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闪烁着银光,把低沉的天空塞得满满的,从而天地融合为一,变成了蔚然壮观的银装世界;暴风呼啸不止,施展着**威,像是宇宙间最大的鼓风机,把如席的雪片吹得满天狂舞,搅得周天寒彻!
黑风口横断绵延东西的祁连山脉,是连接青海和甘肃的天然通道。平时,天地之间和风轻拂,这儿则是风声阵阵,寒气袭人;苍天一旦作法兴风,这儿便是狂风翻卷,雷石上天。暴雨来临的前夕,山口中吐着一团团黑云,故得名黑风口。
今天,黑风口掀起摇撼祁连山的神风,发出泣动鬼神的呼啸,洒下漫天的玉色麟片。在黑风口的南端,山高地险,绝壁陡峭,势如刀削,相距最远处不过十多米。透过迷漫的暴风雪,向黑风口内一看,只见有几十个全身皆白的人低着头,间距一米左右,排成一列纵队,艰难地跋涉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他们就是被马家军俘虏的红军战士。
在这支俘虏的队前和队后,都有一名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背着枪的匪兵,他们就是押送俘虏的解差。头前带路的叫海青,殿后压阵的叫马勇,两个人一前一后,吆吆喝喝地朝前走着。
寒冷的暴风,鬼哭狼嚎地吼叫着,宛似无数把利刃,在狠命地割着囚徒们的肉,刮着囚徒们的骨;漫天的大雪,夹着冰屑狂舞着,像是上苍射下的无情的箭矢,刺在囚徒们的脸上;又像是无孔不入的沙尘,飞进囚徒们的脖子里、衣袖里、鞋子里,紧贴着还有丝丝暖和气的身子渐渐化成水,又慢慢地冻成冰……这批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囚徒,个个低着头,反缚着双手,迎着利刃似的狂风,顶着箭矢般的冰屑和雪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行进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中,穿过这风雪统治的黑风口,他们将被解往马家军的老巢——西宁。
姚秀芝也在这囚徒的行列中!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棉衣,身体就像是**在暴风雪中一样,一阵风雪袭来,犹如一条皮鞭,抽在她的身上,比挖心抠肉还要疼!不过,这样的鞭子抽多了,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她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每前进一步,就灌进一些雪来,化成水,又结成冰,几乎变成了冰鞋。双脚冻裂了,不久连疼也不觉得了,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走着。她的手没有防寒的皮手套,被绳子反捆着,一头连着前边的囚徒,一头接着身后的难友。她那露在风雪中的双手,早已冻得变成了紫色,肿得几乎粗了一倍,她头上蒙着一块头巾,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除了跳动的心脏以外,连血管都快结冰了。
她不知道走了几天,依然无声地跟着难友们向前走着。她望着行进在暴风雪中的难友们,忽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女主人公加入到流放西伯利亚的囚徒中,踏着皑皑积雪向东方走去的场面!然而女主人得到的是复活,自己和难友们却是在走向人间地狱。
姚秀芝的体力就要枯竭了,她吃力地抬起头,看看前面步履沉重的难友,也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蓦地,她脱口唱起了《国际歌》。
这歌声好似裂变的精神核子,在这长长的囚徒队伍中引起了连锁反应,一个、两个、三个……很快都跟着唱起了《国际歌》;这歌声宛似永不熄灭的精神火把,渐渐地点燃了每个囚徒的心灵之火,驱走了身上的酷寒,大家迎着风雪昂首放歌,峡谷中回响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马匪的解差海青和马勇,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悲壮的歌声,感到十分新鲜。马勇还大声讥笑说:“望乡台上唱大戏——一群乐不死的鬼魂!”再听下去,他觉得这歌声不对劲了,当唱到“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时,暗自说:“糟了!他们一定是利用唱歌搞哗变。”遂举起枪一边对天鸣枪警告,一边大声地叫着:
“不准唱!不准唱!谁要是再唱,老子就开枪了!”
在马勇的弹压下,歌声停了,囚徒们又重新低下头,艰难地走着。姚秀芝的体力完全枯竭了,她再也抗不过裹着冰屑雪花的旋风,终于倒在了雪地上。由于束缚着囚徒的绳子前后相连,她身前身后的难友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顷刻间,几十名囚徒化作了几十根银色的柱子,巍然屹立在暴风雪中。
“起来!起来!快走!快走!”
解差海青一边喊着,一边寻找着出事的原因,他催马赶到姚秀芝的身旁,跳下马,扶起了倒在雪地上的姚秀芝,看了看她那虚弱的身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
“还能跟着走吗?”
姚秀芝怒目而视,一个字也不回答。
海青看上去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他虽然也穿着马匪的军服,挎着刀,背着枪,但总觉得是那样的不合身份,他那魁伟的身材,浓浓的双眉,给人一种憨厚的印象。
“嘿!我说海青老兄啊,你对这个半老婆子,可真够尽心的噢!”
这是马勇的声音。他有二十来岁,瘦瘦的身材,尖尖的嘴,眼神和话语,都表现出是一个十足的兵痞。
“胡说些什么!不扶起她来,这一根绳子拴的几十个人,怎么走?”海青有些憨气地说。
“叫我说啊,”马勇倏地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咔嚓一下,就结果了这个半老婆子,免得拖累大家!”
“你敢!你敢!”
被俘的难友们瞪大了愤怒的双眼,大声地反抗着。一前一后的两位难友,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昂首挺胸,护住了姚秀芝。
“你们想造反啊!”马勇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我让你们这些红毛鬼,也知道知道我马爷爷的厉害!”
海青抬手抓住了马勇的手腕,紧锁着眉,不高兴地说:
“你行点好,积点德不行吗?”
马勇把刀插入拴在腰间的皮鞘中,说了一句:“看在老兄的面上,今天就不开杀戒了!”纵身跳上马背,朝着队伍走去。
海青沉默了片刻,走到姚秀芝的身后,边解捆绳边小声地说:
“我这是好心,你可不要对我有歹意,他杀个人,比宰只羊还容易。”
姚秀芝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背后的绳索解开以后,费力地活动了一下上肢,她第一次知道人的两条胳膊,还有平衡身体的作用。
海青跨上战马,把双手卷成一个筒状,放在嘴边,大声喊着:
“鼓把劲!都不要停步!天黑以前赶出黑风口,一块吃晚饭!”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海青引着这长长的一串囚徒,走出了黑风口。大家骤然觉得暴风小了许多。但是,雪片依然在空中飞舞,飘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使得那干枯的芨芨草、沙柳、沙枣棵都失去了原貌,随着风雪发疯似的摇动着。在黑风口右边的崖壁下面,依马站着两个马匪,是在此等候红军俘虏的。他们显得有些焦躁、不耐烦。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上,有两个洞穴,相距不远,人们叫它猫耳洞,是供骆驼客、过往行人避风雨或歇宿用的。如今,则变成了转运红军俘虏的所谓驿站。其中一个马匪看见了头前带路的海青,摆动着双手,大声地叫喊:
“老海!快进洞里暖暖身吧!”
海青抽出马刀,在空中晃了两晃,示意听见了。他骑马走到跟前,收好马刀,望着这两个抄着手、缩着脖的马匪,严肃地问:
“你们为猫耳洞准备好柴草了吗?”
“用不着准备!”其中一个指着洞门,“里边多着呢,足够这伙红色鬼们取暖用的。”
“那……以后来这儿歇脚的骆驼客,还有过往的行人怎么办?”海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年头啊……”另一个马匪摇头晃脑地说,“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咱没吃那腌萝卜,用不着去操这份咸(闲)心!”
海青很不高兴地跳下马来,把被俘的红军战士一分为二,由马勇带一半走进左边的洞里,由那两个等候的马匪带一半走进右边的洞里,他拴好马,冒着风雪又爬上了一座长满沙柳的小山坡。
这是一座很大的自然山洞,足有三间房大小。靠近里边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山草,靠近洞口旁边的,是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的沙柳枝。马勇第一个走进洞口,抱了一把干草放在距洞口不远的地方,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引着,接着又把干得嘎嘎作响的沙柳枝架在火苗上。很快,火苗爬上沙柳枝,先是冒着蓝色的烟,随即又生出了火,并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他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到洞口,把手一挥:
“进来吧!”
姚秀芝掸了掸身上的积雪,第一个走进了洞口,一缕盎然的暖意迎面扑来,当她再看见那红红的跳跃的火焰,真想飞身跳进这篝火中,然而,现在的火焰是寒体的大敌,她克制住烤火的欲望,依恋不舍地绕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向着洞内走去。她依偎着洞壁,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让洞内逐渐升高的气温,自然地缓解这寒如冰块的血肉之躯。
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依然是被反缚着双手,无法掸去满身的积雪,只好用力地晃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洞中,以姚秀芝为排头,依次坐在了干草地上。凭借着红红的火光,可以看出每位战士的脸上,都布有一层厚厚的阴云。姚秀芝一看这情景,急忙取下破头巾,轻轻地为难友们掸去身上的积雪。坐在篝火旁边继续加柴的马勇斜眼看了看,冷嘲热讽地说:
“心眼还蛮好嘛!今天,就代海青老兄做这件事:帮着你的同伙脱掉鞋子吧!”
姚秀芝坐在干草地上,怎么也脱不下自己脚上的靴子,她又跪在难友的面前,也没有脱下一只靴子。她终于明白了,靴子中的血和水冻在一起了,在没化冻之前,硬脱是不行的。
片刻,右边洞里的一个马匪送来了个白布袋,还有一把大铜壶。马勇打开壶盖,走出洞外,不时提了满满一壶雪团走进来,架在篝火上。铜壶中的雪团渐渐地化了,冒出缕缕的热气。马勇解开布袋,掏出两个又大又白的馍,在手中掂了掂,放在篝火旁边烘烤;接着,他又从布袋中取出一条熟羊腿,上去就啃了一口,可能是冻得太凉了,冰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拔出马刀,把羊腿插在刀尖上,伸进火中加热。不一会儿,火中的羊腿冒出了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满意地笑了,又小声地哼起了家乡的曲子。
马勇取下烤好的羊腿,正要歪着脑袋啃食的时候,海青背着一大捆沙柳走进洞来,往地上一扔,没有好气地说:
“这两个缺德鬼,这辈子一定断子绝孙!”
“算了吧!”马勇叹了口气,有意挖苦地,“他俩缺德,可都讨上了漂亮的老婆;你哪,成天价叫喊积德,都快到了当爷爷的岁数啦,连个女人都讨不上!”
这话可能是刺痛了海青的心,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别泄气,你这个好心的骆驼客,一定会有好报的。”马勇为了宽慰海青,把烤好的羊腿随手扔给了他一半,“来!吃吧。老婆再好,也管不了肚子饿!”
“不!该给他们脱靴子了。”海青说罢放下羊腿,刚要跪在姚秀芝的面前脱靴子,姚秀芝低声说:
“我自己来。”
马勇加了几根枯沙柳,用刀插好另一半羊腿,边吃边自言自语地说:
“拍长头发的,可不能拍错了地方,搞不好,可得熏个跟头。”
海青没有理他,跪在干草地上,为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小心地脱着刚刚融化的破靴子、烂棉鞋。接着,又像往日那样,整齐地摆在篝火旁边,慢慢地烘烤着。
篝火越烧越旺,烤得人们冻伤的面颊、耳朵,开始有点麻酥酥的疼,继而便是钻心的奇痒,恨不得伸出双手挠它几把!篝火四周的破靴子、烂棉鞋,渐渐地蒸发出了热气,随着柴烟在洞内缓缓地扩散,一种说不出的气味扑入人们的鼻子,熏得大家快要窒息了。
马勇被熏得皱起了眉头,似乎连食欲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羊腿,右手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馍走到洞口,在冷热气流的衔接处大吃大嚼起来。
海青可没有这么娇贵,他脱下身上的羊皮大衣,平放在距离篝火不算远的地上,然后盘腿往上一坐,十分香甜地啃着羊腿嚼着馍。他似乎根本就闻不到令人窒息的臭味,铜壶中的雪水烧开了,海青戴好皮手套站起身来,提着烤得炙热的壶把,倒了两缸子开水,一缸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另一缸子递给马勇,又拿起一只缸子,提着这把熏得黑黑的铜壶朝洞外走去。
“做什么去?”马勇惊奇地问。
“装壶雪去。”
“干什么用?”
“给他们再烧点开水。”
“你呀!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好人,下辈子再不娶四房老婆才冤呢!”
海青照旧没有理他,默默地走出洞外,装满一壶雪水又走了进来,小心地架在篝火上,冲着站在洞口的马勇使了个眼色:
“准备好吧,他们该吃饭了。”
马勇放下手中的缸子,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示威性地向鞘内用力一推,发出啪的一下响声,随之又摘下背在身后的马枪,稀里哗啦把枪栓拉下推上,意思说:“老实点!老子的枪可不是吃素的。”接着又往洞口中央一站,像个恶煞似的站起了岗。
海青在姚秀芝的帮助下,很快就为被俘的红军战士松了绑,每人分了一个又凉又硬的馍,谁也顾不得在火上烤一烤,便吃了起来。
海青蹲在篝火旁边,一声不响地烘烤着那二十来双破靴子、烂棉鞋,待到被俘的战士吃完了馍、喝完了水,又在马勇的看押下去洞外行完方便,他把烤干的破靴子、烂棉鞋统统收好,像往常那样抱出洞外,不知又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他回到洞里,小声地和马勇商量说:
“明天就到西宁了,今晚就不捆他们了吧?大家都睡个舒服觉。”
“不行!跑了怎么办?”马勇坚决地反对。
“放心,跑不了。”海青满不在乎地说。
“事都有个万一!你是俺姐夫的救命恩人,跑了也不会怪你,可俺……”
“就更没事啦!”海青抬起头,笑了笑,“世上哪有姐夫怪罪小舅子的呢?”
“少说废话!快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免得惹是生非!”
海青拗不过马勇,只好又把被俘的红军战士捆起来。该安排睡觉的地方了,他指着姚秀芝的身边,问:
“马勇,你还在这儿睡吗?”
“今晚就让给你了!”马勇眯着两只坏眼,讥笑地说,“让你也闻闻女人是个什么味道。”
“真是屎壳郎打哈欠——满嘴里喷粪!俺还是坐在这张老羊皮上睡。”海青说罢,又回到原处。
姚秀芝躺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像往日的夜里那样,背靠着马勇,面朝着洞壁,心里格外的紧张,生怕这个兵痞干出下流的事来。她听见背后传来了鼾声,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感到身上潮乎乎的衣服在冒着热气,根据经验,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焐干了。可能是神经放松的缘故,她嗅到干草那特有的浓郁的芳香,觉得这干草给她带来的舒适和温煦,远远超过了她在巴黎结婚时所租赁的高级客房。她又听见了富有节奏的吧嗒吧嗒的抽烟的声音,她轻轻地歪过头去,只见海青抱着枪,盘腿坐在他那件老羊皮上,守着早已没有火苗的炭灰,嘴上叼着一个玉石嘴的烟袋,不停地抽着烟。她望着他那古铜色的面庞,竟然想起了流落在法国当海员的华工。然而当她想起马勇说的一些玩笑话,又有些纳闷: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
海青三十出头了,是丝绸古道上很有信誉的骆驼客,常年骑在骆驼上,身后跟着十多头单峰或双峰骆驼,听着那悠远、凄凉的驼铃的响声,载着客人,驮着东西,奔走在丝绸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个防风雨、供歇宿用的猫耳洞他清楚;祁连山中有多少条像黑风口这样的山谷他走过;沿路的各族百姓见到他,都会当做贵客把他迎进家门。
西路军渡过黄河不久,他就被马家军强迫征调当兵,充任进剿红军运输军火的向导。可他依然遵循着骆驼客的规矩。比方说吧,猫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的。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是,歇脚的客人动身前夕,必须再打些柴草放进洞里,供日后进洞的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今天,当他听说没有为洞里打好备用的柴草,便忍着一天来的劳累和饥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干枯的沙柳。
勤劳并没有改变他受穷的地位,一年的辛苦,连他唯一的老母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至于成家讨老婆的事就更谈不上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辈子绝后。有钱有势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几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头了,连个提亲的媒人都不曾上门。两个月以前,他从前线上救过一名马匪的旅长,事后满口答应:一定为他找个媳妇。可当官的话能算数吗?他不抱希望!反正他早已下了这样的决心:此生此世修善积德,来世再娶他四房妻子。
“啪!啪啪……”
洞外突然响起了枪声,马勇扑棱一下爬了起来,本能地端起枪,搂紧枪栓,大声喊:
“不准动!谁动我就打死谁!”
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视了一遍,发现他看押的红军俘虏一个不少,虽说都瞪着惊愕的眼睛,倾听着洞外的枪声和喊声,但都躺在原处一动未动。枪声息了,喊声止了,他再转眼一看,就要熄灭的篝火旁边没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声叫喊,海青披着那件老羊皮,抱着枪,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他有些惊慌失措地问:
“老海!发生了什么事情?”
“住在那个洞里的红匪闹事了。”
“跑了没有?”
“没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该!”马勇看了看躺在干草上被俘的红军战士,焦急地问,“他们怎么办?”
“继续睡觉!”
“不会逃跑吧?”
“不会!就是现在给他们松了绑,让他们跑也跑不了。”
“为什么?”
“他们谁也没有鞋。”
至此,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才明白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烂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说:
“你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马勇说罢纳头便睡,很快又发出了不紧不慢的鼾声。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全都没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为大家松了绑,吃过早饭,才从洞外抱来那堆破靴子、烂棉鞋,穿好之后,又用绳子反绑起双手,一个一个地走出了洞外。
风住了,天开了,喷薄升起的朝阳悬挂在东方,向万里雪原洒下清冷的金辉,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难友们伫立在雪地上,望着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尸体,默默地把头垂到胸前,寄托着悲愤的哀思。
这时,一个马匪提着布袋,从右边的洞里走出来,掏出剩下的白馍,全都扔到遇难的红军战士的遗体旁边,不住口地骂着:
“没有人吃你们剩下的狗食,带上去阴间,免得再当个饿死鬼!”
海青借口留着给过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馍,又送回猫耳洞里。他和马勇交换了个眼色,转身骑上战马,押着这长长的一串红军俘虏上路了。
走了不足二里地的路程,一条冰封雪盖的河流横卧在面前。海青跳下马来,一边喊着“跟我走,别掉进河里”,一边牵着马在前面小心地探路。马勇讥笑海青胆小心细,依然骑在马上,为了显示他的英雄胆量,有意离开众人跟着海青踩过的脚印,独自踏着河面上的冰雪,朝河对岸走去。
姚秀芝和难友们刚刚爬上对面的河岸,身后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和人的惊叫,大家迅速转过身来,只见战马的前蹄插进了河岸相交的冰缝里,拼命地刨着后蹄子,咴咴地叫着;马勇躺在离马约有三米远的冰雪上,怪声怪气地呻吟着。从大家那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里都在说:
“活该!怎么没有摔死呢。”
海青飞快地跳下马来,快步赶到近前,哈腰扶起马勇,问:
“疼吗?”
“疼死我啦!屁股准都摔成两瓣了。哎哟……”马勇咧着嘴,一面说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的屁股。
这时,那匹把前腿插进冰缝的战马哀鸣不已,两只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脱离险境。海青和马勇一人抱着一只马的前蹄,用肩膀子顶着马腹,海青喊了声:“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马从冰缝中扛了出来。马勇看着自己这一瘸一拐的马,丧气地说:
“咳!真倒霉,只好和这些红匪一样走回西宁了。”
大家又踏着没脚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无意之中抬起头,向着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镇映入眼帘,她暗自说:“西宁到了!”但是,当她想到以后的命运时,又悔恨交加地说:
“为什么忘了给自己留下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