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日子,邓肯心情抑郁。带给她最大安慰的人,是音乐家斯基恩。他的个性相当奇特,很轻视功名或个人的野心。他非常崇拜邓肯的艺术,为邓肯伴奏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他是邓肯所遇到的人中最仰慕她的人。
1912年1月,邓肯在斯基恩的陪同下前往俄国旅行,这次旅行一开始就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在某天清晨抵达基辅,然后雇车前往旅馆。睡眼惺忪中,邓肯突然看到马路两旁整齐地排了两列棺材,而且那不是一般棺材,那是小孩子的棺材。她猛然抓住斯基恩的手臂,惊叫道:“看啊!所有的儿童,所有的儿童都死了!”
斯基恩一边安抚她,一边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你因为疲劳而出现幻觉了吧。”
邓肯再看过去的时候,道路两旁除了积雪,什么都没有。
为了舒缓自己的精神,邓肯在到达旅馆之后就去沐浴。俄国浴池的形式,是在一间充满蒸气的屋子里摆上一长排的木架子。邓肯躺在其中一个木架上,侍者在外面等候。忽然间,邓肯觉得一股热气袭击了她,然后她便摔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
侍者走进来时,发现邓肯已经不省人事,她连忙把邓肯送回旅馆。医生诊断后认为邓肯有轻微的脑震**,而且她在发烧。医生建议邓肯今晚不要到剧院去演出,但是邓肯坚持要去。
当晚的舞蹈节目依然是配着肖邦的音乐,最后一个节目时,邓肯改变了之前的计划,让斯基恩改弹肖邦的《丧礼进行曲》。
舞台上,邓肯开始跳着这个曲子。她舞出一幕景象:一个妇人,手中抱着死去的孩子,缓缓地拖着迟疑的脚步走到坟墓前,最后,灵魂脱离了躯体,迈向光明的永生。
邓肯跳完后,布幕放了下来。剧院里有一种奇怪的静谧。斯基恩脸色灰白,全身不住地发抖。他握着邓肯的手,邓肯可以感到他手心冰凉。
他说:“不要再要求我弹这首曲子,我已经经历到死亡的滋味了,我甚至嗅到丧礼花朵的气味,还看到小孩的棺材。”
他们两人都战栗不已,而且丧失了在俄国继续旅行的勇气。邓肯觉得一定有神灵启示她一个即将来临的噩耗。
4月,他们返回巴黎。在剧院表演完一长串节目后,斯基恩和邓肯再度合作了这首曲子。全体观众沉浸在一种庄严的气氛中,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们突然疯狂地鼓掌。有些妇女流着眼泪,有些人几乎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境地。
这之后,邓肯开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情绪使她变得很沮丧。她回到柏林后,又表演了几场。她想再编一支舞,表现一个人在现实社会奋力前进,却突然遭到一阵可怕的打击,再勇敢地爬起来,迈向一个新希望。
邓肯在俄国时,她的孩子和伊丽莎白住在一起,现在被送到柏林和她团聚。他们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同时,也喜欢借着舞蹈动作来表现快乐的情绪。邓肯和两个孩子一起回到巴黎,回到之前买下的房子里。
在这里,邓肯在舞室工作,在图书室里阅读,在花园里和孩子们嬉戏,或者教他们舞蹈,她过得很快乐。她不希望任何巡回演出将她和孩子们分开。
这两个孩子完全继承了邓肯的艺术细胞,每当斯基恩为邓肯伴奏,或者邓肯在跳舞时,他们总恳求邓肯让他们留在舞室里,然后,他们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带着一种专注的表情。
一天下午,雷欧·普格诺正在舞室里弹奏莫扎特的曲子。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分别站在钢琴两边。当他弹完后,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将他们金色的小脑袋挤向他的臂弯里,并且用很崇拜的眼神注视他。普格诺很高兴,他大声说:“从什么地方跑来两个天使,莫扎特的天使。”
孩子们笑着,爬上他的膝盖,将小脸蛋藏在他的胡子中。
邓肯愉快地注视着眼前美丽的一幕,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他们竟是如此的接近“一去不返的境地”。
这时候是3月。邓肯在两家剧院轮流演出,她不断被一股莫名的忧郁所环绕。
她发现自己经常在夜里突然惊醒,带着一种惊愕而害怕的感觉。有一天晚上,在朦眬中,邓肯似乎看到卧室床对面的十字架上有一个移动的影像,穿着一身黑,朝着她的床走过来,并且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注视着她。邓肯觉得非常恐怖,当她将灯转亮时,那个影像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幻觉时时产生,这使邓肯很不安。
邓肯对这种情形感到很苦恼,一天晚餐时,她将这些事告诉了好友波尔夫人。波尔夫人非常吃惊,本着惯有的古道热肠,坚持立刻打电话找她的医生来。
医生认为邓肯精神过度紧张,应该到乡间住几天。
因为巴黎还有演出,邓肯不敢走得太远,便决定到凡尔赛小住一些日子。
当他们收拾好行李,正要离开时,忽然一个穿着黑衣的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口,邓肯吓了一跳,那是和自己幻觉里相差无几的身影。
这个人走到邓肯面前,对她说:“我离开家只是为了要来看你。我近来常常梦见你,觉得非来看你不可。”
邓肯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那不勒斯以前的皇后。不久以前,邓肯曾经带着迪尔德丽去拜访她。当时邓肯还花了很多时间教迪尔德丽真正的宫廷礼仪,迪尔德丽一开始很开心,后来难免有些紧张。
邓肯知道,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她告诉她,她们正要前往凡尔赛以及个中的理由。她说她很乐意陪邓肯一起去。一路上,她的态度很温和,将两个孩子搂在胸前。当邓肯看到他们两个金色的小脑袋被黑色的丧服裹住时,那种忧郁的压力又来了。到达凡尔赛后,他们快乐地共同饮了茶点,然后邓肯送那不勒斯皇后回到她的住所。
第二天早晨,之前笼罩邓肯的所有畏惧和恶兆好像都一扫而空了。乡间的新鲜空气使得邓肯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这天晚上,邓肯在巴黎的演出很愉快。观众喊了十二次“再来一次”,最后,邓肯用“短暂的音乐”来结束这场演出。舞着舞着,邓肯好像看到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快乐地分别坐在她的双肩上,他们有欢乐聪慧的小脸蛋,以及纯洁的笑容。
这场演出中还有一件让邓肯喜出望外的事情,那就是数个月以前离开邓肯到埃及的罗恩格林,突然出现在她的化妆室。他似乎被邓肯那一晚的舞蹈,以及他们的重逢所感动,因此提议共进晚餐。邓肯先到餐厅等着罗恩格林,可是最后他没有来。这种态度使邓肯陷入极端难过的情绪中。她一直等到凌晨三点,还不见罗恩格林的人影。最后,邓肯失望地离开餐厅,回到凡尔赛和孩子们相聚。
第二天一大早,邓肯被孩子们的声音吵醒,这是他们的习惯,每天早上总要到邓肯的**嬉笑跳跃。然后,他们再一起吃早餐。
帕特里克愈来愈顽皮,他常爱将椅子一个接一个翻倒,然后又笑又叫。
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几天前的夜里,有一个陌生人送来两本书。邓肯随手一伸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其中的一本。她正要告诉帕特里克不要过分喧闹,突然间,却被扉页上的几句话所吸引:
值得尊敬的孩子的母亲,当人们谈论到奥林匹亚时,你却在发笑。你将会受到惩罚,你的孩子将会面临死亡,你却无法保护他们。
这时,保姆也说:“帕特里克,拜托你不要这么吵闹。你吵到妈妈了。”
邓肯转变初衷,说:“随他去吧。如果少掉他们的声音,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邓肯的直觉认为,失去这两个孩子,生活将会变得空虚和黑暗。他们带来的快乐远甚于艺术给她的,同时超出任何男人所能给予的千百倍。邓肯继续看扉页上接下来的句子:
你独自存在时,也不会畏惧打击,你这个不幸的女子,挣扎也是徒然无益的。那是神对你的惩罚。
你一生的时间,都将陷于孤独和失望的阴影中,你发出来的声音,不似来自自己躯体内的声音,你将呆呆愣住,就像一尊石像一样。
当邓肯阖起书本时,她的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她将孩子们叫过来,张开手臂牢牢地环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