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芝处决了叛徒李奇伟之后,握着李奇伟丢下的那支小手枪,怀着异样的情感又回到了山洞。黑大爷蹲在地上,精心地为龙海包扎伤口;十岁红气得几乎变成了一个疯人,瘫在地上忽而哭、忽而笑,不住声地骂着:“软骨头!叛徒……”姚秀芝收好那支小手枪,匆忙俯下身,搀扶着骨瘦如柴、气血不足的十岁红,回到了那张老羊皮上,伤感地说:
“别这样,快躺下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要行军、赶路。”
十岁红坐在老羊皮上,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不动,蓦地伸出双手,抱住姚秀芝失声地哭了。
姚秀芝爱抚地摸着十岁红那蓬松的头发,深情地说:
“要理智一些,你的身子经受不住,听我说,快躺下休息吧。”
十岁红停止了哭声,悔恨交加地说:
“姚老师!你可要原谅我啊!如果人真的能转世的话,下辈子,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姚秀芝紧紧地拥抱着十岁红,她异常难过地说:
“不要说这样的傻话,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的好同志,好妹妹。”
十岁红缓缓地仰起泪脸,望着姚秀芝那悲恸抽搐的面庞,惊疑地问:
“姚老师!你真的原谅我啦?”
姚秀芝答道:
“只要你真的理解了我,就等于你给了我最大的幸福!”
“姚老师!”十岁红激动地张着嘴,昏倒在姚秀芝的怀抱里。
姚秀芝轻轻地把十岁红平放在老羊皮上,摸了摸她那微弱的脉搏,又擦去她那满脸的泪痕,缓慢地站起身来。突然,她觉得眼睛模糊了,身子也开始摇动起来。她慌忙闭上双眼,极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她感到一双粗大的手扶着她的后背,她缓缓地睁开双眼,侧首一看,原来是黑大爷。她难为情地笑着说:
“不要紧,起得太猛了,有点头晕眼花。”
龙海的刀伤包扎好了,他蹲在老羊皮的旁边,焦急地看着微闭着双眼、脸色煞白的十岁红,轻轻地喊了几声,十岁红没有反应。他倏地站起身来,急得失魂落魄地说:
“姚老师!她……怎么了!”
“身子太虚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姚秀芝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你就守在这里吧。”
“那你呢?”龙海慌忙地问。
“由黑大爷陪着我去总部,找首长汇报李奇伟的情况。”姚秀芝说。
黑大爷借口干女儿有病,离不开身,要姚秀芝自己去。姚秀芝喟叹地摇了摇头,说:
“老人家,我那顶叛徒嫌疑的帽子还没摘,怎么能单独行动呢?”
黑大爷不再说什么,跟着姚秀芝走出了山洞。
那截本来就不长的蜡烛就要燃尽了,龙海用身体遮住由洞口吹进来的山风,用手抠着淌下来的蜡泪,又小心地捏在蜡蒂的上端,希望这将要熄灭的火焰能延长些时间。十岁红醒了过来,她望着龙海,一动不动地守在自己的身边,哽噎着呼叫自己的名字,心里非常酸楚。她无力地问:
“龙海,姚老师和干爹呢?”
龙海怔了片刻,说:“他们去总部汇报了!”又用力抓住十岁红的手,忘情地说:“谢谢老天爷,你……可活了!”说完,竟失声地哭了。
龙海哭泣的原因是复杂的,有对姚秀芝的歉意,也有对李奇伟的仇恨,但主要的还是对十岁红命运的同情。他是多么的想说:“你不要难过,还有我真心地爱着你呢!”
十岁红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越来越紧了,这是力的象征,还是爱的表现?她不愿去多想,她只希望这四只紧紧相握的手永不分离!忽然,她似乎看到了死神在招手,她应当尽快地了却这最为珍贵的爱,为此,她又违愿地抽回了右手,从身上取出三发子弹,颤抖地交到龙海的手里,感伤地说:
“就剩下这三发子弹了,给你吧,我用不着了。”
“不!不……你用得着。”龙海复又把三发子弹往十岁红的手里塞,可她怎么也不接受。
“快别说傻话了,像我这样的人,多活一分钟,就给大家多增添一分负担,再说,我的身子……”
“不要再说下去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你背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
“这怎么行!”
“行!”龙海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说了一句“不信,就试试看。”猛地俯身一抱十岁红的身躯,那只受伤的臂膀一阵剧痛,随着“啊”的一声,龙海松开了臂膀。
蜡烛的光焰晃了几晃,完成了照明的任务,随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山洞里黑了下来。
“龙海,我永远地记住你。”
“我……也不会忘了你。”
“可一切都晚了……”
“不晚!一切都不晚。”
“一切都晚了!”
“真的不晚!”
“是真的晚了。”十岁红感伤地哭了,“我真希望人能转世啊!”
“转世又有什么用呢?”
“有啊!”十岁红充满着幸福的憧憬,“我一定还要变个女人,给你……做妻子。”
龙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忘却了臂上的刀伤,也忘却了十岁红那病弱的躯体,蓦地抱住了十岁红。
十岁红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听着洞外那呼呼作响的山风,恳求龙海扶她到洞外看看。龙海执拗不过,只好扶起她,挽着她那无力的臂膀,缓慢地向洞外走去。啊!好大的风,怎么又飘起雪花来了?十岁红看着满山的雪景,又望望附近烈士遗体上盖着的一层白雪,无比难过。
“暴风雪就要来了,咱们还是回洞里去吧!”龙海劝她。
“不!”十岁红摇了摇头。
尤海不了解十岁红此时的心情,他搀着十岁红来到了向北的一座绝壁悬崖前,忽然一阵打着旋的暴风雪扑面袭来,吹得他们站立不稳,龙海担心地说:
“这儿风太大了,地势又险,还是快回山洞里去吧!”
“你这是怎么了?”十岁红侧过脸,爱怜地说,“胆子怎么变得这样小了?难道这儿比雪山还危险吗?”
这句话勾起了龙海美好的回忆:十岁红身着白色的内衣,头上戴着一顶闪着金光的红星军帽,高唱着《盼红军》的歌声,一马当先地走在雪山冰道上的形象又显现在眼前。那时,她的生命真像是一团火。龙海是个刚烈的汉子,不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示弱,又不愿刺伤心爱的人的心,他只好默默地伫立在原地,紧紧地挽着那纤细的臂膀。
十岁红缓缓地昂起头,远眺着山下那片片摇曳的篝火,忽而这儿熄了,忽而那儿又亮了。
“我敢断定,马匪的日子长不了啦!”十岁红指着山下随风倒伏的篝火,很认真地说。
龙海也有同感,他感慨地说:
“我真希望姚老师站在这里,望着山下就要熄灭的篝火,用小提琴奏响我们必胜的音乐。”
听了龙海的话,十岁红突然生出了神力,她用力挣脱了龙海的搀扶,精神抖擞屹立在了悬崖边。她像往昔登台演出那样,先把头垂在胸前,片刻,又昂起头,放声唱起了《盼红军》: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龙海凝视着十岁红,满眼泪水倾听着这熟悉的歌声。
常浩参加完具有历史意义的石窝会议以后,已经是深夜了。他无比惆怅地离开了会议室,真想对着这骤起的暴风雪大吼几声,姚秀芝和黑大爷赶到了。他听完汇报,十分担心龙海的伤情和十岁红的病情,于是又和姚秀芝、黑大爷匆忙向着山洞赶来。就要到洞口时,忽然随风飘来了一缕婉转、凄凉的歌声,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惊疑地说:“这不是十岁红的歌声吗?”他们快步走来,看见龙海一个人站在暴风雪中,静静地倾听十岁红歌唱。黑大爷担心干女儿受风着凉,想赶上去制止十岁红歌唱。姚秀芝是理解十岁红的心情的,她拦住了黑大爷,附耳说了一句:“让她唱吧,唱完了,心里也就好受了。”旋即,三个人站在暴风雪中,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听着十岁红歌唱着《盼红军》。
音乐是神奇的!同是一首歌曲,在不同的地点,由不同的人演唱,效果也不尽相同,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由于环境的变迁,情绪的改变,也会有不同的效果。姚秀芝是一位造诣很深的音乐家,不仅懂得音乐特有的可塑性,而且还能从音乐中,看到每位表演艺术家的心。
《盼红军》的歌声低回百转,姚秀芝知道这是十岁红在讲述自己参加革命的情感变化。听,这是在倾诉热爱红军、憧憬爱情的真挚情怀;听,这又是陷入了革命失败、遭到爱情冷落后的痛苦哀思;听,这是她在指问苍天:红军是中国的希望,为什么我爱的李奇伟给予我的却是失望呢?
突然,歌声高亢、激越起来,随之又戛然而止,只听到十岁红这样的呼唤:
“红军万岁!龙海哥哥永别了!”
“十岁红!”
“十岁红——!”
十岁红纵身跳下了悬崖。
龙海望着呼唤自己,纵身跳崖的十岁红,惊得呆滞了,旋即惊呼了一声“等等我——!”他也向着那黑幕中的绝壁冲去……
姚秀芝感到十岁红的悲剧就要发生,她迅速跑来,但是已经晚了!这时,她又看见龙海疯了似的冲去,她慌忙抱住龙海的腰,大声地吼着:
“站住!”
龙海真的站住了,他大吼了一声:“我真该死呀!”扑通一声跪在了悬崖绝壁的前面,双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号啕着。
黑大爷缓慢地走过来,紧挨着龙海也跪在了雪地上,叫了一声“干女儿”,便哭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暴风雪越来越大了,黑黑的夜幕中只有这一高一低、一强一弱的哭泣声……
然而,在姚秀芝耳边回响的依然是《盼红军》的歌声!她迎着扑面的暴风雪,鸟瞰着山下那忽明忽暗的一片片篝火,这《盼红军》的歌声,猝然化作了一曲最为悲壮的交响乐,在她的心中回响着。同时,在她的脑海屏幕上却映出了一幅幅壮丽的、凄怆的画面。这音响,这画面,又渐渐地化作了一首慷慨激越的悲歌,在苍茫天地之间流泻……
暴风雪啊!你猛烈地吹吧,快将这低垂的浓云吹散,露出那湛蓝的夜空,显出那满天的繁星!
我是一名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此刻,我更愿相信星宿下凡的传说。因为我想通过这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星星,再次见到那些殉难在丝绸古道上的英烈魂灵!请告诉我吧,哪颗星星是苦妹子,哪颗星星是海青,而十岁红你……又化作了哪一颗明亮的夜星?
姚秀芝表情肃穆,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她似乎在默默地吟诵:
“暴风雪啊!你猛烈地吹吧,请你向那些先行者带去我的心语,也捎去十岁红《盼红军》的歌声,祝愿他们永远安息,不要挂念我们坎坷艰难的征程;我们不会彷徨失望。相信吧,我们会用敌人的鲜血冲刷古道上的耻辱,用敌人的头颅来慰藉他们的英灵。”
这悲怆的氛围,常浩岂能不动感情?十岁红的歌声盘旋缠绕,久久不绝于耳;龙海和黑大爷的哭声随风袭来,使他悲痛欲绝。他宣誓般地自语道:
我是一名红军的指挥员,此刻,我是何等地希望能沿着河西走廊再走一趟!看看染遍烈士血迹的脚印,听听红军战士至死还喊着冲杀声的回响;让我这位败军之将从迷途中转向,带着英雄的亡灵鏖战在这古道沙场!
不知不觉中,天蒙蒙亮了,风也小了,雪也住了。在这黑夜即逝、黎明就来的时刻,只有山下零星的枪声,以及龙海和黑大爷的啜泣声。姚秀芝揩去满面冰凉的泪痕,缓步走到绝壁的前面,依次扶起木然而跪的龙海和黑大爷,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坚强些!爱惜身子,准备战斗。”
龙海和黑大爷止住了哭声。他们紧咬住嘴唇,瞪着复仇的双眼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都会把仇恨化作力量,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姚秀芝转身又走到常浩的身旁,她颇为感慨地说:“革命的真经,不是容易取来的啊!”
“是的!”常浩感慨万端,“看来,不经过九九八十一磨难,是不会大彻大悟的!”
“可是,为这个大彻大悟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姚秀芝隐痛在身地说。
“的确是太大了!为了使自己真正地大彻大悟,取到革命的真经,真希望你能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啊!”说这些话时,常浩很动感情。
片刻沉默后,姚秀芝又说:“眼下,就没有比批评更重要的话要说吗?”
常浩望着表情凝重的姚秀芝,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常浩同志!”姚秀芝的面色苍白极了,非常动感情地说,“你还记得吧,我们的朱总司令被挟持南下的时候,曾经说过张国焘的一段话吗?”
他怎么会忘记呢!这是他亲耳听到,又是他在北上的路上告诉姚秀芝的。他沉痛地说:
“记得!当时,朱总司令对我们说:张国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他纵然有楚霸王盖世拔地之勇,到头来还是要演一出霸王别姬的!”
“对!”
姚秀芝大步走到绝壁悬崖的前面,指着山下就要熄灭的篝火,十分激动地说:形势是严峻的。时下,虽然没有四面楚歌,可有着遍地的篝火,这与霸王别姬的处境是何等的相似啊!她凝思了片刻,又走回到常浩的身边,严肃而又深沉地说:
“我只想讲这样一句话,共产党人永远不会演出乌江自刎的悲剧!因为他们不怕见江东父老,更不怕向江东父老承担自己的历史过错!”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常浩悲痛地制止了姚秀芝的话语,“我常浩的过错是很多的,而且又惨败在河西古道上!可是,我有勇气承认错误,绝对不做乌江自刎的楚霸王!”
“常浩同志!”
姚秀芝激动地握住了常浩的双手,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突然,她感到天旋地转,眼睛也黑成了一团,她昏倒在这冰冷的雪地上。
常浩慌忙地抱住姚秀芝,焦急地说着“怎么啦?快醒醒”!然而姚秀芝已经休克,不能回答他的问话了。这时,龙海和黑大爷也赶到了身边,常浩急忙命令:
“快把秀芝同志抬进山洞!”
常浩和龙海、黑大爷慌忙把姚秀芝抬进山洞里,安放在十岁红躺过的那张老羊皮上。片刻,一缕晨光射进山洞,黑黢黢的洞中又有了光明。姚秀芝渐渐地苏醒过来,看看焦急地守在自己身边的常浩、龙海和黑大爷,强作笑颜地说:
“没什么,身子虚了点,这……不就又好了吗?”
山洞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了,常浩和龙海、黑大爷那疲惫不堪的身子就像是散了架,一下子都瘫坐在了那张老羊皮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姚秀芝试探地问:
“常浩同志,可以把夜里召开的紧急会议的精神说说吗?”
常浩的脸上,忽然布满了一层愁云。他简单地向大家讲了会议的情况。
会议是在石窝山头上举行的。到会的师团干部已不足三十人了,大家见了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些在战场上顽强得像钢铁一样的汉子,都扑簌簌地淌下了热泪。陈昌浩讲了三个问题:第一,我们战不过敌人,只有分散活动,保存现有的力量;第二,他和徐向前总指挥离开部队,回陕北党中央;第三,原三十军剩下的千把人编为左支队,到左翼大山打游击,其余的部队编为右支队,到右翼大山打游击。
姚秀芝明白这次会议将意味着什么,忙问:
“那……徐总愿意离开我们吗?”
常浩接着说:“他当然不愿意离开大家!散会以后,他还拉着陈昌浩的手说:‘昌浩同志,我们的部队都垮了,孤家寡人回陕北去干什么,我们留下来,至少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我看还是不要走吧!’可是……”常浩突然垂下头,“陈昌浩再次宣布:服从组织决定,照原计划进行!”
姚秀芝知道无可挽回了,沉默了片刻,又问:
“我们随哪支部队活动呢?”
“跟着左支队活动。”常浩慢慢地抬起头,“会议还决定:为了缩小目标,减轻负担,除留下我们这一部电台和中央联系外……”
“其他的电台呢?”姚秀芝望着难过得说不下去的常浩,焦急地追问。
“全部砸烂、毁掉……”常浩沉痛地哭了。
红军建立电台,是多么不容易啊!而今要亲手砸毁它,谁能忍心下手呢?再说,分散的两路军,也只有靠电台联系啊!姚秀芝也忍不住地啜泣了。龙海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
“不能砸毁电台!谁怕是负担谁走,我龙海一个人也要把它背回陕北去。”
常浩没有批评龙海对抗组织的言语,相反,却哭得更为伤心,他嗫嚅地说:
“这唯一的电台,由我们四个人负责。秀芝同志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密码背熟。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我们就烧掉所有的密码。”
姚秀芝明白这项任务的艰巨和重要,她扶着龙海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去取密码,便迅速向洞外走去。”她刚刚走出洞口,那耀眼的朝阳和泛着金星的雪光,刺得她头晕目眩,晃了晃身子,再次昏倒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