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伟听见了姚秀芝的琴声,并且是草地上无产者大合唱中的一员,他唱得最响,也最带劲。
当年,李奇伟带着内控托派的帽子告别了上海,来到鄂豫皖根据地。保卫局的负责人一看介绍材料,认为李奇伟是个有油水的肃反对象,遂经苏区主要负责人批准,决定了以李奇伟为突破口,在留法、留苏的红军干部中抓一批托派,为所谓纯洁革命队伍立大功。审讯是残酷的,甚至动用了多种刑具,很多有学识、有才干的好同志被屈打成招,送上了刑场,或被秘密杀害。李奇伟由于是留法学生,又在苏联短期逗留过,并亲自拜访过苏联托派的门徒,可以从他的身上获取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才未被送上断头台。
不久,张国焘一手导演的白雀园“大肃反”开始了,李奇伟遭到了更加残酷的审讯。在将近三个月的肃反中,被审查者没有辩护的权利,只有揭发同志为托派的义务,否则便是拳脚齐下,昼夜不准入睡,还美其名曰:“清醒清醒你的头脑,增加你思考问题的时间。”结果,肃掉了两千五百名以上的红军指挥员,十分之六七的团以上的干部被逮捕、杀害,徐向前同志的爱人程训宣和王树声的妹妹等同志被打成改组派,全都被野蛮地杀害了。而李奇伟则被逼成了神经病。
李奇伟神经错乱以后,继续接受惨无人道的审查,这就难免不发生十分荒唐的事情。审讯者大声逼问谁是托派,他就答应个“是”字,并在口供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最后,当审讯者问他谁还是托派的时候,他呆痴地笑着说:“不是还有你吗?”果真,这位严厉审查托派的坚定分子,也被当成了托派惨遭审查。待这样可笑的材料,几经周折送到中央苏区的时候,姚秀芝就被送进了隔离室,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审查。
白雀园“大肃反”的结果,极大地削弱了红军的战斗力。不久,新成立的红四方面军未能粉碎敌人的四次围剿,张国焘未经中央批准,私自决定放弃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突围西进。在这次长征中,李奇伟是被押着走过来的。
红四方面军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以后,张国焘又开展了一场反对“右派”,反对“托陈取消派”的肃反斗争,矛头主要指向入川以前,公开反对过他的曾中生、余笃三等领导同志。李奇伟这个老牌的托派分子又重新得到了重视。随着审查压力不断地加码,他的神经越来越不正常了。一次,他偷偷地逃出了隔离室,赤着双脚,踏着半尺多深的积雪,爬到一座高高的山顶上,望着洁白的世界,眺望着那轮喷薄升起的太阳,不住声地喊着:“我的灵魂比雪还要干净!我的心比太阳还要热……”很快,他便冻僵了,顺着雪坡滑到了山下,摔得全身都是血污。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时候,保卫局又给他加上了一顶畏罪自杀的帽子,并报给了中央。这就是张华男收到的那份李奇伟畏罪自杀的电文。
一年多以来,残杀革命同志的严酷现实教育了他,促使他的神志渐渐地清醒过来,历经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为了中国革命,为了终生追求的理想,要顽强地活下去,要为一切受迫害的好同志说公正话。”为此,他全部推翻了自己交代的材料。但是,像这样翻案的事例是不会报告中央的,所以姚秀芝依然受着不公正的审查。
李奇伟逐步地认清了这样的现实:艰苦的岁月,割据的环境,扩大化的肃反,造成了中国革命运动中最为残酷的悲剧。一次正常的人事接触,一句牢骚的话语,乃至于像自己在神经不正常的情况下交代的材料,都会变成置革命者于死地的子弹。每每想起自己在这场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都会痛心疾首,悔恨不及。当他获知红四方面军的主要负责人曾中生等同志惨遭秘密杀害,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中央派来的干部何柳华(廖承志)等高级干部继续遭到监禁,随时都有被秘密处决危险的时候,他又悟出了这样一个真理:敌人的枪弹,杀死了千千万万个英雄的红军战士;来自内部的“枪弹”,却杀害了许许多多的中高级的指挥员。为此,他暗自发誓:
“不拨正革命的航船,决不剃掉胡须!”
李奇伟终于获知了红一、四方面军会师的消息,那天夜里他高兴得失眠了,哀求看押他的战士,借来了一把剃须刀,兴奋地刮掉了飘逸潇洒的美髯!是刀子太钝?还是他过于激动?下巴颏剐破了好几块都不觉疼。他用手抹着鲜红的血,自我解嘲地说:
“革命嘛,就是要流血的!”
当庆祝红一、四方面军会师的热情渐渐地冷却下来后,李奇伟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和寒星,默吟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又想起了妻子姚秀芝。屈指算来,整整八个年头没有见面了!他想:“她还在上海吗?不会遭到逮捕吧?”但是,当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命运的时候,又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心惊胆寒地自问:“我的胡言乱语会加害于她吗?如果她为了这些含恨离去,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啊!”然而,他作为一名囚徒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祝愿:
“秀芝!愿你不做敌人铁牢中的犯人,也不做革命队伍中的囚徒,如果是我加害了你,也请你原谅我这个意志软弱的人!请你永远地记住:我就像忠于信仰那样忠于你,待革命胜利之后,我再为你补偿丈夫应有的爱。”
很快,李奇伟也知道了红一、四方面军混编的消息,他依然作为囚徒随着右路军长征。他艰难地跋涉在草地中,望着军衣褴褛的一方面军的同志忽发异想:姚秀芝会不会也在其中?他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留心察看着,一天天过去了,没有发现他想见到的身影,他失望了,暗自惆怅地说: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啊!”
李奇伟作为囚徒,分得的过草地的干粮本来就不多,尽管他省吃俭用,第七天就全吃光了。空腹跋涉了一天,终于盼来了夜幕的降临,他无力地躺在篝火的旁边,时而望望满天的星星,时而看看草地上一片红红的篝火,暗自想着充饥的办法。这时,躺在他身旁的那位看押他的战士,饿得紧了紧裤腰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老子饿得就剩下一个办法了,用力勒紧裤腰带!”
“勒紧裤腰带”是多么熟悉的话语啊!可李奇伟又觉得是那样的遥远。待到他想起这句话的出处,姚秀芝的形象又屹立在面前。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血雨腥风笼罩着武汉三镇。大革命失败了,李奇伟就要东下上海,姚秀芝突然从室内走出来,双手捧着一条皮带,深情地告诉他,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皮带,是她在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训练队学习的时候发的。现在,她要脱下戎装从事地下工作了,这条皮带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了他。另外,她还要他记住这样一句话:
“我不在你的身边了,没有人给你做饭,饿了,就勒紧裤腰带吧!”
如今,他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连咕咕作响的声音都没有了怎么办?也只有学着战士的样儿服从妻子的命令:“饿了,就勒紧裤腰带吧!”当他的双手一触动皮带的时候,他又想到了这是一条牛皮做的皮带,当他想到煮皮带充饥的时候,又仿佛听到了姚秀芝临别相赠时的话语,他暗自痛苦地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皮带哟!”为此,他又动摇了。但是,当他想到忍饥挨饿这么多天,并且还要继续在草地行军的时候,他暗自说:“秀芝,你是知道的,民以食为天啊!请你原谅,我把你馈赠的情意贡献出来了,让它为革命也出点力吧!”他狠了狠心,终于依依不舍地解下了皮带,悄悄地对身旁的战士说:
“喂!你想吃肉吗?”
“想!”这位战士翻过身来,无力地说,“就是臭肉我也想!”
李奇伟取出皮带,在战士的面前晃了晃:“呶!我这是货真价实的水牛皮制的皮带,皮厚,保准够咱们煮锅肉汤喝的。”
这位战士高兴地爬起来,伸手夺过皮带,拔下枪上的刺刀,费劲地把皮带剁成——准确地说是锯成一块一块的,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的上空架起了铁锅,倒上变了色的水,放上皮带块,加火煮起了皮带。锅中的水很快就开了,皮带的肉香味渐渐地扩散到草地的上空,它就像是最有**力的美女,把躺在附近的小伙子全都吸引过来!大家不住声地咂着嘴,抽着鼻,啧啧地说着:“真香!真香……”夜宴开始了,李奇伟掌勺,绝对平均主义,每人一搪瓷缸子皮带汤,一块煮烂的皮带肉。大家蹲在篝火旁边,端着搪瓷缸子,都在抿着缸子的边沿,小口地品尝着这鲜美的皮带汤,谁也舍不得吃一口皮带肉。李奇伟实在是太饿了,他忍了几次,最后也忍不住了,小小地咬了一块皮带,细细地一嚼,嘴里猝然溢满了肉香。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囚徒,得意地笑着说:
“同志们!我敢发誓,咱们煮的这一锅皮带肉,绝对比法国的牛排、俄国的烧牛肉要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万倍!”
突然,夜空中飘来了悠悠的琴声,分吃皮带肉汤的笑声停止了,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谁也猜不出是从哪儿飞来的音乐。有的说:“这是天上的仙女,为我们红军奏起的音乐。”有的反对说:“不对!天上的仙女,怎么会演奏无产者的声音?”一时间争论不休,但谁也说不出是谁在用小提琴演奏《国际歌》……
“都不要再争吵了!”
李奇伟第一次发怒了,他的声音是那样具有精神威慑的力量,霎时间,篝火旁的争吵戛然终止了,这茫茫的草地睡着了,这广漠的夜空休息了,只有那慷慨激越的小提琴声,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自由飞翔……
李奇伟听着这常年思念的琴声,他想起了当年在古老的北京街头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初冬时节,他为了报考赴法勤工俭学一事,匆忙奔走在前门外的一条胡同中。忽然,前面传来了阵阵叫骂声,把他的视线引向一家客店门前,只见一位满脸横肉、宽比高长的老板娘伸着右手,大声质问一位身材纤细的学生:
“快说!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这位身材纤细的学生边说边摘下帽子,露出了一个又光又亮的秃头。
“那你为什么要上女茅房?”老板娘声色俱厉地质问。
“这……”
“这就说明你没安好心!今天,亏了碰上的是我,要是碰上我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还不知你会干出什么缺德的事来呢!”老板娘看了看输了理的学生,冲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店伙计一招手:“来!给我狠狠地打他这个没安好心的东西。”
两个黑糊糊的汉子闻声赶了过来,一拳把这位瘦弱的学生打在了地上。接着,店门前一片打人的骂声,挨打的叫声,看热闹的哄笑声,就像是开了锅那样的热闹。
李奇伟看着这位女气的学生不像是个坏人,再一听他说话的语音是南方人,遂产生了援救他的想法。他急中生智,拨开围观的人群,制止住了打手,向老板娘施礼,歉意地说:
“请老板娘息怒,我这个弟弟是个书呆子,一读起书来连自己都忘了,他上女茅房绝不是有意而为,准是读书着了迷,走错了门。”
老板娘一看李奇伟的着装打扮,像是一个读书明理的正派人;再一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这个穷书生天天躲在屋里看书,像个书虫,也从不到八大胡同消夜。这才通情达理地说:
“看在你是他哥哥的分上,我就原谅他了。不过,我店的客房是不准他再住下去了。”
“可以!可以……”李奇伟俯身拉起这位挨打的学生,当他们的视线相遇的那一瞬间,他发现泪汪汪的两只大眼睛里,蕴藏着一种**人心的美。
“等等!”老板娘叫住了就要离去的李奇伟,“你这个弟弟还没付房钱呢。”
“没关系!我来代他付。”李奇伟付完房钱,挽着这位新认的弟弟走去了。
他,就是化装逃到北京来的姚秀芝。
李奇伟听着这久违的亲切的琴声,又想起了当年在巴黎的一件事情。他和姚秀芝结伴来到了巴黎公社墙的下面,畅谈起了自己攻读的专业,以及未来改造中国的志向:
“奇伟,你打算在巴黎学什么专业呢?”
“学桥梁建筑。”
“你为什么要学桥梁建筑呢?是不是想在我国的长江、黄河上建设大桥啊?”
“是,也不完全是!”李奇伟陷入了深沉的遐想,“在我们中国,更需要建造另外一种桥梁,那就是通向新的世界的桥梁。如果我以巴黎公社墙为桥墩,架起一座通向北京故宫的桥梁,让更多的中国人走出来,我们这个封建落后的国家,就会有希望啦!”
姚秀芝明白了李奇伟的宏大心愿,她望着凝思不语的李奇伟,亲昵地说:
“奇伟哥,你当这座桥梁的设计师,我愿为你当个不称职的帮手。”
“你也想学桥梁建筑?”李奇伟惊诧地问。
“不!”姚秀芝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决定学习音乐,学习拉小提琴。”
“学习拉小提琴?”李奇伟难以理解地望着姚秀芝,“这会有什么用途呢?……”
“用途可大了!移风易俗,莫过于乐嘛。”姚秀芝非常深情地说,“我不想去做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我想把《国际歌》的声音带回祖国,让这首无产者的歌声化作惊雷,把铁幕低垂的古国炸开一道缝隙,让新时代的阳光普照大地,让苦难深重的同胞,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秀芝!”李奇伟紧紧拥抱着姚秀芝那纤细的身躯,声音颤抖着问,“祖国要是需要你我为她献身呢?”
“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筑成一座新的长城!”
“有何为证?”
“只要你不变心,我愿和你在这巴黎公社墙下,高唱着《国际歌》举行我们的婚礼!”
“秀芝!”
“奇伟!”
他们紧紧地拥抱了,而且是依偎着那肃穆的巴黎公社墙……
李奇伟听着这无比悲壮的琴声,不由自主地小声哼唱起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唱着唱着,又想起了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想起了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想起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长征……然而,当他想起自己变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囚徒,再哼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的时候,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楚!可是,当他想起姚秀芝在巴黎公社墙下的誓言:“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筑成一座新的长城”的时候,他第一次醒悟了这样的真理:构筑新的长城的血肉,不一定都是敌人的枪弹下的产物啊!但是,当他看到这漫无边际的篝火,听到这震撼神州大地的歌声,他似乎又生出了力量,放声地唱起了“团结起来到明天……”。
李奇伟听着这极为熟悉的琴声,自然地想到了姚秀芝。这琴声证明:姚秀芝还活着,而且距离自己是这样的近。他是何等地想循着这琴声去看看她啊,哪怕是一眼也好!可是,他没有会见自己亲人的权利。说服看押自己的战士吗?不!一旦某些人知道了我和她的会面,恐怕这琴声也就消失了。他一边哼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边愤怒地自问:
“我和秀芝相见的心愿,何时才能实现?”
李奇伟和姚秀芝见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红军走过草地之后,在一条湍流奔腾的江边,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滞留了几天。据准确的军事情报,川军和胡宗南的部队分进合击,很快就要压到江边。如果红军不在一天一夜中渡过江去,将面临背水一战的险境。张华男带着参谋人员,还有水性较好的龙海一块赶到江边。龙海自告奋勇,要求跳进江去试探水深和流速。他纵身鱼跃跳进江去,一个漩涡卷来,便消失在水中,幸好张华男在他的腰中拴了一条绳子,才免于丧生。涉水渡江,看来没有可能。渡船过江吧,江边没有一条船,临时扎木筏吧,一是时间不允许,再是乘坐木筏有危险;眼下只有建桥一条路,可谁能在这样水湍浪急的江中设计、建造一座桥呢?所有的参谋人员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张华男想到了李奇伟,他是留法的高材生,专门学习桥梁建筑的,只有他出山挂帅,才能建起大桥,使红军免于牺牲,脱离险境。然而,他是在押的重点托派嫌疑分子,上级领导,尤其是保卫局的负责人会同意吗?一时,张华男又犯了难,他向上级领导要了紧急电话。
在军情危急的时候,无论是谁,哪怕他是真的杀人犯,只要他有逢凶化吉的良策,再“革命”的领导也会恩准他戴罪立功的。果然,首长当即表态同意了,保卫局的某些人也只好照办,于是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李奇伟身为重大托派案的头子,因军情急迫,准予戴罪建桥,如有乘机危害红军安全之嫌,或借故逃逸,可当即处决。
由谁去请李奇伟呢?张华男想了许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因为保卫局明令通知:李奇伟交由张华男看管。他思来想去,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去请了,遂与龙海各骑一匹战马出发了。一路上,张华男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当年,在苏联首次打李奇伟为托派,他是有份的,双双结下了不解的恩怨;在上海,调李奇伟去鄂豫皖根据地,他也是举手赞成的;尤其当他想到姚秀芝,近十年啦,他一直拨弄其间,并乘人之危,胁迫姚秀芝。今天,他哪有脸面去请李奇伟出山呢?如果李奇伟问起姚秀芝的情况,又该如何回答呢?他愧疚不已,没有勇气向李奇伟直言。
关押李奇伟的地方,是一座简陋的茅屋,建在土坡的半腰间,门前有两棵合抱粗的松树,枝叶繁茂,挺拔插天。张华男和龙海骑马赶到门前,相继下马。张华男把缰绳刚刚交到龙海的手里,就听见室内传出了低吟《国际歌》的歌声。他习惯地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镇定了片刻的情绪,昂首,却心虚地走进了这座昏暗的屋中,看见李奇伟背剪着手,继续低吟着《国际歌》,似乎依然沉浸于那美好的遐想中,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屋来。张华男鼓足了最大的勇气,问:
“你就是李奇伟吧?”
李奇伟闻声一怔,中断了吟唱,他感到这问话的声音好熟悉啊,可一时又记不起是谁了,他有些惊疑地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张华男。顿时,他的心中燃烧起了愤怒的烈焰,浑身颤抖着,真想伸手指着屋门,请张华男立即滚出去。但他很快就熄灭了这满腔的怒火。他看张华男的着装,知道是红一方面军的指挥员,他出于男性的敏感——或者说是在对异性方面的本能,立即想到了姚秀芝会不会被张华男霸占?为此,他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似乎只有痛骂张华男一场,方可消气解恨!人都是有尊严的,李奇伟绝不会感情用事,他再次把怒火压在心底,默默地等着张华男说明到此的本意。
“奇伟同志!”张华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破例用了“同志”的称谓,低沉地说,“现在不是纠缠私人感情的时候,咱们长话短说:保卫局已经同意了,请你立刻跟我赶到江边,负责指挥架设一座江桥,帮助红军脱离险境,渡过江去,继续北上!”
李奇伟觉得太突然了!他望着神态肃穆的张华男暗自说:“仅凭这一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新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李奇伟凝思了片刻,就像是接到了出征将令,他没有再问一句话,指着门口,严肃地说:
“请你带路吧!”
李奇伟随着张华男走出茅屋,龙海牵着两匹骏马候在门前。李奇伟二话没说,翻身骑上那匹红色的骏马,左手一勒缰绳,右手就要扬鞭催马,直指江边。他出于礼貌,侧首看了看站在马下、仍然肃穆沉思的张华男,他那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他说:“张华男同志,还犹豫什么?革命就误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啦!”遂催马飞驰而去。
张华男被李奇伟公而忘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革命的行为感动了!他难以理解地自问:“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妻子吗?为什么一听说要他为红军架桥,他就一心扑在了桥上呢?”为此,他当时就断言:“李奇伟同志一定是个大冤案,世上没有这样的托派会为革命着急!”他作为一个良心受谴责的第三者,不知该如何向这位长征中的囚徒表示他的敬意,更不知道该如何把姚秀芝的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位被剥夺革命多年的囚徒听说架桥,就心急如焚。相比之下,真自愧不如。同时,也越发地感到:革命应当多有一些这样的“囚徒”。他说了一句:“龙海!快赶回剧团,告诉姚秀芝同志,请她到江边和她丈夫相见。”旋即跨上那匹白色的骏马,大呼一声:“请等一等——!”策马飞奔而去。
龙海伫立在原地,望着远去的两匹骏马,迷茫不解、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他也是姚老师的丈夫?那……这位张首长又是姚老师的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