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返的红四方面军终于穿过了草地,在毛儿盖略事休息后,“旋即沿着黑水、芦花以西的羊肠山路,向党坝、松冈开进。时值苹果、核桃、柿子的收获时节,部队沿途找藏民购买或交换,弄来充饥果腹。月底,我们在大金川北端的党坝同右路军会合”。不久,“张国焘公然宣布另立中央,打出了分裂主义的旗帜”。
事情发生在1935年10月5日,张国焘在卓木碉(脚木足)召开高级干部会议,会址选在一座喇嘛寺庙里,肃穆的庙宇也给会议带来了沉重的氛围。会议当然由张国焘主持,“他的发言,蛊惑人心,欺骗性很大。大意是:中央没有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实行战略退却,是‘政治路线的错误’,而不单是军事路线问题。一、四方面军的会合,终止了这种退却,但中央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无端指责四方面军。南下是终止退却的战略反攻,是进攻路线,而中央领导人被敌人的飞机、大炮‘吓破了胆’,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继续其北上的‘右倾逃跑主义路线’,直至发展到‘私自率一、三军团秘密出走’,这是‘分裂红军的最大罪恶行为’。他攻击中央领导人是什么‘吹牛皮的大家’,‘左倾空谈主义’,还说他们有篮球打、有馆子进、有捷报看、有香烟抽、有人伺候才来参加革命;一旦革命困难,就要‘悲观’、‘逃跑’等等。他宣布中央已经‘威信扫地’,‘失去领导全党的资格’,提倡仿效列宁和第二国际决裂的办法,组织新的‘临时中央’,要大家表态”。
“另立‘中央’的事,来得这么突然,人们都傻了眼。就连南下以来,一路上尽说中央如何如何的陈昌浩,似乎也无思想准备,没有立即发言表态支持张国焘。会场的气氛既紧张又沉闷,谁都不想开头一‘炮’。张国焘于是先指定一方面军的一位军的干部发言。这位同志长征途中,一直对中央领导有意见,列举了一些具体事例,讲得很激动。四方面军的同志闻所未闻,不禁为之哗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责备和埋怨中央的气氛,达到了**……接着,就宣布了‘临时中央’的名单,以多数通过的名义,形成了‘决议’。还宣布开除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的党籍。‘临时中央’主席,自然由他担任。这样,张国焘的反党行为,就发展到了高峰。”
面对这样一个突然袭击的历史会议,常浩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他每每想起张国焘在会上得意洋洋,要朱德同志表态的时候,他的耳边就响起朱德心平气和、语重心长的话声:“大敌当前,要讲团结嘛!天下红军是一家。中国工农红军在党中央统一领导下,是个整体。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个‘朱毛’,在一起好多年,全国和全世界都闻名。要我这个‘朱’去反‘毛’,我可做不到呀!不论发生多大的事,都是红军内部的问题,大家要冷静,要找出解决办法来,可不能叫蒋介石看我们的热闹!”为此,常浩又禁不住地自问:
“张国焘的举动对吗?临时党中央合法吗?为什么连朱德都不支持他呢?”
常浩对复杂的现实理不出头绪,会议上激烈地反对中央的情景又重现眼前,他仔细分辨每个同志发言的要旨,又觉得不无道理,似乎张国焘的行为是代表了大多数同志的心意,既然是众心所系,那临时党中央的旗帜为什么不能打出去呢?但是,当他欲想表态支持张国焘的时候,徐向前总指挥的形象又伫立在面前,他又情不自禁地问:“徐向前总指挥和张主席共同战斗多年啦,他那天为何没有发言,也没有举手表态呢?”他告诫自己:“慎重!应当私下再听听徐总的意见。”
真是无巧不成书。常浩去请教徐向前同志的时候,恰巧张国焘正在和徐向前同志谈话,他伫立在门外,偷听了徐向前同志的这段谈话:
“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党内有分歧,谁是谁非,可以慢慢地谈,总会谈通的。把中央骂得一钱不值,开除这个,通缉那个,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即便是中央有些做法欠妥,我们也不能这样搞。现在弄成两个中央,如被敌人知道有什么好处?我的主导思想是希望团结,不要感情用事,觉得越弄越僵,将来不堪收拾。”
常浩听后暗自赞同地说:“徐总说得对啊!”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朝着更坏的方面发展了。反对分裂的刘伯承同志,无故被解除了参谋长的职务,调任红军大学工作,名为校长,实际上是军事教员;与此同时,还传说朱德同志受到了软禁……这震撼了常浩的心。为此,他重新估计了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认为毛泽东率部北上的部队不足万人,出川之后,又必然投入到数倍于己的西北军、东北军的汪洋大海之中,很难立住脚,就更不用说建立根据地了;他又认为,张国焘手下的部队有数万之众,立足四川,与川军角逐决无问题。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再不亮明旗帜,就必然遭到新的清洗。他不再犹豫彷徨了,他向张国焘进谏了这样一个计谋:
稳定、发展红军队伍,必须确定张主席的绝对权威,毫不手软地清洗毛派分子。
张国焘欣然同意了常浩的建议,并授以极权,凡是军职以下的干部,不必请示临时党中央,保卫局有权处置。
常浩的职业是肃反,自然懂得反戈一击的威力。他又想到了姚秀芝:她是一方面军的干部,如果她能杀个回马枪,对巩固张固焘的领导地位,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当他想到由谁去做姚秀芝的工作的时候,又生气地责骂起李奇伟感情用事,断掉了和姚秀芝的一切联系。然而当他自己想到和妻子离异的矛盾情感时,又十分自信地说:“现在是外凉内热的时候,就是看李奇伟识不识大体了!”待他想好一个完整的突破方案以后,便胸有成竹地叩开了李奇伟的门。
李奇伟早就听到了卓木碉高级干部会议的风声了,当他获悉张国焘出任“临时中央”主席的时候,本能地预感到自己的厄运又要临头了。他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恨不得自己能生十个脑袋,长二十只耳朵,把一切风言风语都收集起来。焦急之中他又想到了常浩,希望他能在这位望之生畏、听之破胆的张主席的面前,如实地陈述自己架桥的壮举,永远地甩掉这顶托派的帽子。令他怀疑的是,常浩再也不来造访他了,就是偶然中碰了面,布满常浩脸上的阴霾告诉他:常浩也遇上了难题,自身难保的菩萨是不会发善心、救人命的。随着清洗风声的扩大,他又想到了自己在军中度过的囚徒生活,真是胆也吓破了,每到夜里从噩梦中惊醒以后,他都要虔诚地自语:
“张主席!这次清洗您只要放我过去,我会全心为您效力的。”
吃过晚饭以后,李奇伟独自关在屋里,依然是对着那盏如豆的油灯苦思冥想。常浩意外地推开了他的门,满面春风地走进屋来。经验告诉他,常浩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已经出现了柳暗花明的坦途。当然他也明白,今日不速来访,也带来了希望之光。他匆忙站起身来,竭力地抑制住忐忑不安的心绪,笑脸相迎地说:
“请坐,请坐!看你这喜庆的样子,一定是为我带来了新的战斗任务,是吧?”
“是,是!算是被你猜对了。哈哈!”常浩自如地打着哈哈,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李奇伟一听常浩这惬意的谈笑,自己的一切疑虑顿失。他转身倒了一搪瓷缸子开水,双手捧到常浩的手里,故意掩饰起内心的喜悦,装得十分严肃地说:
“我真是闲够了,快给我个用武的机会吧!”
常浩并没有照直说出自己的来意,先是喝了一口水,故作忧虑地说:
“先不忙谈请缨杀敌的事!告诉我,你和秀芝同志和解了吗?”
李奇伟一听愕然了,多疑地自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再一看常浩那殷切等待他答复的表情,又自作聪明地暗说:“何必对我还来这一套!非关心一下私生活,才显示出领导水平吗?”他冷淡地答说:
“我们还是谈工作吧!一句话,我真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党交给的革命工作。”
“不,不!依我之见,在你张开双臂去拥抱党交给的革命工作以前……”
常浩有意地收住了话语,再次把搪瓷缸子举到唇边,小小地又呷了一口水,咂了咂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似在称道水的味道。
李奇伟一下又变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内心焦急得很,可又不能在这位“老肃反”的面前显露出来。他也装作处之泰然的样子,小小地来了个幽默:
“快说吧,我需要拥抱什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需要先拥抱姚秀芝同志!”
“啊?……”
常浩依然是笑靥不减,但他不再和李奇伟交流情感,装作轻松愉快的样子,望着摇曳不止的灯光,再也没有说些什么。
李奇伟惊呆了。
常浩越是轻松,李奇伟就越是迷茫,他渐渐地感到室内的空气有些紧张了,再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遂小声地问: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在谈严肃的革命工作。”
“这叫什么严肃的革命工作?”李奇伟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发怒地说,“不要再和我谈那个没有贞节观、羞耻感的姚秀芝!”
“不对!”常浩用力把手中的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水溅出老高,他站起身,非常严肃地说,“我不准你用这样的语言辱骂姚秀芝同志!”
“是她用最卑鄙的行为污辱了我的人格!”李奇伟大声地争辩着。
“胡说!”常浩勃然大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他大声说,“你这是用封建的贞操观,在辱骂我们的革命同志!”
李奇伟的灵魂受到了刺伤,他失去理智地大吼着:
“我是堂堂的男子汉,绝不受女人的这种辱没!这不是封建的贞操观,这是在维护我做丈夫的尊严!”
“那好,再见!”常浩愤然地向屋外走去。
李奇伟惊得手足无措。顿时,他又从常浩这反常的举动中想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长期忍受审查之苦的教训,使他觉得自己这无名火发错了对象。他匆忙藏起久未暴露的本性,快步追上常浩,强作欢颜地说:
“都是我不好,让你生气了,快消消气,我还等着你交给的革命任务呢。”
“在没有和姚秀芝同志和好之前,”常浩又有意停住了话音,片刻,淡淡地说,“这项重要的革命任务,是不能交给你的。”
“为什么?”李奇伟反问。
“不必问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到我的住处来,这项重要的革命任务,连同你的任职,一并交给你。”常浩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李奇伟被打入闷葫芦里了,他左思右想,猜不出常浩要他和姚秀芝和好的原因,更不明白这项重要的革命任务,为何又和姚秀芝和好联系在一块?但他一想起姚秀芝和张华男同居的事来,胸中就烧起屈辱的烈焰,一种不共戴天的复仇欲念耿耿在心。他愤然自语:
“这是封建意识吗?不!这是做丈夫的起码的权利。不然,共产主义的创始人,为何也主张爱情有排他性呢?”
但是,当这屈辱的烈焰暂时熄灭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党中央发生的急骤变化,他猜想也许这要他和姚秀芝和好不无关系,最后,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假如为了维护做丈夫的权利,从而导致重新做囚徒——甚至背着反革命的罪名,永远地倒在革命的征途中,那才是愚蠢呢!
李奇伟实在惧怕囚徒的生活,他很快想通了。这时,常浩说的这句话:“……这项重要的革命任务,连同你的任职,一并交给你。”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他想,与姚秀芝和好以后,不仅可免于囚徒之苦,而且还能变成一位相当有威望的指挥员,遂又暗自说:
“现在不是维护做丈夫的尊严的时候,我必须把和姚秀芝和好当做手段,去赢得一切。等我的地位确定以后,再收回这种手段也不迟嘛!”
李奇伟满脸的怒色隐退了,但掠过脸庞的却是一种自轻的表情。他毫不迟疑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向着漆黑的夜幕走去。
常浩刚要上床休息,李奇伟一步闯进屋来,常浩像训导小学生那样,不失身份地问:
“想通了?”
“想通了!革命的利益高于一切嘛。”
“那好,请坐下谈吧。”
首先,常浩向李奇伟通报了卓木碉高级干部会议的决议,绘声绘色地讲了与会者拥护张国焘、赞成开除毛泽东等人党籍的气氛;接着,他专题讲了那天的会议上,一方面军的一位军职干部现身说法,对与会者认识中央错误路线所起的作用;最后,他强调指出,为了确立张国焘在党中央的领袖地位,必须要耐心地做工作,启发留下来的一方面军的同志的革命觉悟,主动地站出来向中央的错误路线开火。常浩突然把话锋一转,很有分量地问:
“奇伟同志,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在李奇伟过着漫长的囚徒生活期间,党中央已经犯过好几次路线错误了,负责中央工作的领导同志也更换过好几批了,究竟是非功过如何,他无从详知。但他知道这样的事实:无论是谁执政,都要对下台者发动攻击,许多追随者理所当然地成了打击对象。如今,他于偶然之中摘掉了托派的帽子,为何要为北上的毛泽东等人背过,再戴上一顶拥毛顽固派的帽子呢?为此,他把早已想好的答案端了出来:
“我拥护临时党中央,支持张主席,赞成清算党中央的错误路线!”
“同志!我的好同志……”常浩突然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李奇伟,非常激动地说,“奇伟同志,你明白了我要你和姚秀芝和好的原因了吗?”
李奇伟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去负荆请罪?”
“我这就去!”
“哈哈!”常浩开心地笑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午夜时刻就要到了,她恐怕早已睡下了,明天再去吧!”
李奇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怎么样?你也回去睡个好觉吧?”
“好!好!”
李奇伟连声答应着,就是双脚一动也不动。常浩明白了,笑着说:
“看我的记性有多坏!连你的任命这样大的事,都差一点忘了通知你了。”
李奇伟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他习惯地并拢双腿,严肃地听着决定未来命运的任命。
“我和有关部门反复协商,经张主席亲自批准,任命你为宣传部副部长。”
真是喜从天降啊!多年的囚徒,转身变成了副部长,真是比天上掉馅饼还传奇、还容易啊!但这就是现实。李奇伟于惊喜之中又声音颤抖地问:
“我的工作范围呢?”
“一、负责总部的政治宣传工作;二、抓一抓四方面军的红军剧团。”
“可我与文艺无缘啊!”
“不!有缘。姚秀芝是红军中少有的艺术家嘛,你们和好以后,还可以任命姚秀芝为红军剧团的团长嘛。”
至此,李奇伟明白了要他与姚秀芝和好的全部原因,满意地离去了。
翌日清晨,心情沉重的姚秀芝匆匆吃完早饭,欲要和总部女子工兵营外出筹粮,李奇伟春风得意地走进屋来,送给她的是多情的一瞥,接着又含情脉脉地说:
“秀芝,今天就不要去筹粮了,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好吗?”
这太出姚秀芝的意料了!
自从那天分手之后,她做梦都盼着李奇伟回到自己的身边,可他的心是那样的狠,离自己越来越远,致使自己的爱心冷得都快结冰了。正当她认为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却主动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且又是如此笑容可掬地望着她,这使她惊喜过望,手足无措,她为了掩饰这复杂的情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小声地问:
“你……怎么来啦?”
“没想到吧?”
“是的。”
“你真相信我会那样的绝情吗?”
姚秀芝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就此了结了我们的爱情,岂不是对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一大讽刺吗?”
姚秀芝的心就像是遭了鞭挞,突然地抖颤起来。
“虽说我们都立下了为共产主义献身的誓言,这并不等于和封建主义一刀两断了。相反,它还像是一根扯不断的魔绳,死死地捆绑着我们的灵魂。”
姚秀芝无法压抑自己那颗浸透着人生苦汁的心,泪水哗的一下冲开了情感的闸门。
“那天我的愚蠢举动,就是残存的封建主义在作祟。当我冷静下来以后,我真恨透了自己,连向你忏悔的勇气都没有了!”
姚芝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陡然向床铺上一扑,双手捧着脸失声地哭了。
李奇伟从这痛心的哭声中,感到了姚秀芝忍受的全部委屈,也明白这是女人在寻求爱抚的信号。他稍息片刻,就像是演员登台前先酝酿情绪那样,突然猛扑过去,紧紧拥抱着姚秀芝抖动的身躯,一边疯狂地亲吻那遍是泪痕的面颊,一边不住声地说着:
“亲爱的!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开始,姚秀芝不情愿地推着那拥抱自己的身子,随之,便完全失去了力气,只嗫嚅地说着“我也有错处……请你也……原谅我……”最后,她感到浑身的血管无限地膨胀,奔流着沸腾的热血,她微闭上双眼,接受着丈夫赐给的爱。
这时,大街上传来了集合的哨声,姚秀芝睁开双眼,斜视纸糊的窗户,发现一个人影缓缓走过,她急忙哀求说:
“奇伟,别,这样……”
“不!不……”
“大白天不好……”
“没有关系。”
“外边有人。”
“不怕,我们是夫妻。”
“那也要考虑影响……我求求你了……”
李奇伟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理好衣服,十分痛苦地摘下大盖军帽,用力摔在桌子上,旋即往桌面上一趴,竟然哽噎着哭了。
姚秀芝吃力地从**爬起来,整了整那顶佩有闪闪红星的军帽,望着伏案饮泣的丈夫,一种做妻子的歉疚感打心底涌起。她缓缓地走到桌前,爱抚地摸着他那过早变了色的头发,动情地说:
“奇伟,别这样,从今以后,我什么都答应你。”
“真的?”李奇伟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仰视着多情的妻子。
姚秀芝深情地点了点头。
李奇伟蓦地又抱住了姚秀芝那纤细的身躯,强迫妻子坐在了他的双膝上,随即又送来了狂热的一吻,俨然像是一位胜利者,十分自豪地笑了起来。
姚秀芝理智地离开了李奇伟,不自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她望着李奇伟那得意的样子,哀怜地自语:“他多像是一棵久旱逢雨的小草啊!”她毕竟是一个久经磨难的革命家了,她懂得夫妻的情爱,只是一时的精神需要,而革命的前途,才是维系他们生存的事业。她低沉地——但又是不容置疑地说:
“我们应该谈谈相互关心的大事了。”
“你说得很对。”李奇伟突然收起了撩拨妻子爱心的表演,十分严肃地说,“我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宣传部副部长,是应该很好地听听妻子的意见。”
“什么?你……出任宣传部副部长了?”
李奇伟看着妻子那惊喜的表情,微微地点了点头,说:
“这,又出你的所料了吧?”
姚秀芝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她惊诧的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依据李奇伟的能力,革命的资历,出任宣传部长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令她惊疑的是,在党内斗争如此激烈的今天,他这位四方面军的知名囚徒,竟然被所谓的“临时中央”看中了,破例任命为宣传部副部长。她预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也想到了李奇伟突然来访一定还另有原因。她深沉地答说:
“是有点出我所料。”
“在革命处于转折的关键时期,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那……谁是主宰你命运的上帝呢?”
“革命!”
“革命?”
“对!”李奇伟简单地回述了党的斗争历史,感叹地说,“政治就是这样的无情!昨天的囚徒和主宰者,一夜之间就会把位置颠倒过来。我就是这样丢掉囚徒的枷锁,又被封为宣传部副部长的。”
姚秀芝从他的言谈中,嗅到了一种发霉的味道。但她认为丈夫在受迫害中悟出一些消极的道理,也是情有可原的。她为了了解党内斗争的真实情况,又笑着问:
“部长大人,我都快变成政治盲人了,快给我通报一下情况吧!”
李奇伟就像是一个倒买倒卖的政治商人,把常浩通报给他的内容,又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最后,他又严肃地说:
“现在,党处在了关键时期,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也处在了关键的时期。”
姚秀芝听后心如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明。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听李奇伟慷慨陈词:
“一方面军的同志,纷纷反戈一击,为批判中央的错误路线,为确立张主席的领导地位,都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你是一方面军的知名囚徒……”
“而且还深受其害。”
“对,对!如何把你打成托派,当做囚徒押着长征的历史说出来……”
“将是一发很有说服力的炮弹。”
“完全正确!你控诉了中央错误路线以后,领导答应委任你为红军剧团的团长。”
姚秀芝渐渐地从忧虑变成了愤怒,为了彻底揭开李奇伟的面纱,又理智地把怒火压下去,有意半开玩笑地说:
“你赞成开除毛泽东、周恩来他们的党籍?”
“我不赞成可以吗?”
“你同意成立临时党中央?”
“我不同意有什么用?”
“为什么?”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你不会开顶风船吗?”
“那……我这只破船只能被革命的风浪打翻,再次充做红军中的囚徒!”
“难道连真理都不要了吗?”
“我并不知道谁代表了真理,只能做一名识时务的俊杰!”
“看来,你这个副部长的衔,也是向张主席表忠心换来的吧?”
“那是自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我带头向中央发难,仅给个红军剧团的团长,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好说,好说……”
“哈哈……”姚秀芝突然大声狂笑起来。
李奇伟被笑蒙了,他大为惊诧地问:
“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卑鄙!”随着大声斥责,啪的一声,姚秀芝又重重地打了李奇伟一记耳光。
咣当一声,屋门打开了,常浩怒气冲冲地走进屋来,看着双手捂脸的李奇伟,严厉地下达命令:
“捋掉她帽子上的红五星,关她的禁闭,立即进行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