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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2710 字 10天前

时令不让人啊!虽说距离右路军过草地还不到一个月,可是“浩渺沉寂的大草原,黄草漫漫,寒气凛冽,弥漫着深秋的肃杀气氛。红军第一次过草地时留下的行军、宿营痕迹,还很清楚。有些用树枝搭成的‘人’字棚里,堆着些无法掩埋的红军战士的尸体。衣衫单薄的我军指战员,顶风雨,履泥沼,熬饥寒,再次同草地的恶劣自然条件搏斗,又有一批同志献出了宝贵生命。回顾几个月来一、四方面军合而后分的情景,展望未来的前途,令人百感交集,心事重重,抑郁不已”。也有少数不明真相的下级指战员,每逢遇到困难,或者万恶的草原又吞食了战友的生命的时候,禁不住地骂上几句,把一切都归罪于一方面军的身上。

龙海是一方面军的战士,穿着与四方面军不同的军服重涉草地南下,心里是迷茫困惑的。他基于对一方面军的深厚情感,绝对接受不了来自四方面军的这种责难和辱骂。开始,他认为自己倒霉,只身留在了四方面军中,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的人,只好独自生闷气,一声不响地跋涉在草地中。当这责难声不绝于耳,又似乎是专说给他听的时候,压在他心头的怨气和火气越来越大,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清晨,团团的雾气在草地上缓缓地滚动着,太阳懒洋洋地从地平线下探出头来,立刻又钻进浓雾中去了。龙海随着南下的人流,沿着熟悉的草地无声地走着,暗自揣度着红军分家的原因。突然,一阵啜泣声传入耳中,他抬起头,看见姚秀芝跪在一块木牌前,伤心地哭泣着。她的身旁,是一具卧倒在地上的马的骨架,他就像是受了电击,惊呼了一声“老马同志!”迅速跑出队伍,扑通一声跪在了姚秀芝的身边,止不住地放声号啕起来。

龙海望着“红军战士老马之墓”的木牌,伤心地哭着。突然,木牌变成了老马,似在向着他微笑、点头。瞬间,他又想起了一个月前,为了一点活命的口粮,握紧手枪,寻找老马算账的往事,他禁不住地号啕着说:

“老马同志!我对不起你啊,你为了同志能走出草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可是我这个糊涂蛋呢,还把你当成了自私鬼。”

龙海可能是太悲哀了,他觉得伫立在面前的老马收起了笑靥,神色变得异样严峻,似乎又听见老马在说:

“龙海同志!不要难过,只要是为革命献身,灵魂就是永生的。请告诉我,你和秀芝同志为何又来到了我的墓前?霍大姐和彤儿又去向何方?”

龙海无法回答老马的问话,只有更加悲痛地哭着。他又看见老马发怒了,他负疚地说:

“老马同志,别生我的气吧,我真的不明白啊!”

忽然,龙海发觉身旁的哭声终止了,原来是姚秀芝哭昏了。他急得喊:“姚老师!你醒醒……”

这时,同行南下的四方面军的同志,相继停下脚步,围拢过来。有的望着“红军战士老马之墓”的木牌,慢慢地摘下了军帽,沉痛地低下了头;有的焦急而又小声地呼唤着姚秀芝的名字。

姚秀芝慢慢苏醒过来,她悲痛地说:

“老马同志,还有我们的无言战友,你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同志们胜利北上了,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霍大姐他们会来祭奠你们的。可是,如果我倒在了这茫茫的草地上……”

龙海听了姚秀芝这剖心的自语,脑海中的疑团在急剧地翻滚着,他低沉地问:

“姚老师,实话告诉我吧,霍大姐他们北上,对吗?”

“对!”

“那我们这次南下呢?”

“错了!”

“为什么?”

“因为中华民族的敌人在北方,那里的老百姓都快当亡国奴了!”

“照这样说,老马同志的死……”

“是有价值的!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支持了红军北上。”

“如果我们死了呢?”

“那是很可悲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献出的鲜血和生命,是支持红军走错误的道路。”

“胡说!”

突然,一位围观的四方面军的下级指挥员大吼一声,随之,站在四周围的几十个战士勃然大怒,七嘴八舌地大声喊着:

“胡说!胡说!”

龙海一看,周围的人,有的瞪着眼,有的叉着腰,有的甚至紧紧地抓住了枪柄,慢慢地缩小着包围圈。他怒睁双眼,咬住嘴唇,瞪着向他走来的人群,大呼一声:“来吧!”倏地从地上跃起,活像是一个准备摔跤的竞技运动员,双腿叉开,造成一个骑马蹲裆式,上身前倾,双手死死地按在大腿上,两只燃烧着火焰的大眼睛,似乎在警告对手:

“来吧!老子从小就不怕打架。”

气势汹汹的围拢的人群被镇住了,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愕然望着龙海这拼命的架势,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顷刻间,草地上的空气凝聚了。

姚秀芝清楚事态发展的严重后果,她踉踉跄跄地扑到龙海的身边,怒吼着下达了命令:

“不准胡来!有问题请领导解决!”

龙海满腹的怒火已经烧起,绝不是姚秀芝这样一吼就能扑灭的。他猛地伸出右手,轻轻地一拨拉,姚秀芝倒退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他依然摆好决斗的架势,像头暴怒乖戾的狮子,瞪着四周惊慌失措的人群,大声挑衅:

“来吧!我不会骂人,只会用拳头说话!”

“龙海!你不能这样!”

姚秀芝大声地喊着,抓住了龙海的衣袖。

龙海再次用手一推,毫无防备的姚秀芝急速后退了两步,收脚不稳,摔在了地上。

围拢的人群终于从震惊中醒来,那位下级指挥官嗖地拔出了手枪,大声吼叫:

“听我的命令,立刻把龙海逮捕!”

人群中应声走出两个身高力足的红军战士,几乎同时拔出了手枪,大步向龙海走去。

龙海蓦地挺起胸膛,昂着头大声狂笑起来。持枪来捕龙海的两个战士被笑蒙了,立刻收住了两脚。龙海拔出腰中的手枪,顺手掷在草地上,指着自己的心口窝说:

“开枪嘛,朝这儿打;有种嘛,就扔下枪,咱们赤手对空拳地较量较量!”

姚秀芝一看真的就要火拼开打了,她苦苦地哀求:

“同志们!我们都是亲兄弟,怎么能够为了分家就动刀动枪呢?”

姚秀芝终于感动了大多数红四方面军的指战员。于是,大家把憋在心中的火气,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乱糟糟地说着十分刺耳的话:

“凭什么说我们南下是错的?北上才是逃跑、闹分裂呢!”

“对!北上就是逃跑主义,支持北上闹分裂,死了才是悲哀的事呢!”

“就是嘛,用鲜血和生命支持北上,一点价值也没有!”

“说得完全对!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支持南下,那才是有价值呢!……”

龙海听着四周人们大声的辱骂,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蓦地拾起掷在地上的手枪,对着空中“啪!啪!”打了两枪,然后看着震惊不已的红四方面军的指战员,发了疯似的吼叫着:

“谁敢再咒骂一句死去的战友,我就用这支手枪和他说话!”

“住手!”

随着一声震天的大吼,李奇伟突然出现在人圈当中。他大步走到龙海的身边,熟练地下掉了他的手枪,然后转身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地命令:

“立即归队,迅速南下!”

红四方面军的指战员,知道这位架桥英雄变成了首长,大家只好憋着满肚子的火气,不情愿地服从了命令,三三两两地离开了现场,又迈开沉重的双脚,踏着泥泞的草地,无声地向着南方走去。

李奇伟看着依然好斗的龙海,顿时火冒三丈,严厉地批评:

“胡闹!怎么能随便开枪吓唬同志呢?如若不是在草地行军,我一定要关你的禁闭!”

龙海虽说入伍快一年了,政策水平还是较低的,他认为四方面军的同志辱骂一方面军是错误的,李奇伟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也是不能接受的。当他看见李奇伟头上的那顶大盖军帽,结论找到了:“他原来也是四方面军的啊,难怪他会如此处理这件事!”他转身跪在了老马的墓穴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低沉地说:“老马同志,原谅我吧,不是我不跟一方面军北上革命,是因为救人才掉了队的啊!”他站起身来,二话没说,独自沿着一个方向大步踉跄地走去了。

姚秀芝十分了解龙海,她清楚这个朴直的彝族青年要去的地方,她走到李奇伟的跟前,顾不得记恨那一耳光。她简单地介绍了龙海的情况,近似哀求地说:

“奇伟同志,你赶快去追龙海,他是个彝族同志,要慢慢地解开他心中的疙瘩。”

李奇伟望着远去的龙海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下掉的手枪,一种负疚的感情涌上心头,他大叫了一声“龙海!快站住!”便快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龙海发起拗来,那真是三头粗壮的牦牛也拉不回来。他不听李奇伟的善言相劝,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去。李奇伟不了解这个彝族青年,发怒地命令:

“站住!”

龙海收住了脚步,轻蔑地哼了一声,对李奇伟不屑一顾,翘首仰视,看着湛蓝的晴天。

“你为什么不归队?”

龙海轻蔑地笑了笑,漠然地答说:

“这不是我的队!”

“咹?”李奇伟感到吃惊,生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是一方面军的战士,不愿归到你们的队里挨骂!”

“岂有此理!”李奇伟气得在原地踱着步子,“那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先走出草地,然后回老家,等着一方面军再打回来!”

“啊?你准备开小差?”

李奇伟听后火冒三丈,蓦地收住双脚,真想当即把龙海逮捕,军法处置。瞬间,他又想起了那天护桥落水以后,龙海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江去,把他救上岸来的情景。他自语:“龙海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顷刻,满胸的怒火熄灭了,他沉吟了片刻,缓和了一下情绪,很动感情地说:

“龙海同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你不会有恶意歹心吧?”

龙海火气未消地点了点头。

“我说的话,总不会害你吧?”

龙海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跟着我走好吗?”

龙海缓慢地转过身来,但是当他抬起头,看见李奇伟那温和的目光时,就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扑进了心田,全身感到热乎乎的,暗自说了一句:“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遂深情地点了点头,跟着李奇伟走了。

从此以后,龙海和李奇伟形影不离,一块在草地上跋涉行军。龙海年轻力壮,抢着为李奇伟背行装;李奇伟则从政治上关心龙海的成长,使得这位彝族青年知道了许多革命的道理。龙海视李奇伟为师长,听信他的每一句话,甚至认为自己救了李奇伟也是天意,而李奇伟对龙海的评价却是:

“思想单纯,感情真挚。”

一天夜里,龙海和李奇伟一块在草地上露宿,龙海又听到了责难一方面军的话语,他生气地问李奇伟究竟是谁正确,李奇伟沉思了一会儿,指着满天的星斗说:

“按照迷信的说法,我们这些人都是天上下凡的星宿,如果这些星宿理解错了玉皇大帝的旨意,使得内部发生了意见分歧,甚至还要自相残杀,你说那该怎么办呢?”

龙海觉得李奇伟说得新鲜,也有道理,他眨了半天眼睛,请教似的说:

“最好的办法,还是请玉皇大帝重新说说他的旨意,你说对吗?”

“对!道理是这样的。”李奇伟说,“红军为什么一个要北上?一个又要南下?原因是我们的党中央发生了意见分歧,作为普通的红军战士是没有责任的。要想根本解决问题,中央必须作个决定。”

“中央什么时候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呢?”

“我想快了!”李奇伟怅然地叹了口气,“到那时,我们执行就是了。”

龙海满腹的狐疑解开了,格外舒畅地哼起了彝家的民歌。不时,他通过篝火的光亮,看见李奇伟依然躺在草地上,继续望着满天的星斗发呆。他暗自说:“一定是想姚老师了吧!”但又感到不对,他想起了出发前的那天夜里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又想起了张华男……他开始怀疑霍大姐曾给他说过的这段话:“姚老师和张华男是假夫妻,是出于革命的需要才这样做的。姚老师和李奇伟才是真正的夫妻呢!”可是真正的夫妻见了面为何吵架呢?

龙海自认为和李奇伟是生死之交了,就大胆地问:

“你能告诉我你和姚老师的关系吗?”

李奇伟从痛苦的凝思中醒来,感伤地叹了一口长气,思忖了好一阵子才低沉地说:

“怎么对你说呢!咳,长话短说吧,她原来是我的妻子,后来分开了,她又和张华男弄假成真,搞到一块去啦!”

龙海听罢肺都快气炸了!刹那间,姚秀芝在他脑海中的美好的形象打碎了,他所崇拜的军事指挥家张华男也变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当然,令他更为痛苦的是,他所热爱的革命队伍中,也存在着这样丑恶的事情。他气怒地说:

“打扮得像女神一样的人,也守不住贞节啊!”

李奇伟听后愈加感到悲哀了,他陷入了对姚秀芝爱和恨的情感冲突之中。他突然伸出双手,制止龙海再继续说下去,并言不由己地说:

“别……这样说,她……”

“不是一个正经女人嘛,你干吗为她这样的伤心?”龙海把什么都看得那样简单,气愤之下,竟然大声地指责起李奇伟:“不要这样没出息,丢男人的脸!我们彝族有一句俗话:三只翅膀的孔雀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龙海!别这样说,你还年轻啊!”李奇伟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凄楚地:“再说,秀芝她……也不好受啊!”

龙海惊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难以理解地看着所敬服的李奇伟首长……

姚秀芝的心更是异常的抑郁。

她痛惜刚刚会师的两大主力红军又分裂了。虽说她无力扭转这局面,可她一听到来自四方面军的责骂声,就想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和环境。为此,她真的有点相信天命了,她经常自问:“厄运为什么对我如此厚爱呢!”

她痛惜刚刚会面的亲人是如此的绝情。虽说她不能原谅李奇伟的责骂,可她依然希望与爱人能言归于好,共同迎着坎坷的征途前进。

她想错了,即便是在草地上碰了面,李奇伟也不曾和她说一句话,留给她的却是敌视的目光。

萧瑟的秋风扑面而来,吹动着一望无际的离离衰草,发出了空旷而又单调的响声,令人畏惧得很。姚秀芝置身于红四方面军中,感不到一点点温暖。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她越发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