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温和而灰黯的早晨,1912年的秋天。邓肯带着孩子们在公园里跳舞。
快到中午的时候,罗恩格林打来电话,要邓肯带着孩子们到城里和他会和。“我想看看他们。”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孩子们了。
邓肯很高兴地幻想,当罗恩格林看到帕特里克时,一定会忘掉对她的成见,说不定他们可以重修旧情。然而她没有料到命运的残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从凡尔赛到巴黎的路上。
事情的开端的确如邓肯所料,罗恩格林很高兴看到他的儿子和迪尔德丽,他向来都很疼爱迪尔德丽。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享受了一顿快乐的午餐,吃了很多通心粉,喝意大利的红葡萄酒,并且谈及美好的未来。
午餐结束后,罗恩格林提议和邓肯去一个沙龙。由于邓肯必须去参加一场排演,所以由罗恩格林带着与他们同来的两个年轻朋友一起去,保姆则带着孩子们回凡尔赛。
邓肯在舞室门口和两个孩子告别的时候,迪尔德丽将她的嘴唇贴在车窗上,邓肯弯下身在相同的地方回吻她。冰凉的玻璃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之后,邓肯进入舞室。排演时间还没到,她想先休息一会儿,便走上楼到自己的化妆室,躺在沙发上。邓肯的房里摆满了别人送的花束和一箱棒棒糖。邓肯慵懒地拿了一支棒棒糖含在嘴里,想着自己拥有的一切,成功、幸运、爱情,以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她心里觉得很幸福。
就在邓肯沉浸在这种甜蜜中的时候,罗恩格林出现在化妆室门口,他步履蹒跚,像个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地来到邓肯面前,腿一软,跪在沙发前面,他的嘴里幽幽地吐出几个字:“孩子们,孩子们啊,都死了!”
有一瞬间,邓肯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温柔地劝说罗恩格林,试着使他平静下来。她告诉他,他不过是在做梦,那都不是真的。然后,很多人围过来,其中还有一个黑胡子医生,他告诉邓肯两个孩子在回凡尔赛的途中遭遇了车祸,保姆也死了。邓肯依然不肯相信,她起身想要出去,她要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其他人把她拖了回来。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哭泣,然而邓肯没有流一滴眼泪。相反地,她甚至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去安慰每一个人。
邓肯一直反对各种和教堂以及教会有关的教条。读过达尔文及非基督教徒的学说后,她的这种思想更加深刻。她拒绝婚姻制度,也拒绝让她的孩子接受洗礼。所以,现在邓肯也反对其他人依照基督教的虚伪仪式来操办孩子们的葬礼。
她希望把这个可怕的意外转变成一种美丽的行为。邓肯一直没有哭泣,这种悲哀的心情并不是眼泪可以表达的。她不想看到满眼的黑与白,她想给孩子们一个美丽的结束。邓肯认为,那些不吉利的戴黑帽的人,以及灵车和那些虚假的仪式,将死亡扭曲成一种恐怖的面貌,而不是一种灵魂升华的境地。奥古斯汀、伊丽莎白和雷蒙德明白她的心意,因此在舞室里堆了一大座花山。
邓肯决定给两个孩子实行火葬。这在当时还是一种很激进的行为,势必会招来一些正统教会人士的恶评和憎恨,他们会骂邓肯是一个没心肝、可恶的女人。但是,对邓肯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肯和孩子们以及他们的保姆做最后的告别,她看着摆在面前的棺材里,那两个金色的小脑袋、柔软似面粉的小手、摇晃的小腿,所有她最喜爱的一切,现在都将化成灰烬。从此以后,只剩下一捧灰。
葬礼结束之后,邓肯没有一点生活下去的希望,她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她的舞蹈学校的那些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对她说:“请为我们而活,我们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们的话敲醒了邓肯,她还必须去安抚这些孩子们,她们也在为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的死亡而伤心哭泣。
这种不幸恰恰发生在邓肯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力量的时候,她的精神和力量完全崩溃了。
邓肯和伊丽莎白、奥古斯汀一起动身前往科孚岛,当他们在米兰过夜时,她又被带到以前住过的房间。四年前,邓肯曾经在这里考虑是不是留下帕特里克的问题。
现在,画像上那个十八世纪的妇人幽幽地看着邓肯,仿佛在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一切都要归于死亡。”邓肯感到强烈的恐惧,她冲下楼去,要求奥古斯汀再换一家旅馆。
然后,他们从布林迪西搭船出发。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抵达科孚岛。一切的景象都显得很愉快,但是邓肯却没有丝毫感觉。数星期以来,她始终痴痴地坐着,出神地注视前方。她丧失了时间概念,似乎已经进入一个灰色而可怕的死地,那里没有任何意志或思考。
此时,罗恩格林在伦敦,邓肯很希望他能在身边,帮助她摆脱这种可怕又类似死亡的昏睡,帮助她重新振作起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罗恩格林真的抵达了,他的神色苍白又激动。
他告诉邓肯,曾看到她的幻影,一直重复着:“到我身边来,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假如你不来,我将会死掉。”
邓肯因为两个人的默契生出一些希望。也许他们的感情还可以挽回,也许孩子们还可以重生来宽慰她。然而,这些都不是真的。邓肯这种激烈的渴望和悲伤,使得罗恩格林难以接受。没过多久,他突然不告而别。邓肯再度跌入绝望的深渊。然后,她对自己说,必须立刻结束生命或是找到其他的方法来驱除这种日以继夜不断啃噬心脏的哀伤。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潘妮从阿尔巴尼亚回到欧洲,他之前一直在那些难民群中工作。他劝邓肯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的劝说极具吸引力,邓肯再度换上希腊的长衫和凉鞋随着雷蒙德前往阿尔巴尼亚。他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搭造一个帐篷,以便帮助当地的难民,他到科孚的市场买了一批生羊毛,然后乘着租来的船将它载到萨兰达,那是针对难民的首要港口。
邓肯很奇怪雷蒙德要如何用这些生羊毛去喂那群饥饿的难民。
雷蒙德却说:“你很快就会明白,如果我替他们带来面包,只可以供应他们一天所需;但是,我替他们带来羊毛,却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
他们在萨兰达峻峭的海岸登陆。雷蒙德已经在那里组织一个中心,贴着一张布告说:“愿意来织羊毛的人一天可以得到一个银币的报偿。”
一群饥饿而可怜的妇女很快就在门口排成一列。有了这些银币,他们可以买到黄玉米,这是希腊政府在这个港口出售的东西。
雷蒙德再度驾着他的小船到科孚,他在那里请了一些木匠替他做几架织布机,然后再载回萨兰达,他的妻子开始教这些难民使用织布机。
后来,雷蒙德在海边组成了一队织布的妇女,他教她们一边织布一边唱歌。布上的图案是古希腊花瓶上的花纹,这些布织好后,成了很美丽的床罩。雷蒙德将这些床罩送到伦敦出售,可以得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又利用这些利润开了一家面包厂,出售的白面包比希腊政府所卖的黄玉米还要便宜百分之五十。他便是这样开始组成他的村落。
邓肯当时住在一座靠近海边的帐篷里,她和雷蒙德经常越过山岭,把一些剩余的面包和马铃薯带到其他的村落,分给那些饥饿的人们。
邓肯在这里见到许多悲惨的景象: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婴儿坐在树下,旁边还围着三四个她的小孩,他们全都面露饥相而且无家可归,他们的房子被烧掉了,丈夫和父亲都被土耳其人所杀,家畜被偷,田园被毁。坐在那里的是可怜的母亲和仅存的孩子。类似这种情形,还有很多。邓肯开始反思自己因为孩子的离世而消沉下来的态度,她觉得还有很多人正在遭受饥饿和痛苦,难道自己就不能为这些人活下去吗?
当邓肯逐渐恢复健康和力量时,在饥民堆里的生活开始令她难以忍受。毕竟艺术家和圣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她的艺术生命又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