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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2403 字 10天前

为了服从战争的全局,不久,一、四方面军的文艺队伍也合并了。但这支混编的文艺队伍貌合神离,分成了两派,窃窃议论着中央上层的分歧,并发表各自的见解。一天早晨,驻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起因是简单的,原四方面军的一位基层干部,悄悄地对本派的同志说:“我们的张主席来电,命令我们挥师南下。”这话恰好被一方面军的同志听到了,当即向他们说:“这是张国焘有意分裂红军,希望四方面军的同志要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坚定地跟着我们北上!”这么一说,就刺激了四方面军的同志们的自尊心,双方就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激烈,把原来私下议论的事都亮出来了。最后,四方面军的同志指责一方面军犯了政治错误,长征是逃跑,是被敌人的飞机、大炮吓破了胆,对革命丧失了信心,继续北上,就是继续逃跑;一方面军的同志大声疾呼,北上是党中央决定的,批评四方面军是军阀土匪,南下才是真正的逃跑路线。

姚秀芝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她是没有权利发言的。她又独自到了那座横跨小溪的竹桥旁边,陷入了沉思。她明白这种争吵,反映出的是上层意见的分歧,也说明了北上和南下之争,已经到了快有结果的时候了。

“秀芝!”

姚秀芝闻声转过身来,看见霍大姐领着彤儿走到了跟前,她焦急地问:

“霍大姐!那场争吵结束了吗?”

“结束了!”霍大姐驻步叹了口气,惆怅地说,“上面的争吵也快结束了!”

姚秀芝吃了一惊,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道扬镳的场面,而她自己却被甩在了中间,望着背向而去的红军,顿感孤寂、窒息。少顷,她又试探地问:

“张国焘真的电令右路军中的四方面军挥师南下吗?”

霍大姐悲愤地点了点头。

“那……我死活也不跟着他们南下。”

霍大姐深情地点了点头,答应一旦出现了那种局面,她一定把姚秀芝带走。

姚秀芝总算得到了最大的慰藉。但是,当她想到李奇伟万一幸留人间,再当做囚徒押着南下,重新涉草地、翻雪山时,她心中的苦水又掀起了狂澜,搅得她苦涩难言!

她又想起了身负重伤,一直昏迷不醒,住在原红四方面军医院中的张华男。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裂的局面,他无疑将随医院南下,像他这样的伤情,能重涉草地吗?她惶恐地问:

“那……华男同志怎么办?”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

霍大姐告诉姚秀芝,医院通知,为了轻装南下,决定把一批重伤员留在老百姓家养伤。她希望姚秀芝去看看张华男,最好能知道他养伤的地方,便于将来联系。姚秀芝抓住霍大姐的手说:

“你陪我一块去吧?”

“我不能陪你去。”霍大姐望着姚秀芝,说明自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能离开大部队,要和丈夫保持密切的联系。她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告诉华男同志,红军弟兄要分家,我不能去看望他了。”

姚秀芝听了“红军弟兄要分家”这句话,泪水几乎要流出,她“嗯”了一声,沉痛地点了点头。

“彤儿!跟着妈妈看爸爸去吧。”

“不!不!”一直抓住霍大姐衣襟不放的彤儿,狠狠地瞪了姚秀芝一眼,十分坚定地说:“我要跟着霍阿姨去看爸爸。”

那天,姚秀芝和李奇伟在桥头相见之后,彤儿便和她成了仇人。在彤儿不长的人生道路上,认为好的母亲只有一个丈夫。可是她最亲爱的母亲,竟然当着她和爸爸的面,并在同志们的众目睽睽下,和一个自己不相识的男人拥抱,她当时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理这个母亲了。”同时,她还决定跟着霍阿姨和爸爸张华男闹革命。所以,她比谁都关心爸爸的伤势,她哭着说:

“霍阿姨!快陪着我去看爸爸!”

姚秀芝望着视自己为敌人的彤儿,就像是吞食了一把五味子,又苦又涩。这些年来,彤儿是她的希望,也是维系她和张华男的关系的一条纽带。现在呢,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过去,她不愿增加彤儿心灵上的创伤,没有把历史的真实情况讲出来,可眼下又该怎么办呢?她没有了主意。

“彤儿!阿姨事多,实在挤不出时间陪你,还是跟着妈妈去吧?”

“不!不!”彤儿抓住霍大姐的衣襟哭着说。

姚秀芝虽说决心给彤儿讲清事情的真相,可眼下又不是说这些事的场合,只好含着泪水说:

“彤儿,你可以不理妈妈,可你得去看爸爸啊!他现在最想的人,一定是你。”

“这不用你管,有霍阿姨跟着我去呢!”

“可你霍阿姨……”

“不怕!明天,我自己去。”彤儿说罢,头也不回地朝驻地走去了。

姚秀芝望着彤儿的背影,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霍大姐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明白此刻不是宽慰姚秀芝的时候,仰起头望了望已经转到中天的太阳,取出一只赤金的手镯,感伤地说:

“秀芝,你带上它去看华男同志吧。”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只金镯子?”

“这是我那个地主老子留给我的。从念中学的时候我就戴着它。结婚以后,把其中的一只送给了丈夫,我就保存着这一只。”

“那……怎么好送给华男呢?”

“没什么!这一带的百姓很穷,送给华男同志,变些钱,好治病。”

姚秀芝很不情愿地接过了这只金手镯,但她清楚地看见霍大姐的手在发抖。

医院设在一座小小的山村里,距离姚秀芝的驻地有二十余里。

九月的大山里金风送爽,各种树木开始变色,有的变成白色,有的变成黄色,有的眼见着就要变成红色。连绵起伏的苍山,好似戴上了一顶五颜六色的华盖,披上了一件斑斓多姿的彩衣。姚秀芝心急如焚,思绪如麻,她无意欣赏这初秋的山色,只是闷着头地向前走着,希望快些走完这二十余里山路。她翻过了一座山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微合上双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算是爬山途中的休息。少顷,她蓦地睁开双眼,俯瞰脚下的山梁,只见各种颜色的山**正含苞待放,真是美极了!她身不由己地冲下山去,挑着咧嘴欲开的山**拔了一棵又一棵,很快就拔了一大把。她双手把山**捧在面前,闻着山**那特有的清香。

太阳偏西,就要沉到大山的背后,这座驻着红军医院的小小山村,便失去了阳光的青睐。姚秀芝捧着山**走进村里,那一座座茅屋草舍,却变成了青冷的色调,再望望街上军民那惶恐的神态,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快步走进医院,看见一位负责同志正在收拾医疗设备,一种不祥的预感扑进她的心中,她焦虑不安地问:

“华男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这位负责同志住手抬头,打量着姚秀芝那惶然的神色,误以为是调来帮忙的,顿把眉头一皱,训斥地说:

“这还用问我吗?眼下不是开庆功会,快去准备行装,待命出发!”

“同志,你……搞错了,我是一方面军的,是专程来看望张华男同志的。”

这位负责同志看了看姚秀芝的着装,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

“华男同志一早就转移了!”

“啊……”

姚秀芝惊得手中的那把**失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用山草捆的腰子断了,这束整整齐齐的山**撒了一地,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完全失去了它那绚丽夺目的花色,只有淡淡的清香缓缓地溢**开来,沁人心腑。

这位负责同志告诉姚秀芝,昨天夜里接到上级的命令:重伤员一律就地安排,中高级指挥员要分散安置,以防被白军搜出,惨遭杀害。今天清晨,第一个就把张华男送到隐蔽的山民家里了。片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问: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秀芝。”

“真巧!”这位负责同志转身取来一封信,“你是这位张首长的妻子吧?昨天上午,张首长的神志清醒了,把我的笔要了过去,很是吃力地给你写了这封信。”

姚秀芝顾不得解释她和张华男的关系,急忙接过了这封信,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姚秀芝同志亲启”,眼睛渐渐地模糊了,捧信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她极力地平息这骤起的感情巨澜,一边暗自祝福:“愿你给我带来福音……”一边抖瑟着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三张信纸,她擦了一把溢满眼眶的泪水,顺次看了下去……

秀芝同志:

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不要,把我又推回到人间。不管怎么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啦,觉得死并不可怕。但我清醒地知道,第二次死——或者说去马克思那里报到的日期不会太远,在此余生之时,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一、我的人生长征就要结束了,但是革命——或说是追求理想之光的长征刚刚开始,我希望你能从黑暗中走出,看见我们的胜利。为此,请你这位继续长征的人能宽恕我的过错,因为人到死前记恨的只有敌人,希冀的是战友能记住共同创建的丰功伟业;

二、彤儿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但她却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当你和李奇伟同志重建幸福家庭的时候,给彤儿的应当是温暖和幸福,我在地下也会感激你们的;

三、你和李奇伟同志长期遭到不公正的审查,我有义务为你们说话。我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中央写了两封信,务请你代我转到。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战友张华男

姚秀芝的眼前豁然亮堂了许多,她双手把信紧紧贴在胸前微微地合着眼,少顷,她又赶忙打开了另外两封信:

中共中央:

姚秀芝同志的托派案存疑多年,她经受住了一切考验,如果说长征是最好的试金石的话,姚秀芝同志是一块永远闪光的金子!我可能不久就离开革命队伍了,我愿用最后的生命证明她是一位好同志!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

(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的心颤抖了,她努力平静着这激动的心情,又读下去:

中共中央:

李奇伟同志被审查多年了,一直没有结论。但从他忘我修桥,不顾个人安危掩护同志们过桥,不幸坠江这件事情来看,他不是托派,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请予以平反昭雪,如果他不幸牺牲了,请追认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

(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痴痴地望着那红色的手纹,默默地念着“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这句话,渐渐地感到这红色的手纹扩张开来。长江变红了,黄河变红了,长城也变红了。她似乎看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河山都变成了红色,她不禁脱口而出:

“啊!这就是革命……”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姚秀芝收好张华男留下的信,决心去查访他的下落,结果十分失望。为了明天能去较远的山村查访,她住在了医院中。她怎么也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中,依稀看到长空闪出了一片银光,只见张华男驾着传说中的祥云姗姗飞至,伫立在这片银光的中央,继续朗诵着他用热血画押的书文。她激动地大声哭喊:

“华男!你下来看看我啊!”

军号声响了。姚秀芝从幻梦中醒来,她仔细地听辨这号声,惊得脱口而出:“怎么是紧急集合?”她慌忙冲出房中,只见那位医院的负责人站在凳子上,十分严肃地讲着话:

“同志们!上级指示我们,今夜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右路军中的一方面军的同志不告而辞了,要求我们集结待命!”

这消息犹如惊天的霹雷,把姚秀芝完全地击昏了!她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连知觉都没有了。大家散去之后,她急忙把那只金手镯交给那位负责人,说了一句“请务必把它交到张华男同志的手里!”转身离开医院,沿着原路飞快地跑着。

姚秀芝回到驻地以后,霍大姐不见了,彤儿不见了,一方面军的所有同志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营房,听到的只是四方面军的同志咒骂一方面军逃跑的话声。她望着那一张张很不友好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着:

“都走了,就把我留下了……”

片刻,她想起了自己视为第二生命的小提琴,又急忙四处查找着,可连个影儿也没有。忽然,发现了霍大姐留给她的一封短信:

秀芝:

我们走了,望你安心地留下来,坚持北上的路线,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彤儿就交给我吧,千万不要责怪孩子。她有音乐天赋,把你的小提琴带走了,你不会生气吧?

霍匆草

姚秀芝捧着霍大姐的信沉思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感包围着她。李奇伟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他就像是一颗夜明珠,在她面前闪着光亮。她为他祝福:

“保佑他还活在人世吧!有了他,我甘愿再过一千次草地,再爬一万次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