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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2973 字 10天前

这是一座关押高级犯人的监狱。三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开间,东西厢房都是三开间。不算小的庭院中积满了雪堆,被一条砖砌的甬路分为两半。夜空无云,深邃莫测,冰盘似的皓月悬挂在空中,廉价地洒着清冷的银辉,给这座高级监狱增添了肃杀气氛。马勇披着羊皮大衣,拿着手电筒走进院来,换走了原来的岗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姐夫真不像话,把这样倒霉的差事交给了我!”转身走进了西厢房,坐在烧得正旺的炉子旁边,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取出一只烂熟的羊腿,叹了口气,嚼着羊腿大口地喝起酒来。

北屋的草地上,躺着一位打得遍体鳞伤的女犯人,她就是姚秀芝。一阵阵寒冷的夜风扑进屋来,像是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肉。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本能地说着“渴,渴……冷,冷……”她完全地清醒了,打量着这阴森可怖的房间,怎么也想不起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月转星移,一股清冷的银辉穿过窗口,投到了地上,她忍着疼痛,挪动了一下身子,循着这缕银辉望去,看见一轮明月挂在淡蓝色的夜空中。她总算记起来了,这儿是西宁。同时,也想起了审讯她的严酷情景……

“你叫什么名字?”马祥不紧不慢地问。

“姚芳!”

“不对!叫姚秀芝。”马祥一拍桌子,兀地站起身,“你是红四方面军的组织部副部长,对不对?”

“你既然如此自信,何必还问我呢?”

“这是告诉你,不要在我的面前耍花腔!”马勇突然把脸一沉,“你还负责电台工作,对吧?”

“无可奉告!”

“我可是有可奉告!”马勇双手按着桌面,“我是个痛快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交出西路军的组织名单,全部的电报密码,一切好说;不然,我就叫你皮肉受苦!”

姚秀芝不屑理睬,把头一歪。

“你何必这样固执呢!一个大家闺秀,留法的洋学生,放着香的不吃,辣的不喝,跟着这帮红匪四处流窜,图个什么呢?再说,你还没吃够他们的苦吗?”

“住口!我不准你诬蔑红军。”

“嘴硬。来人啊!”

从此以后,姚秀芝便和马匪的刑具打起交道来,直到昏迷为止,她依然没有改口。

然而是谁向敌人告的密呢?通过审讯,姚秀芝清醒地知道,告密者是熟悉她的过去,也知道她的今天的人。她反复地回想了同路的囚徒,没有一个是知道她历史的。忽然间,观看演出时的那个背影又闪现而出,他是谁呢?

这个叛徒一定是个地位很高的人,他的叛变,不仅危害着被俘难友的安全,而且对苦战中的西路军也构成了威胁。假如他改头换面,混进西路军总部去,结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她的心开始颤抖了,暗自下定了决心:必须为党清除这个叛徒!但是,从何入手做起呢?她又陷入了茫然的沉思。

“谁啊?”院中传来了马勇的问话声。

“我!”海青有气地答说。

“哎呀,是海青老兄啊,快进西厢房来,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它几盅!”

“对不起!我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那,干什么来了?”

“探监送饭!”

“探监送饭?……”

“对!你姐夫当面应允的,难道你……”

“好说!好说!去吧,关在北屋里呢。”

牢门打开了,海青一手提着壶,一手托着一个棉包包走进门来。由于屋间太大,光线太暗,看不见姚秀芝待在什么地方,他着急地喊:

“你在哪里?”

姚秀芝在马匪的任何刑具面前,没有喊叫一声。但是,她听见海青的声音,热泪夺眶而出。她吃力地翘起头,啜泣着说:

“海青,我……在这里……”

海青的眼睛有些适应了,循声一看,只见黑黢黢的墙角里躺着一个人,他急走两步,放下手中的东西,匆忙跪在地上,紧紧抓住姚秀芝那只伸着的手,看着被打得动不了的姚秀芝,心疼地哭了。

姚秀芝心里掀起了一股热浪,她声音微弱地说:

“别这样,海青!”

此刻,院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走路的声音,随着脚步声,灯光一晃一晃地射进屋来。姚秀芝把头朝海青的腿边移了移,低声地说:

“不要把手松开!”

这句话,一下把海青从最圣洁的天堂,呼唤到了凡俗的人间。他陡然感到这样抓住姚秀芝的手是不好的,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撩拨着他那淳朴的心灵。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可又被另外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强迫又不情愿地握紧了那双手。

马勇提着一盏马灯走进屋来,一看海青木然地跪在姚秀芝的面前,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相互哑然地待着,禁不住笑出声来,挖苦道:

“真是难得啊!可惜海大哥这痴情的汉,没有碰上一个多情的婆哟!”

“住嘴!”海青暴怒了,猛地抽回双手,倏地站起,“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送灯啊!”马勇指着地上的壶和包包,“你不是送饭来了吗?黑灯瞎火的,吃到鼻子里去怎么办?”

这句话可给海青引出了新的话题,他急忙打开包包,拿出两个又白又大的馍,说:

“这是娘给你蒸的,快趁热吃吧!”

姚秀芝双手接过热乎乎的馍,痴痴地看了片时,很不忍心地咬了一口。

海青提起那把熏得漆黑的壶,发现忘记带碗来了,没有好气地说:

“马老弟,借个碗,让俺姐……”

“姐?……”马勇惊愕地重复了一下。

“姐……解个急嘛!”海青急中生智,指着躺在地上的姚秀芝,“没有碗,她怎么喝这滚烫的奶茶?”

马勇把手中的马灯挂在墙上,转身走了出去。

姚秀芝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海青的腿,意思说:“你真行!”

海青的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用衣袖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俯身一看,恰好和姚秀芝的眼神撞个正着,二人会意地笑了。

院中又传来马勇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姚秀芝再次想起了出卖同志的叛徒,思来想去,只有通过海青才能查明真相,免除西路军遭受更大的损失。她有意大声说:

“告诉娘,他们搞错了,迟早会放我回去的,到那时,我再好好地孝顺她老人家。”

“娘也让你放心,天大的事也不要怕!活着,是俺家的人,死了,是俺家的鬼。”海青并没有理解姚秀芝的用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实实在在地回答说。

姚秀芝被这真诚的话语感动了,她是多么想抓住海大娘的手,说这样一句话啊:

“娘!你就是我的亲娘。”

马勇已经走进屋来,姚秀芝有意生气地说:

“你是我的丈夫,一定要和那些编瞎话,蒙骗你们的长官,拆散咱们夫妻的人算账去!”

海青的心顿时亮堂了,明白了冤有头、债有主,必须找到欠账的冤家对头,他肯定地说:

“放心!我轻饶不了他。”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吧!”马勇把一个粗瓷茶碗交到海青的手里,阴阳怪气地说。

“那……下一辈子也饶不了他!”海青提起壶,倒了一杯香喷喷的奶茶,放在姚秀芝的头旁,关切地,“喝吧!暖暖身子。”

院中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以及微弱的呻吟声。海青有气地问:

“又一个?”

这时,又传来开东厢房门锁的声音,马勇指着躺在地上的姚秀芝说:

“和她一样的高级政治犯!”

海青愤怒地“哼”了一声,把头一低再也不说话了,这间空****的囚室静得有点瘆人。姚秀芝吃饱喝足以后,海青脱下皮大衣,盖在她的身上,满腹怨气地离去了。

海青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海大娘没有睡觉,还在和胖姐商议营救姚秀芝的办法。听了海青讲完狱中的情况后,海大娘心疼得不得了,“活畜生,杀人魔王……”骂不绝声。胖姐只有一个愿望:请求海青从狱中救出姚秀芝,并护送她回到西路军总部。

关于营救姚秀芝的事情,海青早已想过了,今晚探监送饭,就是为了打探狱中的虚实。他认为只要蒙混过马勇去,营救姚秀芝的事易如反掌,再利用他人熟、路熟的方便条件,护送姚秀芝回到西路军总部也不难。但是,怎么才能知道谁是出卖姚秀芝的叛徒呢?他没有主意。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三个人合计了大半夜,终于想出了办法。突破口,选在了马勇的身上。

马勇受命看管姚秀芝是很不情愿的!每天晚上,海青来探监送饭,陪着他喝两盅,骂几句娘就算结束了这一天。又是一个夜晚,马勇躺在滚热的火炕上都快入睡了,答应请客喝酒的海青还没有来,他自言自语地骂道:

“妈的,说话不算数,答应请我喝酒,怎么还不来?”

这时,海青恰好走进院里,边说“我说话可是算数的。”边提着酒、拿着肉走进西厢房,当的一声,全都放在了桌子上。

马勇骨碌一下从炕上爬起来,跳到地上,一看桌上那两瓶白酒,一大包又肥又嫩的兔肉,馋涎欲滴地说:

“酱兔肉,老白干,今天晚上,咱哥们俩来他个一醉方休!”

海青是个老实人,长这么大也不会说句拐弯的话,至于说谎、骗人,他更是做不来了。可是今天,他非要用这两瓶白酒,换来出卖姚秀芝的叛徒,真是比登天还难啊!但是今夜,再下流的话题,再逆耳的言语,他都得听,还要顺着马勇说,只要能让他多喝一杯酒就行!

多年以来,海青单身一人,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与白酒为友;拉骆驼夜宿古道,就借酒驱寒暖身,因此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从来也没有喝醉过。他满上酒以后,对马勇说:

“来!我先喝,你跟上。”

马勇的精神空虚得很,夜幕垂落以后,他想的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事。眼下他孤守空房,巴不得海青陪着喝个通宵呢!因此,他和海青把酒杯碰得叮当作响,越喝越有兴味。

酒是话语的引子,第一瓶白酒喝光之后,马勇已酒醉三分了,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海大哥!我是理解你的,男人身边没有女人,就像是魂离开了身子,没着没落的难受。你刚刚守了一夜女人,就又放起单来,比没搂过女人的滋味还难受……”

这些俗不可耐的下流话,在海青的心里还是起了效应的,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被剥夺了拥有妻子的权利,当然是痛苦的;但是,他又是一个有理智的男人,很快从这痛苦中解脱出来,随声附和地说:

“咳!你哪里会真知道是个啥滋味噢……不说这些了,喝!喝……”

马勇举杯喝了个底朝天,感叹地说:

“我真想把这西厢房让给你们俩,让你们好好聚聚,可我做不了这个主啊!再说,今天晚上已经晚了!”

海青一听倒吸了口凉气,以为今夜就要暗暗处决姚秀芝,他真想冲到北屋里,再次跪到姚秀芝的面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再说次知心话。他稳住了自己慌乱的心,斟满酒杯,顺着马勇的话题说:

“为了明天能把西厢房借给我,干!”

马勇待海青一饮而尽之后,也来了个仰脖朝天,醉意甚浓地说:

“就是今天……把西厢房借给你……她呀,也不一定会干喽……”

“为什么?”

“她……要和原配丈夫……和欢、睡觉……”

“咹?!”

正当海青震惊不已的时候,院中又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轻微的呻吟声。就要酒醉的马勇侧耳听了听,顺手端起酒杯往嘴前一放,全都灌进了脖子里,他气得把杯子往桌上一掷,沿着桌面滚到了桌下,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十分得意地笑着说:

“听!她的原配丈夫……来了……”

海青出于男人本能的妒忌心理,掷掉手中的酒杯,兀地站起身来,刚要迈步冲出去,脚怎么也抬不起来,猝然坐下,趴在桌面上呜呜地哭了。

“别哭!别哭!我姐夫答应给你再找一个黄花闺女。”

海青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他倏地昂起头,擦了把眼泪,气呼呼地说:

“你要是给我讲清楚她丈夫的来历,我就答应休了她,再娶一个!”

马勇的嘴虽然不听使唤,但却原原本本地讲述了有关李奇伟的事情……

再说姚秀芝坐在干草地上,披着海青留下的羊皮大衣,暗自猜测着海青去西厢喝酒,迟迟不来的原因。忽然院中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她刚刚吃力地站起来,想趴在窗台前看看,又是谁被押进了东厢房,北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犯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说了句“东房没地儿了,和女人就个伴吧!”说完,他俩把那个犯人摔在了姚秀芝的身边,转身大步走去了。

姚秀芝急忙拧亮挂在墙上的马灯,回身一看,惊得失口“啊”了一声,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暗自惶恐地自语:“怎么是他?怎么是他?”霎时间,各种疑云骤起,心绪乱得再也理不出个头来。是走上前去?还是远远地离开?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疼,疼……渴,渴……”李奇伟昏倒在地上,发出了低微的呻吟声。

姚秀芝那颗善良的心被打动了,走到李奇伟的身旁,一看那件染满血迹和硝烟的红军戎装,一种超越私情的爱打心底生出,她急忙蹲在一边,看着满脸伤痕的李奇伟,小声地叫着:

“奇伟!奇伟!你怎么也被捕了?”

“我,负伤了。”李奇伟突然醒来了,艰难地翘起头:“你,是谁?”

“我是秀芝!”

“什么?你是秀芝?”

姚秀芝万分痛苦地看着惊愕不已的李奇伟,感情异常复杂地点了点头。

“秀芝!”李奇伟蓦地抱住姚秀芝的腿,猝然又昏厥在草地上。

姚秀芝慌忙为李奇伟做人工呼吸,低声地呼唤着:“奇伟!奇伟……”

李奇伟蓦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晃动了一下身子,又算醒了过来。他陡然抓住姚秀芝的双手,大动感情地说:

“秀芝!这,不是做梦吧?”

“是很残酷的现实!”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见面了?”

“是敌人安排的!”

“不!是上帝安排的,是我们敬重的马克思安排的。”

姚秀芝从这简短的对话中,感到李奇伟不像是一个从昏迷中醒来的人;另外,她觉得紧握着自己的双手是那样的有力,和自己伤后握海青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顷刻之间,她对李奇伟的突然出现产生了怀疑,她想抽回自己的双手却没有成功。

“秀芝!你原谅我的过失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姚秀芝镇定地说罢,猛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

“就是我们的爱情啊!”李奇伟边说边抱住姚秀芝的双腿,哭泣着说,“秀芝!我错了,我打心里是爱你的啊……”

“冷静些!”姚秀芝边推李奇伟边说,“你要对得起爱你的十岁红,更要对得起你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快不要说这些了,我怎么能爱她这样一个戏子呢!”

“无耻!”

姚秀芝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股怒气,重重地打了李奇伟一记耳光,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寒天夜空。

李奇伟被打蒙了,惊愕地倒在草地上,看着姚秀芝的背影,又突然大声地狂笑起来。

咣当一声,屋门被踢开了,李奇伟戛然终止了狂笑,姚秀芝下意识地向门口一看,只见海青踉踉跄跄地走进屋来,令她惊诧的是手中还提着一个棒子。

海青走到李奇伟的身边,倏地举起了手中的棒子,李奇伟吓得在草地上边滚边说: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催命鬼!”

海青用力砸下了手中的木棒,李奇伟“啊”了一声,随即昏倒在地上。

姚秀芝急忙赶到近前,抓住了海青又举起的木棒,惊怕地说: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是他出卖了你!”

“啊?!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我该怎么办?”

海青扔掉手中的棒子,拾起草地上的皮大衣,不容置疑地命令:

“快披上!跟着我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