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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2266 字 7天前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姚秀芝从沉睡的梦乡中唤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太阳穿过玻璃窗口,射进了一大片阳光,把这间住室映照得非常明亮。这时,站在对面条桌前的秋菊,正对着一面不大的长方形的镜子梳妆打扮。她由镜面中发现姚秀芝已经醒来,转过身,笑着说:

“这一觉可睡香甜了吧?”

姚秀芝仔细地打量着秋菊,发现她已脱去藏服,穿上了一件锦缎做成的偏大襟的小袄,和一条拖地的裙子,令她感到惊诧不已。当秋菊拿起一枝绒绢做的花,精心地插在头上的时候,一句很不恭敬的贬义词飞到了嘴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同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恐惧感,遂对这位秋菊生出了一种不信任的念头。待她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又暗自责备地说:“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要太神经过敏了!”她欠起上身,充满着感激之情地说:

“谢谢大姐的关照,我有好久没睡过这样香甜、这样舒适的觉了。”

“没睡够的话,就接着睡吧!”秋菊已经梳理完了,白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看样子,她准有什么喜庆事。

“不!我该起床了。”姚秀芝撩开暖和的被筒,她真想再躺下睡它三天三夜啊!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习惯地伸手去拿披在被筒上的衣服,发现军装不见了,惊愕地问,“大姐,我的衣服呢?”

“早让我用剪子铰了,埋在了楼下的牲口粪堆里。”

“这……”

“这不要紧,”秋菊从条桌上抱来一身叠得平平整整的藏族衣服,还有一件织得十分精巧的红颜色的毛衣,往**一放,干脆地说,“就穿它吧。”

姚秀芝惊得不知所措,望着面前的服装,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秋菊猜透了姚秀芝的心理,收起了满面的笑靥,说明这儿是川军和藏兵的地盘,只要见到红军就杀。不久以前,他们一下子就砍了十多个红军伤员的脑壳。她望着惊恐不安的姚秀芝,严厉地说:

“你要落到那伙吃粮人的手里,当夜就不止是两个丈夫喽!”

“那……我该怎么办呢?”

“穿上这身藏服,就说是从内地来看我的表妹,就没有事了。”

姚秀芝十分敬佩秋菊大姐,把一切都想得这么周全。她很不情愿地穿好这身藏族服装,在盛满温水的陶盆中洗完脸,走到对面的条桌面前,望长方形的小镜子里一看,一阵悲凉、凄楚的滋味打心底流出,因为她又想起了身穿藏服的十岁红,还有骑在马上的苦妹子……她淌下了眼泪。

“你怎么哭啦?”秋菊通过镜面,看见了姚秀芝在默默地流着泪水。

“啊……不是哭!”姚秀芝慌忙擦去泪水,“我遇到了大姐这样的好人,高兴地……”

“别这样傻了,身子骨要紧,快梳梳头,吃饭吧!”秋菊说。

姚秀芝总算又搪塞过去了。她梳理完毕,又香甜地吃起了糌粑,喝起了酥油茶。

随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吹打不息的喜乐声,村里又传来了人们叫喊声,就像是娶媳妇、嫁闺女那样红火热闹。忽然楼下传来了男人的喊声:

“哎!就要拜天地了,你这个大媒人怎么还不到场啊?”

秋菊闻声走到条桌前面,打开那扇不大的窗子,探出头,爽朗地答说:

“急啥子哟!你这个龟儿,再这样心急火燎的,老娘就不给你找个漂亮的堂客!”

姚秀芝一听脑袋嗡了一声,惊得她愕然失色,“她原来是个保媒拉纤的媒婆啊……”她的心紧张得收缩不止。

秋菊转过身来,望着姚秀芝那憔悴的面容,哀叹了一声,说:

“你这把岁数了,身子骨又这么弱,怕是没有男人肯要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姚秀芝警惕地自问。

“没有男人要的女人也得活命!把脚伤养好了,就跟着我干吧!”秋菊又说。

“干什么?”姚秀芝更吃惊了。

“用内地的话说,当媒婆啊!”

接着,秋菊告诉姚秀芝,这个地方有点钱的藏民,都乐意讨个汉人的姑娘做老婆。最近,由于川军、藏兵和红军打仗,有不少掉队的女红军,为了行善积德,她就把这些红军姑娘嫁给汉人,或是藏人。这样一来,女红军得救了,光棍汉有了老婆,她也有了吃喝。最后,她得意地说:

“这是三全其美的买卖,合得来。好!你看家,我该去参加婚礼了。”

“停一下。”姚秀芝叫住了秋菊,不安地问,“这位姑娘也是女红军吗?”

“是!前两天也和我睡在这张**。”秋菊叹了口气,“她可想念红军了,一夜一夜地唱着想红军的歌,嗓音可好听啦!她的模样长得水灵灵的,挺讨人喜欢的。”

“你得了多少财钱?”

“这价码可高了,是许配给杂货店孙老板做四房的。”

“什么?是当姨太太……”

“对!孙老板人老心花花,说是娶个黄花闺女,可以……噢,他说是为了采阴补阳,能够长寿:你看看这个老不死的,想玩大姑娘就玩吧,还说能长寿,多有意思!”

“你为何要当这样的媒人?”

“他答应给我一百块光洋啊!”秋菊望着有些愤怒的姚秀芝,忙又解释,“这个姑娘也抱屈不了,前几房都有痨病,用不了几年,都得去丰都鬼城,她就成了杂货店的内掌柜了。”

“这乡镇上还有像她这样的女红军吗?”

“有!”秋菊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了句“我该去参加婚礼了”,转身走了。

姚秀芝十分愤怒!秋菊在她的心目中,猝然变成了一个恶魔,真想一枪把她干掉。但是,当她少许冷静下来以后,又觉得秋菊怪可怜的,同时嫁给了两个藏民,一个也没留在身边。怎么办呢?她也要适应环境求生存啊!当她再想到失落在这些地方的女红军的命运,或许秋菊的做法真是行善积德呢!尤其当她想到秋菊说的这句话:“你要落到那伙吃粮人的手里啊,当夜就不止是两个丈夫喽!”秋菊又从恶魔转化成了人。

噼啪作响的鞭炮,就像是一颗颗射向姚秀芝心中的子弹。她同情这位红军姐妹的不幸遭遇,她想救她出苦海,重回红军的队伍,她决定去婚礼现场看看。

孙老板的宅子是座考究的四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起脊瓦房,屋门右边的墙上是天地堂,下边摆着供果丰盛、香烟缭绕的八仙桌,桌前铺着一块猩红色的地毯,是为新郎、新娘拜天地用的。吹鼓手们站在庭院左边的那棵大树下边,使劲地吹着喜庆的音乐。

姚秀芝拄着拐杖,跛着右脚赶到孙家大院,正是婚礼的最**拜天地时候,她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透过众头攒动的缝隙,一眼看见了头插绢花、笑容可掬的秋菊大姐挽着新娘向天地堂前走去。遗憾的是那红丝绸的盖头罩住了新娘的模样,看不见她的长相。但新娘那婀娜窈窕的身材,轻盈的步履,又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天地拜过以后,姚秀芝把视线投向了那个老气横秋、活像是一个大烟鬼似的新郎,只见他举着系有红绸的秤杆,猛地挑开了新娘头上的面纱。就在这一刹那,姚秀芝惊得失口出声:

“啊?她怎么会是十岁红……”

姚秀芝惊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用衣袖管擦了擦双眼,再定睛一看,依然是十岁红。就在这时,十岁红偶尔扭过头来,恰好撞上了姚秀芝的目光,惊得愕然一怔。姚秀芝清楚地看见了十岁红那目瞪口呆的表情,为了不引来杀身的横祸,匆忙转过身去,留给十岁红的只是一位藏族妇女的背影。她慌乱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疑虑不安地自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十岁红真的没有死?她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她就是十岁红,真的没有死,提起她到此做新娘的事,还要简单地交代几笔。

那天,十岁红唱着《盼红军》的歌声,只身为红军探寻雪路,遇到不算大的雪崩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她又醒来了,可已躺在一位藏族老人的家里,原来是这位放牧牦牛的藏族老人救了她,并在他精心的护理下,又从死神那里回到了人间。

这位藏族牧民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孤苦老人,他希望十岁红安于在这里生活,做他的干女儿,将来这份家产交由她承继。可是十岁红的心早就飞走了,为了能早日追上红军,便撒谎说她的家在雪山那边,希望老人家早一天把她送回家。可这位藏族老人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他望着急得不吃不喝、天天饮泣的十岁红,悲哀地说:

“咱们没有缘分!等做买卖的汉人来了以后,我托他们把你送回家去。”

后来,十岁红与藏族老人一路辗转失散,最后碰上了秋菊。当地孙老板看上了十岁红的美色,强逼成亲,十岁红宁死不从,被孙老板毒打后关在柴房,派人看守。秋菊于心不忍,暗示十岁红只有假意答应成亲,才有可能寻机逃走。几天后,十岁红想好了出逃计划,答应成亲,这才有了今天的场面。

姚秀芝不知道详细的内幕,只是从自身和十岁红的安全着想,她连头也没回一下,困惑不解地离开了孙家的大院,一拐一拐地走回了秋菊的住处。

天过午时了,姚秀芝依然坐在床边苦思冥想,但就是想不出个结果。随着上楼梯的响声,秋菊有些劳累地走进屋来,她把手中编得精巧的藤篮往条桌上一蹾,顺手揭开了篮盖,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她笑着说:

“来!一块换换口味,吃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吧。”

姚秀芝虽说到了馋涎欲滴的地步,可她还是不想立刻就吃饭。她仔细看了看秋菊那颇有些醉意的双眼,知道这位大媒人喝了不少酒,明知故问地:

“大姐!谁给你这么多的白米饭啊?”

“还不是新郎官送我的谢礼!”秋菊说明此地吃肉喝奶是家常便饭,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顿大米饭。接着,她盛了一大碗米饭放在桌上,关切地说,“你才来,口胃禁不住肉奶,还是吃米饭的好。”

姚秀芝一拐一拐地走到条桌前,双手捧起饭碗,一股诱人的清香扑鼻而入。她再次抑制住了食欲,很是策略地笑着问:

“秋菊大姐,按照我们的规矩,参加红军的都是亲姐妹。大姐,你能帮我传句话吗?”

“行!你就说吧。”秋菊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告诉这位新娘子,就说一位叫秀芝的大姐住在你家,很想见她一面。”

“放心吧,准把这句话传到。”秋菊一看姚秀芝手中的饭碗,“快吃吧,不然这热腾腾的白米饭就凉了。”

太阳好不容易才掉到西山的背后,夜幕还没有完全垂下来,就刮起了不小的夜风。姚秀芝守着一盏孤灯,听着隐隐传来的猜拳行令的叫喊声,焦急地盼着十岁红的到来。她想起了在喇嘛庙中巧救十岁红的往事,想起了十岁红取出贴身的观音菩萨像,双手披在彤儿的身上,唱着《盼红军》的歌声为红军探路的情景,她暗自坚定地说:“不!十岁红绝不是甘心沉沦的女子。”

夜深了。秋菊喝得大醉,趔趄着上床睡了,不时地说着梦话。姚秀芝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十岁红不甘心沉沦,就要把她从火坑中救出,重新回到红军队伍中去!她盼着这漫漫的长夜快些结束,等着十岁红前来看她,共同商定归队的办法。

突然,楼下传来了马的叫声,姚秀芝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地站起身来,本能地抄起了一把劈刀,做好了自卫的准备。正当她转身欲喊秋菊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叫门声:

“姚老师!快开门。”

啊!是十岁红到了,姚秀芝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她忘记了伤脚的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门前,双手颤抖地打开了门扇,不容分说,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十岁红,万分激动地问:

“你……来了?”

“找你一块逃跑!”

“怎么个逃法?”

“你就听我的吧!”

姚秀芝回身看了看昏然入睡的秋菊,便转身关死屋门,随着十岁红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一匹骏马的身旁。在十岁红的搀扶下,姚秀芝爬上了马背,她转身一看,只见十岁红轻巧的身体纵身一跃,坐在了她身后的马背上。十岁红左手搂着姚秀芝的腰肢,右手猛击了马的臀部一拳,骏马便冲进了沉沉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