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中弹倒在了地上,胸前的衣襟渐渐地被鲜血染红了。
姚秀芝惊呼了一声“海青!”扑到海青的身上,号啕不已地哭着。
常浩一见姚秀芝哭得这样伤情,他那只握紧匣枪的手,又颤抖地举了起来,枪口对准了姚秀芝的后胸,欲要搂扣扳机,龙海猛地扑到跟前,用力向上一弹常浩握枪的臂膀,啪的一声,子弹穿透了屋顶,向着沉沉的夜空飞去。龙海下掉常浩的匣枪,哀求地说:
“首长!为了留个活口,也不能再开枪了……”
常浩悲愤到了极点,颤抖的身躯终于支持不住了,瘫坐在了椅子上。
海青渐渐地苏醒过来,他望着扑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姚秀芝,顿时想起了他们奇异的结合,一股难以言述的情感打心底涌起。片刻,他又想起了和姚秀芝的一次谈话:
“红军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好吗?”
“不会错的!”
“我可给马家军当过向导啊?”
“不要紧!红军连俘虏都宽大,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也能当红军吗?”
“能!到那时……”
“我们既是夫妻,又是红军同志,对吗?”
“这……就算是吧……”
当时,海青不知道姚秀芝为何回答这样勉强;今天,误以为是姚秀芝骗了他。因而他越想越气,用尽全部力气揪起了姚秀芝的头,骂了一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骗子!”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之后,带着一种永远解不开的恩怨永远地离去了。
姚秀芝被打得呆痴了,她离开海青的遗体,缓缓地站起,一步一步地逼近常浩,指着自己的胸膛说:
“打吧!冲着这儿打……”
常浩被姚秀芝那喷射怒火的眼神慑住了,颤巍巍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边倒退着。最后,退到了弹痕累累的墙壁上。突然,他满腔燃起了怒火,烧掉了这一时的胆怯,再次伸手揪住姚秀芝的衣襟,发怒地质问:
“你这个叛徒,快交代你出卖密码电文的罪行吧!”
姚秀芝怔住了,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我出卖了密码电文……”
龙海慌忙赶过来,将常浩和姚秀芝分开,说明密码泄密所造成的危害,接着又义愤填膺地说:
“看看你的罪过吧,给你一枪,还太便宜了你呢!”
“对!是太便宜了这个叛徒。”
姚秀芝闻声转身一看,十岁红、黑大爷和战士们停立在背后,都瞪着愤怒的眼睛,似在审判她。至此,她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片刻,她镇定地说:
“我没有叛变!”
常浩大声狂笑起来,指着倒在地上的海青的遗体,冷漠地质问:
“这怎么解释?”
“一言难尽。但他绝不是惨杀红军的马匪,他是……”
“你的丈夫,对吗?”常浩鄙夷地哼了一声,嘲弄地追问着。
姚秀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在场的同志们误以为击中了她叛变投敌的要害,七嘴八舌地辱骂她不要人格,是革命队伍中的娼妓、叛徒……姚秀芝被激怒了,她发疯似的吼着:
“胡说!我是他的妻子,不是革命队伍中的娼妓、叛徒!不信,你们就剜出我的心来看看吧!”
同志们被这突兀而起的怒吼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瞧瞧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常浩漠然地盯着姚秀芝,严酷地问:
“这密码是谁泄露给马匪的?这假传圣旨的电报,又是谁发的?”
“都不是我干的!”姚秀芝坚定地说。
“那,是谁干的呢?”常浩问。
“是一个叛徒干的。”姚秀芝答说。
“说得很对!这个叛徒又是谁呢?”常浩穷追不舍。
姚秀芝欲要启齿说出李奇伟的名字,可她又突然地收住了话音。
“快说!快说!”在场的同志们被激怒了,紧紧地包围着姚秀芝,大声地追问着。
姚秀芝刚要答辩,忽然看见了面如白纸、腹部隆起的十岁红,她难过地低下了头,暗自说:
“为了她的身子,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现在我不能说出他。”
“快说!快说……”
这怒不可遏的追问,强烈地刺激着姚秀芝的自尊心。她微微地抬起头,望着那一张张铁青的脸色,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为了尽快地平息这场风波,掩埋无辜殉身的海青,又把目光移向常浩,近似哀求地说:
“常浩同志!这件事,我会全部向组织报告的,不要逼我现在就说。”
常浩漠然地笑了笑,还未说出可否的意见,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全体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电话机。龙海一步跨到桌前,拿起听筒,对讲了两句,望着常浩,严肃地说:
“首长!总部的电话。”
常浩急忙走到桌前,由龙海的手中接过听筒,声调低沉地说:
“喂!……我就是啊……好,好!……喂!政治上有嫌疑的人怎么办?……好吧,我立即执行命令!”
常浩缓缓地放下听筒,慢慢地巡视了一遍同志们那焦急的神情,遂把西路军总部的决定告诉了大家:西路军历经倪家营子第二次大血战,已经无力回师东进,也不可能在河西走廊一带立足,至于建立革命根据地、打通国际路线的目的也永远成为泡影。怎么办?总部决定:再次突围,在运动中求生存。过了一会儿,他又沉重地说:
“同志们!先把黑大娘的遗体掩埋好吧?”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去哪儿掩埋黑大娘的遗体呢?同志们都失去了主张。一直沉默不语的黑大爷低声啜泣着说:
“让我先把她背到房前的地窖里吧!我们能回来,就给她发丧出殡;回不来,地窖……就算是她的老坟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黑大爷看了看垂首低泣的同志们,说了句“我去啦!”走了两步,就又被海青的遗体绊了个跟头。十岁红急忙赶过去,搀扶起黑大爷,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自语地骂:
“这条拦路的死狗!没气了,还和人民过不去。”
这句仇恨的咒语,深深地刺激着姚秀芝的心。瞬间,她想起了海青那质朴、憨厚的性格,以及他在丝绸古道上留下的美德……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向往红军的年轻人公道吗?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有把这至深的痛苦藏在心底。
“把他拖出去,喂狗!”常浩突然昂起头,严厉地下达了命令。
“不,不!不能这样……”姚秀芝就像是疯了一样,扑到了海青的遗体上,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抱着,护卫着,生怕战士们真的把海青的遗体拖走。
姚秀芝的这一举动,不仅没有讨得半点同情,反而更加激怒了战士们的复仇的心!一个战士强行把她拽开,另一个战士就像是拖死狗那样,把海青拖出了屋去。她望着这惨不忍睹的情景,悲痛欲绝地哭着说:
“海青!我对不起你……海青!原谅我吧,也原谅这些同志吧!”
不知何故,姚秀芝突然停止了哭泣,木然停立在原地啜泣着。
常浩满面的肃杀之气,双目射出变态的凶光,他从桌上拿起被龙海下掉的匣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在屋内快速地踱着步子。拖走海青尸体的战士走回了房间,常浩蓦地收住了脚步,说:
“同志们!根据总部的意见,我们突围之前,先研究一下姚秀芝的问题。”
战士们听后感到有些意外,吃惊地看着常浩那凶光四射的眸子。
但是,姚秀芝的心里却很清楚。方才,常浩在电话中请示的问题,是与她有关的。但她不知道总部的明确意见。就要突围了,该怎样处置她呢?她只想:
“千万不要把我丢下啊!”
“总部的意见是这样的。”常浩终于又抬起了头,“有希望活下来的伤员一定要带走,但对于那些投敌变节,并对革命造成严重损失的分子,各部门视情处置。姚秀芝的情况,大家是清楚的,怎么处置,都表个态吧!”
战士们的爱憎是鲜明的,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大家对姚秀芝的处置办法也是简单的,而且也是统一的:为免除后患,突围前夕坚决杀掉。
这个决定,太出姚秀芝的意料了!就这样被当做革命队伍中的叛徒杀掉吗?不,绝不!然而在意见如此统一的情况下,又有谁能为她说情,保住她的生命呢?惶恐之中,她看见了伏案不语的龙海,慌忙赶了过去,紧紧抓住龙海的袖子,哀求地说:
“龙海!你……是了解我的啊,快、快说句公道话吧?”
龙海又了解姚秀芝,又不了解姚秀芝,他知道姚秀芝在革命中受了不少委屈,一会儿是反革命,一会儿又是革命者;但是,他不了解姚秀芝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作为自己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他很同情姚秀芝的境遇,对自己的一些盲从举动,也曾向姚秀芝做过多次忏悔。然而,他对姚秀芝随意背叛李奇伟,和张华男同居一事,又认为是不守节操的。过去,姚秀芝在他心中的完美的形象永远地抹去了,今天,姚秀芝竟然发展到和马匪同居、结婚,更觉得无耻了。尤其当他想到那封密码电文造成的损失,他更暴怒了,他用力地打掉姚秀芝的手,冷酷地说:
“正因为我了解你,才同意大家的意见:坚决地杀掉你!”
“啊?!……”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姚秀芝险些栽倒在地上。她张着嘴,好一阵子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哗啦一声,拉动扳机的响声惊醒了姚秀芝,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一看,常浩是那样的痛楚,慢慢地举起了匣枪。她闭上了眼睛,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切都永别了!”
“不能开枪!”
姚秀芝蓦地睁开眼,黑大爷搀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十岁红赶到了常浩的身边,抓住了常浩手中的匣枪。
龙海和战士们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黑大爷缓缓地走向姚秀芝。但是,当他看见大家那惊愕的目光时,明白了每个人心里想说的话:“你老人家为什么要救她呢?”
黑大爷的心是善良的,他不忍看到姚秀芝被杀害。因为他在地窖里掩埋老伴尸体时,已听十岁红向他讲述了姚秀芝的经历。他不明白,姚秀芝如果做了叛徒,为什么还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找红军?而且,就要突围了,十岁红万一生产怎么办?身边没有个女人怎么行?所以,他恳请常浩不要开枪。
大家听后都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时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屋中出现了一阵静寂。
“突围的时候,她要真的投敌,再枪毙不行吗?”黑大爷哀求地说。
常浩和同志们依然不语。
“看在我死去的老伴的分上,暂时留下她不行吗?”黑大爷再次哀求地说。
十岁红自然明白黑大爷的用心,她看着首长和同志们为难的样子,心里痛苦极了!同时,她也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无法支撑着突围行军。在这样险恶的形势下,再派出两名战士抬着自己走,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最后,当她想到万一在突围中分娩的后果,便走到常浩的面前,难过地说:
“首长!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请把第一颗子弹先给我吧!”
常浩望着十岁红,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黑大爷说了一句:“首长!我求求你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常浩的面前。
常浩慌忙扶起黑大爷,连声不迭地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你同意不杀她了?”黑大爷将信将疑地问。
常浩点了点头。
西路军胜利地完成了倪家营子突围的战斗,历经一天的边打边退,终于又迎来了马匪不敢贸然追击的黑夜。
这是三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散布着一片乌云,偶尔从云缝里露出来的几颗星星,用惨淡的光,照着荒凉、黝黑使人觉得深不可测的戈壁滩。我军踏着硌脚的石子和沙砾,向着西南方向趱行。这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一阵阵的北风,卷起滩上的沙砾,摇动着干枯的骆驼刺和沙蓬,带着咝咝的啸鸣,像利刃似的刮着人们的肌肤。红军战士们穿着褴褛的服装,抗御着严寒。在戈壁滩上走了一夜,拂晓进抵五十里外的南流沟”。
“南流沟,一个东西十多里长的村子,南面依傍着祁连山,东、北两面是戈壁,西面是沙漠,南北平行三条河流,将村子切成几段,砌着黄土围墙的民房,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河流之间。”根据总部命令,九军扼守村东南,总直属队驻村中央,三十军防守村西北。
姚秀芝获得了生的权利,作为一名叛徒嫌疑犯,被押解着走了一天一夜。同志们紧张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吃饭喝水了。她也疲倦到了极限,连支起眼帘的精力都已耗尽,恨不得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大睡一觉。然而,当她一想到龙海和黑大爷抬着十岁红突围行军的情景,困神又不翼而飞了。她望着守在担架旁边抽烟的黑大爷,主动地小声说:
“老人家,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十岁红同志。”
黑大爷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时,扶着担架已经进入梦乡的龙海猝然醒来,下意识地阻止:
“不能让她看,我们还要看着她呢!黑大爷,你睡吧,我来执行任务。”
姚秀芝能说什么呢?她只有伤心,只有默默地等待着、忍受着。
天刚刚蒙蒙亮,村西北的沙漠上忽然卷起了滚滚的烟尘,马匪的骑兵,在机枪大炮的掩护下又尾随追来了!双方又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围墙被打得冒起一溜溜的尘土;炮弹不断在阵地上爆炸,弹片和着冰冻的土块洋洋洒洒,像雨点似的飞到了人们的身上。为了打退敌人的尾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西路军总部决定:所有伤病员,立即向祁连山中转移。
常浩望着躺在担架上的十岁红犯了难,不知派谁和黑大爷抬着她走。龙海负责电台,一时不能离开阵地;派一名战士去吧,又要减少一个战斗力,再说杀红了眼的战士,谁也不愿意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于无意之中又看到了姚秀芝,禁不住地叹了口气,似乎又在说:
“这个累赘怎么办?又派谁去押着她?”
姚秀芝虽然多次做过囚徒,但每逢遇到困难,她就会忘记囚徒的身份,以主人公的姿态出谋划策,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革命。这次,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革命。她走到常浩的面前,凄凉地说:
“请把抬担架的任务交给我吧!”
常浩听着激战的枪声,看着姚秀芝那笃诚的表情,喟叹不已地跺了一下脚,似乎是在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的不清白啊?”
姚秀芝理解常浩此时的矛盾心情,十分冷静地说:
“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给十岁红同志一支手枪,我和黑大爷抬着她,如果我有不轨行为,你授权给她,可以用枪处决我。”
姚秀芝这掷地有声的话语,震撼了常浩那矛盾的心,他沉吟了片刻,从一位战士的手中要过一支多余的手枪,颤抖地交到了十岁红的手里。他望着姚秀芝和十岁红交换了个眼色,遂和黑大爷艰难地抬起了担架。他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龙海是个容易动感情的汉子,此刻,赞成杀掉姚秀芝的观念动摇了,望着她抬担架远去的背影,不禁地自问:
“她怎么会是出卖革命的叛徒呢?”
十岁红躺在担架上,手里握着那支顶着火的手枪,望着眼前那摇摇晃晃的身躯,痛苦地想着:姚秀芝是自己革命的引路人,可又是同爱过一个男人的情敌,但是,当她听见姚秀芝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全身又激动得颤抖了;当再看见她那虚弱的身体,迎着凛冽的寒风,抬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时候,她那只颤抖不已的手,终于松开了那支紧紧握住的枪。
数倍于我的敌人,很快包围了南流沟。他们用沙包、箱柜在我军周围筑起一道道工事,夜间生起一堆堆篝火,妄图将我西路军全歼此地。与此同时,惨无人道的马匪又派出了少数轻便的骑兵,追歼向祁连山方向撤退的伤病员。沿路上枪声不歇,经常发生伤病员奋起自卫的战斗,在古道上又谱写了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悲歌!
一天清晨,姚秀芝和黑大爷抬着十岁红,吃力地向前走着。天气晴朗,绵亘起伏的祁连山披着银装,闪着斑斓多姿的光点。黑大爷拍了拍担架的扶手,说:
“歇会儿再走吧,快到梨园口了。”
姚秀芝放下担架,累得当即就倒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着。
突然,远方传来了马踏冰雪的声音,坐在地上抽烟解乏的黑大爷倏地站起身来,循声一看,只见三匹战马飞驰而来,他再一看穿着老羊皮的骑马人,大惊失色:
“不好!马匪的骑兵追来了。”
十岁红惊得一翻身,从担架上滚到了雪地上,慌乱地爬起,立脚不稳,又摔倒在地,她两手捂着隆起的腹部,疼得哀叫起来。
姚秀芝一步跨到担架前,严厉地命令:
“快交出手枪!”
十岁红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误以为姚秀芝盼来了时机,妄图夺过她的手枪叛变投敌,她慌忙拿起放在担架上的手枪,转身对准姚秀芝的胸口,战战兢兢地说:
“你……你要干什么?”
“快杀马匪!”姚秀芝忘记了个人的安危,大声地命令着。
十岁红醒悟了。她蓦然转身,刚一抬手,啪的一声,枪掉在了雪地上。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马匪,又哀求地说:
“姚老师!你立功赎罪的机会到了,快,快把枪口对准马匪。”
姚秀芝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消灭马匪。她俯身拾起手枪,就势滚到距离担架有五步远的地方,说了一声“全部卧倒!”她双手抱住匣枪,对准了来犯的马匪。
马匪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姚秀芝依然没有开枪。黑大爷和十岁红焦急地说着“打!快打吧!”姚秀芝说:“不准讲话!”又继续盯着飞驰而来的马匪。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姚秀芝趁敌以为他们俯首就擒的错觉,突然举枪,啪!啪!啪!连发三枪,三个马匪应声栽下马来。三匹战马蓦地收蹄,长啸几声,转身落荒逃去了。姚秀芝迅速地爬起身来,提着匣枪赶到马匪的尸体旁边,狠狠地踢了两脚,直到确认毙命之后,才把手中的匣枪插在腰里,又从马匪的尸体上取下了三支马枪,以及全部的子弹。她大步走回担架旁边,看着依然趴在地上不动的十岁红和黑大爷,笑着说:
“战斗结束了,快分战利品吧!”
十岁红从极度的惊恐中醒来,翻转身,欲要伸手接受姚秀芝馈赠的长枪的时候,再次感到了腹部的剧痛,双手紧紧地捂住腹部,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姚秀芝清楚地知道:十岁红要提前分娩了。她急忙把十岁红扶到担架上,和黑大爷匆忙抬起担架,她想寻找一座供分娩用的民房。但荒漠的戈壁四野,连棵树都看不见,又去哪儿找房子呢?太阳从东方转到了西方,也没有找到,可她和黑大爷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把担架停在冰雪覆盖的戈壁滩上,听着十岁红产前的痛苦呻吟,苦思冥想着应急的办法。
血战南流沟的部队突围南下了,一个个满身征尘和血污,疲惫地走着。每个战士路过担架旁边的时候,都留下了同情的目光。
太阳就要落山了,十岁红大声哀号着,在担架上滚动着,眼见着就要分娩了。在这冰天雪地的戈壁滩上,又当着这样多撤退南下的部队,怎么能就地接生呢?真是急坏了黑大爷,也难坏了姚秀芝。
这时,常浩带着龙海和一班新战士赶到了,龙海要求背着十岁红向南撤退。但来不及了,十岁红就要分娩了。常浩也变得有些神经质了,他忘记了姚秀芝的身份,干脆地说:
“姚秀芝!你说怎么办吧?”
“还有行军帐篷吗?”
“连人都快拼光了,哪里还有帐篷啊?”常浩被战争折磨得有些变态了,“眼下生孩子需要什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一切由我来解决。”
“要有个遮风避人的地方,也需要给大人和孩子取暖的东西。”姚秀芝说。
常浩蹙着眉头一声不响,背剪着双手在原地快速地踱着步子,十岁红的叫声越来越尖利了。突然,远方又传来了激战的枪声,他知道殿后的部队又和马匪交上了火,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一难题,莫说十岁红分娩不能等,马匪的骑兵更不会驻兵不前,怎么办?他一筹莫展。
十岁红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啦,虽说她是初次分娩,但她不相信生孩子会有这样痛苦、这样困难,因而她想到自己可能是难产。接着,又由难产想到了死。她听着远方的枪声,看着首长和同志们焦虑不安的神色,忍住了疼痛,无力地哀求说:
“首长,同志们!快给我一枪吧。”
“不!不行!”黑大爷以为真的要开枪了,一步跨到担架旁边,伸展着双臂护卫着十岁红,“你们要开枪,就先打我吧!”
黑大爷看着同志们为难地低下了头,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他唯恐十岁红受寒,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突然,黑大娘临终前的嘱托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拱起双手,朝着大家边作揖、边哭着哀求:
“救救干女儿和孩子吧,要不,我那死在九泉之下的老伴,也不原谅我啊!”
龙海听着这话,心如刀绞,他也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十岁红的下身,蹲在担架旁边,紧紧地抓住十岁红的手,凄楚地说:
“不要胡思乱想,首长会有办法的,你也一定会得救的。”
十岁红看着龙海那难过的表情,大叫了一声“龙海!”伤心地大哭起来。
常浩突然收住了脚步,看了看十多名低头不语的战士,严肃地说:
“全体听从我的命令,立即挽着臂膀,围住担架。”
龙海和十多名战士迅跑到担架的跟前,面朝里,臂膀相挽地结成了一圈人墙。
“向后——转!”常浩大声命令。
龙海和十多名战士转回身,组成这圈人墙的战士,背向担架,面朝荒野。
常浩脱下自己身上的皮大衣,双手交到姚秀芝的手里,说:
“快进去为十岁红接生吧!”
姚秀芝激动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天才!”双手抱着皮大衣钻进了人墙。
战士们听着背后越来越响的叫声,一个个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哀嚎突然停止了,常浩和战士们焦急地猜测着。黑大爷躲在一边,急得更是坐立不安。片刻,姚秀芝抱着一个死婴从人墙中走出,常浩和黑大爷急忙迎过来:
“一切都顺利吧?”
“还算顺利,不过……”姚秀芝痛楚地,“由于营养不良,孩子是死的,大人也处于休克中。”
黑大爷夺过还有余热的死婴,喊了一声:“老伴!我对不起你啊!”放声哭了。
常浩抬起头,看见就要落山的太阳,烧红了西半天,是那样苍凉、悲壮。他沉吟了片时,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龙海!抬上十岁红同志,向梨园口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