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要落下山了,那橘红色的暮霭浓抹着西天,也洒在了金碧辉煌的索花寺的身上,显得更加艳丽、壮观。索花寺坐落在北山向阳的半山坡上,占地面积很大,有正殿、旁殿、喇嘛住房、云游喇嘛住房。寺院的两侧各竖一尖顶方塔,自塔顶间向四面牵出粗大的铁索,塔前蹲踞着巨型石狮,增添了寺庙的庄严气氛。寺院旁边有一条丈把宽的溪水,澄碧见底,蜿蜒伸向东南。忽然,溪水旁边飞起了欢快的歌声,循着歌声远远望去,一个块头很大的红军战士,和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同志坐在溪水边,一面很不协调地唱着《打骑兵歌》,一面在忙忙碌碌地做些什么,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是谁,自然也搞不清他们在做些什么。听!这歌声越唱越起劲了:
敌人的骑兵不需怕,
坚决沉着来打它,
目标又大又好打,
排子枪快放瞄准它,
我们打垮它!
我们消灭它!……
随着战马的长嘶,只见张华男骑着他那匹骏马,沿着溪水边飞驰而来。歌声停了,坐在溪边的小战士站起来,举着一只装有粮食的又细又长的布袋子,高兴地喊着:“爸爸!爸爸!”啊,原来她就是彤儿。张华男急忙勒住缰绳,纯熟地下马,像往日那样俯首亲了亲彤儿的面颊,关切地问:
“彤儿,明天就要过草地了,干粮准备得怎么样啦?”
彤儿双手举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把头一歪,骄傲地说:
“爸爸,你瞧,足有十多斤重,够吃半个多月的了。”
张华男接过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掂了掂,稍经沉思,看了看正在和骏马亲昵的老马同志,严肃地问:
“彤儿,按规定,你分不到这么多的干粮啊?是不是老马叔叔偷着匀给你的?”
“不!不……”老马急忙赶到近前,取出一条又粗又大的布袋子,指着上面用红线绣的“老马”二字,憨厚地笑着说:“瞧!姚老师说我吃得多,特为我缝了这条又粗又大的布袋子。下午分发过草地的干粮时,霍大姐和姚老师又出了个新点子,建议每个女同志为我和龙海同志捐献一斤干粮。这样一来嘛,我的布袋再大也装不下了。”
“那你就把它送给了彤儿,对吧?”张华男蹙着个眉头,有所怀疑地问。
“对!对!”老马傻乎乎地笑了,“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先把干粮存到彤儿的布袋里,方才我们两个商量好了,过草地的时候,就学着过共产主义生活,当然喽,我的肚皮大,免不了要共彤儿的产。”
“恐怕不是这样吧?”张华男仔细他打量了一下老马手中那条又粗又大、并绣有“老马”二字的干粮袋子,暗自计算了一下,至少也得装十五斤。他似乎从这条干粮袋中,看到了霍大姐、姚秀芝,还有受伤怀孕的苦妹子的崇高品格。但是,他再用心一想,老马为什么不在驻地分给彤儿粮食呢?遂又疑惑不解地问:“老马同志,你和彤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这还用问吗?老马叔叔分给我干粮啊!”彤儿天真地抢先答说。
“不完全是为这件事,”老马匆忙又补充说,“过草地究竟要走多少天?谁也不知道。万一粮食吃完了,怎么办?那只有吃野菜了。彤儿是从上海来的,分不清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有毒,我带她到这儿来,主要是学着辨认野菜的。”
张华男就是喜欢老马这粗中有细的性格,假若不是为了关照姚秀芝和彤儿这点私心,他早就下令调回自己的身边了。他望着乐呵呵的老马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老马同志!彤儿就拜托给你了。”这时,那匹通人性的战马走到了老马的身旁,用头轻轻地拱着他的身体,用舌头舔着他的手,甭提有多亲热了!张华男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腹部,动感情地说,“不要这样依依不舍嘛,明天,你就又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做战友了!”旋即飞身上马,两脚一磕马的下腹,马就像是一阵旋风似的飞去了。
老马望着远去的张华男,仔细品着他方才说的话,感慨地自语:
“看来,他又要把这匹战马送给我们剧团用了。”
张华男赶到红军剧团的住处,适逢姚秀芝为哭哭啼啼的苦妹子换药、包扎伤口。关于欧阳琼企图裹挟苦妹子叛逃,最后开枪自杀的事情,他当夜就知道了。那时,他曾气得猛拍桌案,大骂死有余辜。今天,他看见苦妹子把受伤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的形象,听着她苦苦哀求的话声:“我不留下!我要跟着部队北上长征。”心里又突然自责起来:如果能多关心欧阳琼一些,帮助他放下思想包袱,或许不至于发展到今天。如今,苦妹子大义灭亲负伤了,但她灵魂深处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令人难过的是,即将出生在长征路上的孩子,要终生背上叛徒爸爸的包袱,对此,他陷入了沉痛的凝思。
姚秀芝和苦妹子有着特殊的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绝不是来自同情苦妹子的处境,更不是为她有个苦大仇深的出身所感动。姚秀芝从苦妹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高贵的品格:她质朴、纯洁,永远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并能为真理而斗争。姚秀芝在受审查的时候,周围同志间的关系发生了骤变,只有苦妹子依然如故,为了坚持真理,宁可自己受审查,也绝不诬陷同志。对此,姚秀芝曾经暗自喟叹地说:“革命队伍中的成员是复杂的,在敌人的屠刀面前,会产生英雄;但是,在同志受到不公正处分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冒牵连的危险,敢于仗义执言呢?恐怕是不多见的吧!而苦妹子正具备这两种品格。”如今,她负伤了,预产期又将临近,是把她隐藏在老百姓家中,还是带上她过草地,继续北上长征呢?这在同志们中间引起了争论,需等上级作出决定。姚秀芝自从获悉李奇伟活着的消息以后,对张华男越发地冷淡了,每每想起乘人之危的往事,还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恨!她为苦妹子包扎好伤口以后,望着赶来宣判苦妹子命运的张华男,不容置疑地说:
“华男同志,无论你们领导作出怎样的决定,我是要带上苦妹子过草地的。如果你们认为是个累赘,我背上她爬,也要爬出草地去!这就是我个人的态度。”
苦妹子感动得啜泣不止,她望着张华男那肃穆的表情,唯恐他作出不准自己北上过草地的结论,忙又哭求:
“首长,我能走啊!生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您还不知道我为什叫苦妹子吧?我就是母亲上山打柴的时候,生在树底下的啊!母亲说,生下我以后,用破头巾把我包回家来的。母亲没有事,我也活了下来!”
姚秀芝被感动得淌出了泪水,她望着仍然一言不发的张华男,愤怒地质问:
“现在,你就是掌握苦妹子命运的上帝了!听听她从苦水里泡大的历史,想想我们的苦妹子对革命作出的贡献,难道你就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吗?”
张华男当然有权作出决定,但他宣布的结论却是让苦妹子留下。他望着悲凄啼哭的苦妹子,想起了她唱的“哎呀来”的歌声;他听着苦妹子苦苦相求的话语,他渐渐地动摇了原来的决定,思索着如何把苦妹子带出草地的办法,在姚秀芝的一再威逼之下,他终于作出了新的决定:
“我同意苦妹子随军过草地,为了保证她和未来孩子的安全,她骑着我的马行军。另外,请转告老马同志:由他全权照管好苦妹子。”
苦妹子喜从天降,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哭着走到张华男的面前,向着拯救自己的上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遂又连哭带笑地离去了。
张华男叫住也要离去的姚秀芝,首先向她解释:自己精神上虽然十分痛苦,但已经不是转嫁痛苦与他人的自私者了。接着,他向姚秀芝通报了中央政治局在毛儿盖召开的会议的内容,传达了红军一四方面军混编为左路军和右路军。左路军总指挥是朱德,政委张国焘,参谋长刘伯承。右路军总指挥是徐向前,政委陈昌浩,参谋长叶剑英。红军剧团,以及他自己所带的部队随右路军过草地,继续北上长征。
姚秀芝听后心里豁然亮堂了。不久以前,她曾听霍大姐悄悄地说过,红四方面军的主要领导者有军阀主义,把红四方面军看做他个人的实力,夸耀他手里的人多,衣服整齐,完全不看一方面军长途跋涉,战胜敌人的追击包围,克服各种自然困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只看一方面军衣服破烂,大量减员,并乘机威胁中央。她与霍大姐急得坐卧不安。今天,中央统一了思想,前边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住中国革命的胜利了。她真诚地说:
“华男同志,我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带来了中国革命的福音!”
“另外,我还为你带来了个人的福音。”张华男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样的低沉。
姚秀芝听后怔住了,暗自说:“他会为我个人带来什么福音呢?是指搞清了我的托派嫌疑了吗?不可能!只要李奇伟的托派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托派问题是不会有结论的。”她茫然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这福音……难道指的是他?……”
“对!被你猜着了。”
张华男告诉姚秀芝,那天,在宣布组建左路军、右路军的会上,他见到了一位在苏联留学的战友,获知李奇伟仍然被当做托派看押着,将随右路军过草地。最后,他讪讪地笑着说:
“请接受我最真诚的祝愿:祝愿你们这一对患难夫妻,能在最艰苦的草地上相会!”
张华男说罢看了看陷入幸福遐想的姚秀芝,心中又涌出了一股酸楚,旋即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去了。
这真是天大的福音啊!姚秀芝遥望着远天,长时间地呆痴着、凝思着。瞬间,她想起了和李奇伟在北京街头的邂逅相遇,想起了在巴黎公社墙下举行的婚礼,想起了那无数个甜甜蜜蜜的日日夜夜……心里又**起了幸福的浪花,她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热恋阶段……有顷,她又想起李奇伟几次被打成托派,一个意志如钢的共产党员竟然想到了死,那会被逼成了什么样子啊!她无比伤感地自语:
“亲爱的奇伟,你受苦了,你就像是一位忠诚的儿子,天天在遭受母亲那不公正的鞭笞啊!”
然而,当她想到是李奇伟使她戴上“托派”帽子的时候,她心里又充满了阵阵不安和疑虑。难道奇伟真的诬陷了自己?不会!可当时张华男明明代表组织这样通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但是,当李奇伟的形象再次展现在她的眼前时,人生的苦辣酸甜又全都忘却了,她爱他,她那破碎的心里只有一个祝愿:
“快进草地吧!祝愿我能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看见他那魁伟的身影,弄清事实的真相。”
红军剧团终于进入了草地,沿着先头部队提前埋好的“由此前进”的路标,十分艰难地向前跋涉着。苦妹子的脖子上吊着一只伤胳膊,骑在马背上举目远望,“呀,前面的草原茫茫无边,在草丛上面笼罩着阴森迷蒙的浓雾,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草丛里河沟交错,积水泛滥,露在外面的水呈淤黑色,散发着腐臭的气息。这里没有石头,没有树木,更没有人烟,有的只是一丛丛长得密密麻麻足有几尺高的青草。在这广阔无边的泽国里,简直找不到一条路,脚下是一片草茎和长年累月腐草结成的‘泥潭’,踩到上面,软绵绵的,若是用力过猛,就会越陷越深,甚至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再也休想从里面爬出来”。苦妹子看着一行行跋涉在草地中的红军战士,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每当腹内的婴儿动跳不已的时候,她就怨恨地暗自说:
“我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然,我也会唱着‘哎呀来’和大家一块前进了!”
进入草地的第二天清晨,浓雾笼罩,压迫得红军战士喘不过气来。中午已过,浓雾化作了密布的乌云,气温也骤然下降,随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黑云,狂风卷着绿草,暴雨打在了红军战士的身上,不一会儿,艰难跋涉的红军战士全都变成了落汤鸡。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本来就泥泞的草地,很快就出现了一片片水洼。老马迎着扑面的风雨,选择着前进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牵着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忽然马的前蹄陷进了泥潭,老马用力打了战马的臀部一拳,战马蓦地向前一跃,把苦妹子扔下马来,摔在了一片白汪汪的水洼中,她疼得惊叫了一声。
霍大姐和姚秀芝急忙赶了过来,从水洼里扶起呻吟不止的苦妹子。不久,大家都围拢过来,焦急地询问情况。苦妹子为了安抚大家,说了一句“没关系,快赶路吧!”遂又逞强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苦妹子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疼,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姚秀芝很早就做了母亲,她一看苦妹子的情况,心里吓得咯噔一声,暗自说:“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这时,老马牵着那匹刚刚跃出泥潭的战马走到跟前,一边向苦妹子致歉,一边请她上马。姚秀芝十分清楚,临产的妇女是不能骑马的,当即就制止了,并请老马牵着战马离开了现场。她又与霍大姐私语了几句,把背上的小提琴解下来交给彤儿,蹲在苦妹子的面前,小声地命令说:
“不准说话,快趴在我的背上,我和霍大姐轮换着背你走!”
这时,龙海突然赶到了近前,把背上的干柴解下来扔给老马,在苦妹子的面前一蹲,边推姚秀芝边说:
“姚老师!这动力气的事怎么能让你来干?看我的吧。”
霍大姐轻轻地捅了龙海一下,蹙着眉头向他使了个眼色,说:
“龙海!你留着力气给大家做饭吧,这种事就交给我和姚老师吧。”
“为什么?”龙海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误以为是指男女不相近的事,很不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和姚老师也封建,背着女伤号都不同意。好!我看你们能背几步远?”
姚秀芝看着纯洁的龙海,暗自说:“多好的战士啊!”可是,龙海毕竟是个没有结婚的青年,女人生孩子的事,怎么好和他讲呢?真是把姚秀芝给难住了。龙海又犯起了牛脾气,赌气地问:
“苦妹子大姐!你要是封建,就让姚老师背你;你要相信龙海兄弟没有坏心眼,你就趴在我的背上,只要我龙海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你背出草地去!”
苦妹子真的被龙海这真挚的行为感动了,尤其当她想到姚秀芝那纤弱的身体,便毅然决然地说:
“龙海兄弟,我……让你!”
虽说龙海有一个健壮的体魄,可是在这风雨交加的草地上行军,背上再背一个行将分娩的女同志,就是有天大的力气也不够用。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呼吸越来越粗重,但每当他听到耳旁的呻吟声,精神立刻又抖擞起来。
狂风过去了,暴雨也收了,太阳又转到了西边。姚秀芝紧紧地跟在龙海的身旁,密切地关注着苦妹子的变化。忽然之间,她感到苦妹子的呻吟声加剧了。她惊恐地喊:
“霍大姐!快来,苦妹子就要生了!”
霍大姐慌忙跑到近前,当即和姚秀芝商议,停止行军,立即把帐篷搭好,准备为苦妹子接生。
老马选择了一块高地,收齐每人手中行军探路的拐棍,熟练地搭着帐篷。龙海轻轻地把苦妹子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身体,遂又转到帐篷下边散步,想快些恢复早已耗尽的体力。突然,他发现在一片泥塘的旁边,插着一块像路标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他不认识字,叫来了姚秀芝,询问木牌上写的是些什么。姚秀芝念道:
“此处是陷阱,吞吃了一个同志,后来者千万注意,切勿靠近!”
龙海听后瞪起了大眼,朝着陷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对献身的同志的敬意。
帐篷搭好了,苦妹子被抱了进去。当年,霍大姐曾为中央苏区的老表接生过,自告奋勇为苦妹子助产;姚秀芝站在帐篷的门口护卫,并准备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她听着帐篷内越来越响的呻吟声,知道苦妹子就要分娩了。当她想到孩子出生后吃什么的时候,又想起苦妹子早产,还没下来奶水,为此,她急得打转转。这时,老马走到近前,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说:
“都怪我不好,没有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还让苦妹子受了大罪。姚老师,请领导狠狠地处分我吧!”
姚秀芝宽慰了老马几句,又问他能不能搞几条鱼来。鱼汤能催奶,苦妹子有了奶水,出生的孩子才能活下来。老马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把脚一跺,补过似的说:
“俗话说得好,有水就有鱼!我就是掉进泥塘里淹死,也要为苦妹子找来鱼。”
老马说罢,向着彤儿一招手,每人拿着一个搪瓷缸子出发了。
帐篷内的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姚秀芝暗自说:“剧烈的阵痛过后,孩子就呱呱落地了。”太阳就要落山了,但苦妹子的喊声却越来越弱了,最后竟然听不到了声音。姚秀芝纳闷地自问:“该生了!为什么还听不到孩子的哭叫声?”过了一会儿,霍大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散在周围的同志们一起围了过来,争着询问:“生了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霍大姐的脸色铁青,声音也有些喑哑,十分悲痛地说:
“同志们!苦妹子是横位难产,我们又没有剖腹接生的条件,恐怕……”
霍大姐说不下去了,她那盈眶的泪水扑簌簌地淌了下来。龙海发了疯似的大喊:
“霍大姐!你可要保住苦妹子的命啊,只要她活着,我能把她背出草地去的!”
霍大姐能说什么呢?她和姚秀芝蓦地抱在一起,失声地哭了。
龙海一看两位领导的样子,急得捶胸跺地,大声号啕。顷刻之间,帐篷前面一片啜泣声。
有顷,姚秀芝轻轻推开霍大姐,极力控制住情感,无比伤情地问:
“霍大姐,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霍大姐啜泣着摇了摇头。
姚秀芝惊呼了一声“苦妹子!”转身就要冲进帐篷。突然,苦妹子从帐篷内爬了出来。姚秀芝惊呆了,她急忙双手扶起苦妹子,亲切地说:
“快回帐篷去吧!”
“不用了!”苦妹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黄豆粒大的汗珠,她强作笑颜,捧着她那袋剩下不多的干粮,小声地喊,“龙海兄弟,你……过来。”
龙海哭泣着走到苦妹子的跟前,望着她那虚弱的病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苦妹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她望着抽泣不止的龙海,充满盛情地说:
“龙海兄弟!坚强些,这干粮……我用不着了,就留给你吧……”
“不!不……你用得着!你用得着……”龙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声地哭叫着。
突然,苦妹子推开姚秀芝,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拼力地冲到了帐篷下边,纵身跳进了那座吃人的泥塘……
“苦妹子——!”
大家惊呼着,一起赶到了水塘边,性急的龙海欲要跳进泥塘救苦妹子,被姚秀芝拼力抱住了,指着水塘边插着的木牌,严厉地说:
“跳进去就没命了!”
苦妹子在泥塘中挣扎着,越陷越深,但是她的面部却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她微笑着向大家摆着手。待到泥塘的水就要漫过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的眼中猝然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喊:
“亲爱的同志们!再见了!红军万岁!革命胜利万岁!”
泥塘的污水终于堵住了苦妹子的嘴,她永远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围在泥塘旁边的同志,都向前探着身子,伸着双手,大声地喊着:
“苦妹子——!苦妹子——!……”
这时,老马和彤儿端着两搪瓷缸子小鱼赶到了,他们望着还露在水上的那两只俊俏的大眼睛,一起哭着呼喊:
“苦妹子——!我们给你找来了鱼——!……”
苦妹子完全沉到泥塘里去了,只有一顶军帽还漂浮在水面上。在晚霞的照映下,那颗闪闪发光的红星越发地鲜艳了。泥塘中的水泡消失了,涟漪平静了,那顶红星军帽也渐渐地沉入到泥水中。
老马和彤儿都呆痴了,他们把搪瓷缸子里的小鱼倒入泥塘中,看着那一条条欢游的鱼儿,抽泣着说:
“苦妹子,这是给你捉的鱼,它们朝着你游去了,你就吃了吧!”
混浊的泥水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它似乎比落日的晚霞、火烧的彩云还红,还艳,还更能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