们旁边,拿出本子来记,叫老振看出来了,问:

“老溥,你记什么?”

“不记什么。”

“得啦,你把我们闲扯的闲话记去干什么?”

“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我收起本子来,装作干别的事,却竖着耳朵继续注意着他们的谈话。

这天,赵讯问员问我:

“你检举的这一条:在日本战犯古海忠之的策划下,日寇一年掠去六百万吨粮食,说得不具体,现在说说你的根据。”

我张口结舌了。我没办法具体,因为老振和老佑扯得本来就不具体。我对讯问员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顿。赵讯问员听了直摇头:

“你的根据是什么?”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只得老实说出了这条马路情报的来源。

“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说呢?无论对人对己,要求别人要求自己,都应该是实事求是的。”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龄小三分之一的严肃的青年人,没有话说。我回到监房,和每次一样,赶紧写坦白和检举材料。正写着,伪满经济大臣老振回来了,一进来他就十分感慨地说:

“我告诉你们,瞎讲可是没用的。我刚才对讯问员说了日本人从东北每年抢去多少钢铁。他一声不响,给我拿了一支笔一张纸,叫我算一算,这个数字需要多少矿石……”

听了他的话,我又在坦白和检举材料之外,另写了一份对自己不该道听途说的检讨书。

这天,赵讯问员问我第一次访日时的情形。说到我和裕仁的母亲在一起的情形,他插问道:

“你扶她的时候,是流了眼泪吗?”

“我不记得流过眼泪。”

“你对你的侄子秀山说过的吧?”

“好像是……可是我不记得了。”

“是不是叫他来问问?”

“不,不,还是让我想想。”我心里想,见面对质了再承认,那岂不糟糕。我想了不大工夫,虽然没有想起来,我认为这类问题承认了比说想不起来好,就承认了。当时我还认为这是很聪明的做法哩。

大约是第三次讯问中,讯问员对于“内廷”勤务班的孤儿们的受虐待很注意。这次讯问之后,我一连写了三次坦白认罪的补充材料,反复交代这件我从前不愿说的事,唯恐这位目光突然十分严峻起来的讯问员仍不满意。虽然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他的目光为什么变得那么严峻。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神经都是敏感的,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容易引起反射,有颓丧,有兴奋,可以说是五味俱全。我们同屋老宪闹出的几场活剧就让我们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他是伪满军医少将,前清肃亲王的儿子。在检举认罪中,三番五次地承认了又推翻,推翻了又承认,一会儿把日本七三一细菌部队的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一会儿又推得一干二净。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认了什么又推了什么,只看到他成天发神经,昏天昏地。有一天,他在讯问之后回小组里,声称他要碰头自杀,因为他又欺骗了政府,说罢就哭哭啼啼。所里的一位科长找他谈话,问他闹什么,他趴下就给科长磕头。过了几天,讯问员又来和他谈话,说到他不该自暴自弃,要老老实实地认罪才能改造自己,做个好人。他是一个医生,要知道一个好医生就是社会的财富。这次谈话之后,他也不闹了,因为听到财富两字,知道他还不致被杀。不但是他,让我们也放宽了心,于是又兴奋起来。像这样的颓丧和兴奋,都同样成为促使我多写几条坦白检举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