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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4738 字 7天前

已经进入三月,可丝绸古道上依然是冰雪覆盖着,朔风刮来,施展着无比的**威。就在此时,倪家营子又进行了第二次血战。

倪家营子位于临泽的东南,“分上、下营子,是个人口集中、粮米较丰的大自然村。全营子共有四十三个屯庄,星罗棋布,坐落在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每个屯庄都是一座堡垒,厚厚的黄土固墙,高达三四米,相当坚固。较大的屯庄,并筑有望楼和碉堡。屯庄多以主要人家的姓氏命名,如李家屯、雷家屯、赵家屯等”。此次决战空前残酷,血战七昼夜,拉锯无数次,空中弥漫着硝烟,遍地都是尸体,红军“几乎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了,特别是没有水喝,把米袋里唯一的一点米倒出来,没水煮,只好上锅炒炒吃。我们没有轮换使用的兵力,战士们昼夜不眠,有的人打着仗就睡着了”。决战到最后的阶段,西路军的防线被马匪突破,红军被分割在几处,失去联络,各自为战,就是西路军总部,一天也要打它几个反冲锋,面临着如此严峻的绝境,每一位指战员都在考虑着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这也是常浩最为焦虑的大事。

这儿是一座低矮的北屋,原是回族老人黑大爷的住房。四壁全是弹痕,堂屋的房顶漏着满天的星斗,扑进刺骨的寒风,这不是人工修建的天窗,而是敌人的炮弹造就的“伟绩”。常浩满身硝烟,像是一尊木雕伫立在屋门口,任夜半的寒风撕着面颊。他听着时起时伏的枪声,看着夜空忽隐忽现的曳光弹影,又万分痛苦地陷入了沉思……

常浩自高台脱险以后,回到西路军政治部,分管电台工作。当时,西路军为了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创造东进的有利条件,遂将全军收缩于倪家营子地区的二十多个屯庄里。“以三十军扼守西南方向,九军扼守东北方向,两军前沿阵地相接,纵深梯次配置,构成一个椭圆形的防御圈环,凭垒固守。”

“马敌重兵来犯,我军创病皆起,战局摄人心魄。敌人每次进攻,均先以大炮猛烈轰击,而后组织大量步骑兵,发起冲锋……我军连一门迫击炮也没有,全靠近战对付敌人。每当敌人冲到我阵地前沿时,部队突然冲出围子,进行反击,肉搏格斗,杀退敌人。有些围垣被炮火击毁,指战员利用断墙残壁,拼死坚守,直至将冲进的敌人杀出。因为子弹缺乏,步机枪几乎失去作用……在这里,没有男同志和女同志、轻伤员和重伤员、战斗人员和勤杂人员的区别,屯自为战,人自为战,举刃向敌,捷足先登。围墙被炮火轰塌,血肉就是屏障,前面的同志倒下去,后面的同志堵上来。轻伤员不下火线;重伤员倒在地上,仍紧握手榴弹,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在这里,生存就是战斗,战斗就是生存。指战员的智慧、勇气、力量发挥到最大限度,为了胜利,为了红军,为了人民……倪家营子苦战的日日夜夜,显示了西路军攻如猛虎、守如泰山、以一当百、凛然不屈的顽强战斗意志和战斗作风。在红军战史上,写下了可歌可泣的光辉篇章。”

“敌人有补充,有后备力量,攻势不是减弱,而是不断加强。我们与敌相反,孤军血战,有耗无补,勉力支撑,处境越来越艰险。”为了化险为夷,徐向前总指挥建议召开军政委员会,讨论行动方针,并提出了自救东返的主张。常浩和同志们一致赞成,“唯陈昌浩显得心事重重,迟疑不决。二月二十一日,我们从倪家营子突围而出,急速向西洞堡、龙首堡一带转移。马步芳骑兵旅和宪兵团各一,尾追不舍,被我三十军杀‘回马枪’,击溃骑兵旅,全歼宪兵团,共缴枪一千二百余支及大批军用物资。这一仗打得不错,全军异常高兴”。

“东进没有中央的命令,陈昌浩本来就有顾虑。他见部队打了胜仗,得到补充,便提出要重返倪家营子,继续建立甘北根据地。”为此,和徐向前总指挥发生分歧,再次召开军政委员会。他“极力夸张西洞堡战斗胜利的伟大意义,说了些‘形势大好’、‘打回倪家营子’一类的话。那种气氛下面,谁还能唱反调呀!”常浩因为赞成徐向前总指挥的意见,第一次被戴上了右倾逃跑的帽子。若不是军情紧迫,他这位主政多年的肃反领导人,也一定会变成肃反的对象。

“二月二十六日,西路军重返倪家营子,再次陷入敌人的重兵围攻中。部队经过几个月的消耗,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要想在绝境中求胜利,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一阵激烈的枪声,把常浩唤回到严酷的战争现实中来,他望着夜幕中的残垣断壁,暗自喟叹不已!当他的视线移向右前方,看见开阔地上那座高大的坟茔的时候,又想起了红军撤出倪家营子之后,剩下的上千名伤病员,还有帮助过红军的老百姓,全都被马匪埋在这座坟茔的悲剧。

忽然,距断垣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掌声,这是房主人黑大爷报告有敌情的信号。常浩立即赶到东里间,紧急地叫醒刚刚入睡的那五名战士,摸着黑赶到了为红军执勤的黑大爷的身后,藏在一堵土墙的后面。他悄悄地探出头,看见不远的前方有十多个黑影,严厉地问:

“口令!”

啪啪……一排子弹循声射来。常浩急忙缩回头,装作中弹负伤的样子,凄惨地叫着:

“敌人把我们包围了……”

又是一排子弹射来,常浩停止了呼喊,敌人误以为中弹丧命,遂说笑着向前走来:

“房子里真有电台吗?”

“没错!还住着一个叫常浩的大官呢。”

“要是兑现了,什么话都好说,要讲的是瞎话,当心你的狗命。走!”

常浩右手握住匣枪,暗自骂道:“又是一个猪狗不如的叛徒!”施即示意大家待命战斗。叛徒引十多名马匪越来越近了,相距不到十步远的时候,他的匣枪一响,黑大爷和五名战士从断墙后边冲出,一阵排枪,将来犯之敌全部就歼。常浩认出了打死的叛徒,欲要补射一枪,以解心头之恨,但因所剩子弹不多了,只好收枪,命令仅剩的五名战士回去休息待命。他望着双手抱紧一支上好刺刀大枪的黑大爷,深沉地说:

“黑大爷,你回屋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替你警戒。”

“不!我不累。”黑大爷固执地说。

“老人家,不添油的灯是会灭的,还是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吧!”

“你不是也没合眼吗?你肩上的担子重,你这盏灯可不能没有油。再说……”

黑大爷突然收住了话音,但常浩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当他看到这位刚强的回族老人背过身去,用衣袖管揩拭眼泪的时候,终于明白了老人家的心事……

也是这样一个激战的夜晚,也是在这座弹痕四壁的土房里,西路军就要撤离倪家营子东返了,与红军同生死、共患难、血战一个多月的黑大爷决定为红军带路,老伴黑大娘的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这时,就要分娩的十岁红哭闹着,死活也要跟红军东返。常浩为了难。黑大娘忍着和老伴分开的悲痛,抓住十岁红的手,凄楚地说:

“孩子,留下吧,当我的女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能安全生产,保住你母子的命。”

“可我,再也追不上红军了……”

“追得上!等你满了月,咱老少三代人要着饭,就找红军去。”

“娘……”

黑大娘承担了做母亲的义务,和十岁红哭着送走了红军,也送别了老伴。

如今,黑大爷又引着红军回到了倪家营子,仍旧住在自己这座被战火烧坏的屋里,唯独不见了黑大娘和十岁红。起初,以为她们母女躲到了其他的屯庄,过两天就会回来的;现在,已经血战了七个日日夜夜了,她们母女依然没有回来,这怎能不叫黑大爷牵肠挂肚呢!

黑大爷缓慢地转过身来,两眼痴痴地望着前方那座坟茔。常浩心里明白,老人家是在望坟思亲啊!为了宽慰黑大爷,他抑制住内心的悲痛,低沉地说:

“不要过于哀伤,黑大娘和十岁红,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黑大爷可没有这样乐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悲伤地说:

“我这么大岁数了,用不着这些宽心的话啦。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没逃得了,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再加上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她们能活下来?”

“能!一定能活下来。”常浩打断黑大爷的话,十分肯定地答说。

“咳!”黑大爷微微地摇了摇头,“算啦,你呀,还是快回到屋里歇着吧!”

常浩不再勉强黑大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西里屋。他望了望桌上那盏摇曳不止的油灯,又看了看全神贯注守着电台的龙海,暗自悲哀地说:“战争之神是万能的,才几天的时间啊,这位彝族青年,竟然能替代牺牲的同志守电台了。”他面对这危厄的局势,心急如焚,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准备请示徐向前总指挥,可摇了半天,没有动静,气得把听筒摔在电话机上,自言自语地说:

“电话线被炸断了,和总部的联系……”

龙海听后深知问题的严重性,他提议由常浩守电台,自己借着夜幕做掩护,去接通电话线。常浩凝思片刻,微微地摇了摇头,遂命令一名休息的战士去接线。不时,大街上传来了枪战声,常浩心里很清楚,执行任务的战士和敌人遭遇了。他是何等地希望战士能活着回来啊!可是枪战结束以后,战士没有回来,通向总部的电话线依然没有接通。他焦急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和总部联系的办法。他突然驻步,严肃地命令:

“龙海同志!立即向总部发报,今后联系的办法,暂时改用电报。”

正当龙海奉命向总部发报的时候,屋外又传来了黑大爷信号似的掌声。常浩再次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带着四名战士赶到了黑大爷的身边,仍然藏在那堵墙的背后。常浩偷偷地探出头,看见前方有两个黑影贴着墙,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摸来。他小声地命令:

“注意!又有两个马匪摸过来了。”

一直在观察动静的黑大爷,突然抓住了常浩的手枪,有些紧张地说:

“先别开枪,他们不像是马匪!”

“那……让我试探一下。”常浩把黑大爷拽回断墙的后边,严厉地:“口令!”

“别开枪!我们是老百姓。”

啊!对方答话的是女声,而且还是两个声调熟悉的女声。处于高度紧张的常浩和战士们,甚至连黑大爷一时也没有想到是谁。双方静寂了片刻,黑大爷猝然喊了一声“老婆子!”便从断墙后面冲出去了。常浩和战士们也相信,是黑大娘和十岁红回来了!常浩命令战士注意警戒,遂贴着墙机智地跑过去,只见黑大娘已经昏倒在黑大爷的怀抱里,十岁红也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他慌忙挽着十岁红的左臂,小声地说:

“都坚强些,快回到墙后面去!”

黑大爷抱着昏迷的老伴,常浩挽着勉强挣扎的十岁红,刚刚回到断墙的后面,远方就射来了一阵排枪,全部命中在断墙上,激起一股股带有浓烈的硝烟味的尘土,常浩命令一名战士,接替黑大爷担任警戒,他挽着十岁红走进西里间屋。令他感动的是,十岁红惊喜地叫了一声“龙海!”从他的手臂中挣脱,踉跄地扑到了起身冲过来的龙海的怀抱里,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哽噎着洒着热泪……

这时,电报机发出了收报的信号,龙海松开拥抱着的十岁红,倏然间羞上面来,难为情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急忙坐在桌前,专心地收着电报。

常浩让十岁红落座之后,发现这位突然归队的女战士面如白纸,虚弱到了极点,非常难过地叹了口气。

黑大娘是乐观的。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把十岁红送回红军中来,她就算是胜利了,过去受的一切劫难,也就算全部了结了。她望着老伴被硝烟熏过的笑脸,高兴地说:

“老头子!我寻思着你早过了望乡台了呢,没想到你还留在阳世人间。”

“咳!”黑大爷也十分开心地说,“我寻思着你去找真主了呢,没想到你还是离不开我。”

这一对老夫妻的对话,像是一阵春风,把人们心头的愁云吹散了。

“老头子,有吃的吗?我们娘儿俩有五天没吃东西啦。”黑大娘乐观地说。

“咳!我们也断了好几天的顿了。”黑大爷为难地摇着头说。

常浩慌忙从墙上取下两个水壶,分送给黑大娘和十岁红,沉重地说:

“很是抱歉,请喝点水吧。”

这些天来,黑大娘和十岁红除了偷着含口雪水以外,没有喝过一滴白开水,她们每人抱着一个水壶,犹如痛饮甘露似的喝着。大家不忍心看下去,相继低下了头。黑大爷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沉重地说:

“老婆子!给大家留几口水吧?”

黑大娘惊得怔住了,双手捧着水壶,惊诧地看着低头不语的战士,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连喝的水都没有了?”

常浩不得不如实地说明:敌人把水井全部填死了。他为了缓和这悲凉的气氛,看着身穿回族衣服的十岁红,强作笑颜地说:

“不讲这些了,快给大家说说,这些天来,你们娘儿俩躲到什么地方去啦?”

十岁红两眼含着泪水,说了句“还是请干娘讲吧!”遂低下了头。

黑大娘顿时收起了笑颜,两只有些干枯的眼睛喷吐着怒火。说道:“红军突围后的第二天,马匪就进驻了倪家营子,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见了人就杀,凡住过红军的房子就烧,天上成了火海,地上是血冻的冰河。干女儿对我说,‘这儿不能待,快逃吧。’我们娘儿俩逃难进了被强盗烧过的房子,看见炕上躺着老小五口人。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强盗们的喊叫声,没办法,我们娘儿俩就钻进了这座炕洞里,不知白天黑夜地过着日子。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只好在夜天钻出炕洞抓把雪吃。后来,从强盗们的口中知道你们又打回来了,这样,我们娘儿俩……”

黑大娘说到了伤心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十岁红蓦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堂屋门口,指着那座拔地而起的坟冢,愤慨地说:

“看吧!那就是马匪血洗倪家营子的铁证。你们还不知道吧?是一些叛徒,领着马匪挨家挨户认领伤员的啊!”

“干女儿说得对!坏事就坏在了这些软骨头身上了。”黑大娘气愤至极,“我们娘儿俩藏在炕洞里,不止一次地听见这些软骨头叫着干女儿的名字,要她出来投降。”

常浩和战士们悲愤到了极点,眺望着夜幕笼罩着的坟冢久久不语,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说:

“战友们,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严惩这些败类!”

龙海突然走出,双手把一份电文呈到常浩的面前,惊喜地说:

“徐总指挥发来了电报。”

常浩双手按过电文,急匆匆地走进西里间屋,俯在油灯下仔细阅看:

速转三十军:

我已率部向西突围成功,敦请你们火速西进。

总指挥徐向前

常浩读罢如获至宝,同志们也为红军摆脱困境欢欣鼓舞。常浩当即命令龙海速给三十军发报,并要大家做好突围的准备。十岁红听后太激动了,颤抖地说了一句“我真高兴啊……”旋即昏倒在地上。

黑大爷和黑大娘匆忙搀起十岁红,并扶她到炕上,不住声地叫着:

“女儿!女儿!快醒醒!快醒醒……”

“她这是怎么啦?”常浩惊愕地问。

“一定是饿昏了。”黑大娘难过地说。

“可我们……”常浩蓦地终止了已到嘴边的话语,痛苦地低下了头。

战士们难过地离去了;黑大爷取来一只水壶,将所剩不多的水,细心地灌进十岁红的嘴里;黑大娘忽然高兴地说:

“有了!我在房前的地窖里,还藏了一点洋芋和牛奶,我给干女儿拿去。”

“不要去拿!”十岁红醒来了,急忙阻止,“外边太危险了。”

“我不怕,只要你的身体壮实就好。”黑大娘边说边走出屋去。

常浩示意黑大爷照看十岁红,自己踱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去,他刚刚走到那堵断墙的后面,就看见黑大娘提着一壶牛奶,拎着一个小篮高兴地走了过来,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下可好了,一壶牛奶,一篮洋芋,足够大伙吃一顿的了。”

“啪啪!”突然飞来两声冷枪,黑大娘“啊”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篮子失落在地,洋芋倾篮而出,四处乱滚。常浩惊叫了一声“黑大娘!”俯身冲到近前,抱着紧紧拎着壶的黑大娘走进屋里,放在炕上。

黑大爷慌忙走到近前,用力抓住黑大娘的手,呼叫着“老伴……”十岁红挣扎着扑到了黑大娘的身边,哭喊着“干娘……”战士们相继围拢过来,焦急地叫着“大娘……”一时间,屋里的空气紧张到了顶点。

黑大娘渐渐地苏醒过来,望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十岁红,吃力地指着壶,急促地喘着气,说:

“干女儿……别哭,这壶里……是冻成冰块的牛奶……快,煮煮喝了吧……”

“干娘!”十岁红双手接过装有冻牛奶的壶,又禁不住地失声哭了。

黑大娘忍着极大的悲恸转过脸去,一眼看见了神态肃穆的常浩,伸手指着屋外:

“快,快把那点洋芋……捡回来,给大家煮煮吃了……好打强盗……”

常浩沉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屋去。

黑大娘又听见了老伴的啜泣声,侧过脸来,强作笑颜地说:

“这么大岁数啦,当着干女儿……和同志们的面哭,多……不好意思啊……”

“我不哭,我,这就不哭……”黑大爷一边哽噎地说着,一边擦拭满脸的泪水。

“老头子,我……不行了,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闭不上眼……”

“老婆子,你说吧,我接着替你做。”

“干女儿的身子……要紧……你……可要代我……看、好、她……”

“是,是!你就放心吧。”

黑大娘微微地笑了,她猝然一阵抽搐,那对和善的眸子死死地定在了眼眶中,镶嵌在那张慈祥的脸庞上。待到她的头向旁边一歪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常浩提着一篮洋芋走回屋里,放在桌子上,他望着安详地躺在炕上的黑大娘的遗体,禁不住哭了。他缓缓地摘下了军帽,又徐徐地把头垂在了胸前。瞬间,他感到黑大娘的遗体化作了那座高大的坟冢,又变成了座顶天立地的无字碑。当他再想到西路军的前景时,心中犹如灌满了铅水,是那样的沉重,他发誓似的说:

“一定要严惩叛徒!一定要消灭马匪!”

过分悲恸的常浩,许久没有抬起头,直到东里间屋传来更加悲哀的哭泣时,他才知道黑大爷抱着老伴的遗体离去了,十岁红和三名战士也尾随着走进屋去。室内就剩下龙海和他做伴了,在这桎梏人的生命的静寂里,又从电台想到了方才那份密码电报。往日,徐总指挥来电是直呼其名的,为何这次却改变了称谓呢?再说,徐总指挥率总部突围这样的大事,为何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呢?万一这次电文是假的,其后果……他没有勇气再推论下去了,蓦地昂起头,严峻地命令:

“龙海!立即把炸断的电话线路接通。”

“你……”

“我要亲自和徐总通话!”

“徐总不是突围了吗?”

“这不用你管!”

“这电台呢?”

“由我代你负责。”

龙海起身离去了,这间屋里愈显得死一样的寂寥了。常浩听着远近零星的枪声,听着东里间屋里的哭声,心里像是浸透了黄连水,苦得难以自述。但是,当他想到龙海此去的吉凶,以及对西路军命运的影响,再也不能安静地待上一分钟了!他焦急地快速踱着步子,暗自说:

“龙海同志!快些回来吧。”

突然,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激战的枪声,常浩警觉地听辨交火的方向,心想:“不好!是电线通向总部的方向。”他快步走出屋去,听着时紧时松的枪声,暗自说:“只要还有枪声,龙海就是安全的!”枪声终于停歇了,他暗自判断双方的胜负。他明白了,只有通向西路军总部的电话才是明证。他急忙赶回屋里,拿起话筒拼力地摇,依然是断路。他无力地放下话筒,悲哀地自语:

“龙海同志也牺牲了……”

常浩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双手掬着额头,思索着龙海有没有幸存的可能。他想,龙海有可能幸存。因为,一、西路军总部因电话线中断,他也许来不及通知,突围而去;二、龙海虽未接通电话线,他会摆脱敌人,借着夜幕的掩护逃回来。他抱着侥幸的心理站起来,沉重地走出屋门,盼着龙海的归来。

夜,很深了,低垂的浓云遮住了满天的星斗,辨不清是什么时辰,风,越刮越大了,那炮火的硝烟不肯散去,随着夜风任意地飘**着,强烈地刺激着人们。龙海仍然没有回来,常浩有些绝望了。突然,执勤的战士拍响了信号的掌声,常浩拔出插在腰间的匣枪,快步跃到那堵断墙的后边,小声地问:

“上来几个?”

“一个!”

常浩迟疑片时,探出头一看,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敏捷地走来。他欲举枪射击,猛地发现这个黑影是那样的熟悉,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龙海!”

“首长!”

随着这亲切的答话声,龙海飞身跃到了断墙的后边。常浩激动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龙海那粗壮的身躯,关切地问:

“没负伤吧?”

“没有!”

“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咳!甭提了……”

历经一年多的战争洗礼,龙海已经锻炼成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了。他凭着夜幕做掩护,沿着电话线路匍匐前进。当他就要接近断路的地方,前面突然传来了敌人的对话声: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电线?”

“因为我们原是一家人嘛!”

“这个办法可不错,守株待兔!”

龙海通过对方的谈话,知道这电线不是炮弹炸断的,是被俘的红军叛徒为了邀功请赏,带着五名马匪刨断了电线,藏在隐蔽的地方,等候前来接线的红军战士。他当即怒火猝发,当场就把这个叛徒干掉了。接着,他忽而躲到暗处射击,忽而又倒在地上,几经枪战,击毙两名,击伤一名,剩下那两个马匪拖着这个伤号转身就逃,他连发数枪,全部击毙。龙海唯恐有诈,藏在一座破房的后面,暗自观察周围的动静。又隔了一段时间,有意地掷出两块砖头试探虚实。待他确认安全无疑的时候,他才迅速接通线路,返回驻地。

“谢谢你!龙海同志。”常浩拍打着龙海的肩膀,格外激动地说。

“有什么好谢的?”龙海突然昂起头,愤怒地说,“首长!这些叛徒实在可恨。”

“你说得很对!”常浩紧紧握着拳头,“对叛徒绝对不能发善心。”

常浩大步走回屋里,拿起听筒,很快接通了西路军总部。不出所料,方才那份密码电报果真有鬼。同时,由徐总的口中获知,奉这份命令突围的红军,遭到了马匪的伏击,死伤了不少指战员,只是由于总部发现较早,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遵照西路军总部的指示,立即通知有关单位,废弃这套密码,他无法遏制满腹的愤懑,高高地举起右手,重重地击在了桌面上:

“又是叛徒向马匪泄露了密码!”

然而,是谁向马匪泄露的密码呢?常浩思来想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至今下落不明的李奇伟;一个是做了马匪俘虏的姚秀芝。而二者之间,又认为姚秀芝的可能性最大。他无比愤慨地说:

“隐蔽最深的敌人,对革命的危害就更大!”

常浩曾经惧怕过姚秀芝,那是因为她坚定地支持北上的路线,唯恐她回到党中央的身边,带头揭发批判自己支持张国焘路线的罪行;他曾经默默地爱过姚秀芝,因为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男性的魅力,残酷的战争环境,不允许他向这位革命的囚徒求爱。可是,他却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一旦条件具备了,就大胆地追求姚秀芝!”因此,他利用职位特权,把姚秀芝调到自己的身边工作,借以加深两个人的了解。高台脱险之后,他为姚秀芝不幸被俘难过了许久,可她……咳!

常浩毕竟是一个久经战火的人了,很快就排除了这种私念,又回到残酷、复杂的现实中来。尤其当他想到门前那座高大的坟冢,为接通电话线路牺牲的战士,因假电报而阵亡的无数指战员,暗自下定决心:

“就是亲娘老子,也要他偿还这笔笔血债!”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时候,海青带着姚秀芝闯过一道道哨卡赶到了,在警戒战士的押解下,走进了屋里。常浩一看身着马匪军装的海青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身着回族服装的姚秀芝的衣襟,指着海青严厉质问:

“他是马匪吗?”

“他……也算是吧。”

“混蛋!”常浩倏地扬起右手,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记耳光。

姚秀芝被这突兀的举动打蒙了,海青就像是一头暴怒的公牛,伸手抓住常浩的衣袖,发狂地:

“你凭什么打人?”

“打人?我还想毙人呢!”常浩挣脱海青的手,刷地拔出匣枪,指着惊恐万状的姚秀芝,疯了似的质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老婆!”海青也不示弱地说。

“老婆?!”

“对!不会有错的。”

“胡说!”

“你才胡说呢!”海青一步跨到常浩的面前,挑衅地说,“她是我们长官赏给的,本人也同意了,我们也早已同居了!”

“什么?早已同居了?”

“对!你管得着吗?”

常浩全身发抖,一种复仇的情感扑上心头,他哆嗦地举着匣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让你同居!”一搂扳机,啪的一声,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