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琼是这样一个人,当革命风暴到来的时候,他会高吟着狂奔跻身革命之中;当他受到上级器重的时候,他会像感谢知遇之恩那样大喊大叫,博得上司的赏识;当革命处于低潮的时候,他那达到沸点的革命热情,会骤然下降到冰点。
长征开始以后,由于战略上错过了时机,继续与敌人拼消耗,忽视了保存有生力量,没能使红军从被动的局面中转为主动,加之实现突围没有进行必要的政治动员,仓促出击,成为一种惊慌失措的、逃跑的,以及搬家式的行动,必然导致继续失败、减员。面对革命暂时处于低潮,红军严重受挫的局面,欧阳琼认为革命完全失败了。昔日那种吟诗作歌的狂热劲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沉默不语。
遵义会议以后,中国革命得救了。红军得救了。可是,这对欧阳琼来说却不是什么喜讯。由于他在保卫局工作期间,对被审查的同志有过过火行为,民愤较大,领导上调离了他的工作,放到基层单位去锻炼。他站在整人者的立场,认为这是对他的报复,他不满地说:“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何对我又进行残酷打击呢?说得好听,还不是那一套!”新到一个基层单位,同志们对他不那么热情,再加上他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土生土长的红军战士对他是敬而远之。他误以为领导有意让战士来整他。所以,他那悲观情绪渐渐地转化为抵触行为,在他看来,从领导到群众都是与他为敌的。
当年,欧阳琼深深地爱过苦妹子,曾为思念苦妹子写过无数行情诗。但在婚礼那天,他发现苦妹子并不能成为他的私有财产,令他惊诧不已的是,他满腹经纶,竟然驾驭不了一个童养媳!更令他气愤的是,苦妹子宁可抛弃丈夫,接受保卫局的审查,也要坚定地跟着姚秀芝。为此,他曾痛苦地自语:“我不了解苦妹子啊!”作为保卫局的工作人员,他明白什么叫株连。为了明哲保身,以示划清界限,曾向领导提出过和苦妹子一刀两断,只是张华男不恩准,才未成为事实。后来,听说苦妹子怀孕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做母亲的痛苦,而是怨恨苦妹子怀孕也不选个时机,一旦生在长征的路上,这苦命的孩子还能活吗?
张华男回到作战部队以后,听说欧阳琼情绪低落,见了人不说话,天天做出一副挨整的样子,等候领导的发落。他理解欧阳琼的心理,也知道遭受冷遇是个什么滋味。他一方面出于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遂又把欧阳琼调到自己的身边。频繁的战争,填补了欧阳琼的空虚;胜利的消息,也给欧阳琼带来了喜悦;尽管他常常自问:“走到哪儿算一站呢?”
部队进抵夹金山以后,欧阳琼奉命了解雪山的情况去了。他回到营地不久,又接到了张华男的紧急命令,要他立即赶到司令部。他暗自得意地想:“一定是要他汇报夹金山的情况,以及商讨翻越这座大雪山的进军方案。”每逢遇到这种场合,欧阳琼以为这是显露军事才干的机会,他总是欣然前往,并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阵子,直到张华男的表情出现厌倦为止。他三口并作两口地吃完晚饭,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张华男的住处,一眼看见了久违的霍大姐,惊得脱口而出:
“霍大姐!你……怎么也调到我们作战部队来了?”
“不欢迎吗?”霍大姐望着满脸胡子的欧阳琼,笑着反问。
“欢迎!欢迎!”欧阳琼忙说。
“我看啊,不是欢迎你霍大姐,而是欢迎你的苦妹子。”霍大姐坦率地说。
欧阳琼的确欢迎的是苦妹子。长征以来,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见着苦妹子了,他能不想吗?但是,一路上戎马倥偬,战斗频仍,再加上一个肃反审查,哪有夫妻相见的机会?他一看见霍大姐,就想到了苦妹子,她那腹部隆起的幻影,立刻闪现在眼前。有碍于张华男和霍大姐的面,他没有勇气倾诉思念妻子之情,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霍大姐一看欧阳琼忸怩作态的样子,忍不住地笑了。
欧阳琼的心早就飞到苦妹子身边了,这时,他依然又是一位富有热情的诗人,在会见长别离的妻子之前,幻想着见面时相爱的情景。他甚至都想好了这样两句诗:“啊!金沙江的激流哟,比不过我们心中相爱的情潮;大渡河的浪头哟,赛不过我在梦中爱你的狂涛……”当他伸出双臂,做了一个紧紧拥抱苦妹子的动作以后,他又一边刮着胡子,一边痴情地低吟着情诗。外屋的谈话他不曾听见,剃须刀锋利迟钝也没有感觉,他无意向小镜子中一看,肥皂沫已经变成了红色,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他惊得大叫:
“不好了!我负伤流血了……”
张华男和霍大姐闻声吓得一怔,终止了谈话,急忙跑到里屋,只见欧阳琼一手拿着剃须刀,一手捂住流血的嘴巴,都忍不住地笑了。
霍大姐看着欧阳琼疼得嚎叫不止的样子,感到实在是好笑。那些打掉了胳膊、锯掉了腿的伤病员也没这样叫喊啊!
苦妹子的下榻处,是姚秀芝精心安排的。
这是一座喇嘛庙,正堂是供奉神佛的庙宇,外部的结构规模宏大,全部用石块砌成,再冠以金顶琉璃瓦,越发显得巍峨瑰丽;庙宇门口陈设着大灯笼、大鼓,还有丈余的长号,可谓是威严堂皇;庙内佛堂悬挂着几丈长的黄绸,空****的,有点阴森的气氛;前台长桌上摆着很多供品,都是酥油制成的,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根据尊重藏族风俗、保护宗教的规定,红军战士不得入内休息。东西厢房是喇嘛的住处,都用上好的木料制成,无论是门窗,还是墙壁,都经过工匠们精心地雕镌;室内的陈设也十分讲究,有长形的黑木条几、方桌、靠背椅、精美的书桌;室内的主人可能是仓促出逃的原因,那张铺陈华贵的双人床还一动未动。姚秀芝高兴地说:
“苦妹子,这就是你和欧阳的新房。记住:只准你们住,不准随意翻腾主人的东西,用坏了,是要照价赔偿的。”
苦妹子生来也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屋。待到姚秀芝离去之后,她望着室内的一切,忐忑不安,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样漂亮的房屋,是为她和欧阳琼准备的。她双手哆哆嗦嗦地拉开黄缎子被,小心翼翼地铺好床。焦急地等着欧阳琼的到来。突然,她感到腹中的婴儿在动,一股热血涌出了心头,她的面颊红了,她的全身也感到火烧似的发烫,无比幸福地自语:“孩子,别动!难道你比我还想见到他吗?”起风了,喇嘛庙上的铃铛随风摇曳,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的响声,苦妹子静静地听着,真的有些醉了,暗自说:“神仙也有心啊,为了欢迎我和欧阳琼,竟然奏响了这优美的仙乐。”不久,她由铃声想到了喇嘛庙,想到了形态威严的神佛,心里又生出了一种畏惧感,当这种畏惧心理主宰了她的心灵的时候,她几乎是哀求地自语:
“欧阳,我是多么的需要你啊,你怎么还不来到我的身边?”
苦妹子望着那橘红色的火苗出神,她幻想着相见时的欢乐,丈夫爱抚的幸福,似乎那艰苦的跋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突然,院中传来了霍大姐那风趣的话声:
“欧阳啊!这就是你们的住处,我就不进去当多余人啦,快去吧!”
啊!欧阳真的来了!苦妹子猝然站起身来,两只大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屋门,她的心激动地跳个不休,方才,她想好的见面时的爱情举动、甜蜜的话语都不翼而飞,她只想冲过去,投到那宽大的臂膀里,紧紧地搂着那健壮的身体大哭一场。
欧阳琼像阵旋风似的跑进屋来,他疯狂地伸展开双臂,激动地叫了一声“亲爱的!”尚未扑到近前拥抱苦妹子,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又匆忙收回了双手,小心地捂住了受伤的嘴巴。
苦妹子望着欧阳琼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急忙走到近前,移开欧阳琼的双手,惊诧地望着那白色的绷带,不安地问:
“欧阳!你怎么啦?是子弹打的?还是被炮弹皮擦破的?”
“不!不!一切都是为了爱你……”
欧阳琼忘记了刀口的伤痛,他望着苦妹子那惊疑怯恐的神色,哆嗦地叫了一声“苦妹子!”蓦地又伸开了双臂,轻轻地把苦妹子抱到了**,他忘情地亲吻,给苦妹子的脸上遗下了无数个吻痕。
开始,苦妹子还有着清醒的理智,不停地小声说着“小心你的伤口,小心你的伤口……”不久,她的理智也**然逝去了,一团团欲火打心底升起,烧得她口干舌燥,很快,这两团欲火合在了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烧越旺,把两具相爱的躯体紧紧地融化成一个……苦妹子觉得自己在狂饮着爱的美酒,心醉了,身子酥了,自己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艰苦的征战也远远地逝去了,只是本能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苦妹子枕着欧阳那宽阔的胸膛,望着那贴着绷带的面容,听着欧阳琼述说负伤的经过。她心疼地说,“傻欧阳!我就是喜欢你有满脸的胡子。”她用自己的面颊,轻轻地蹭着欧阳琼脸上的胡子。
相爱的电源暂时关闭了,苦妹子出于做母亲的本能,双手依然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突然,婴儿又是一阵乱动,她惊喜地说:
“欧阳!快来听听你儿子的声音,他像你一样不老实。”
欧阳琼从来不知道胎儿会动,他几乎是出于一种好奇心,侧耳贴在苦妹子腹部仔细地听着,他听到了有节奏的胎音。他激动极了,诗兴陡然勃发,跳到地上,富有感情地朗诵着:
啊!
这腹中的婴儿啊,
你是我们的希望、灵魂,
快快出世吧,
爸爸在翘首等待,
未来打天下的战神!
苦妹子十分崇拜丈夫的诗才,她听着诗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欧阳琼回到苦妹子身旁,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如何才能平安地降生到人间。他又想起了有关夹金山的传说。
夹金山,是一座海拔四千九百多米的大雪山。据当地百姓传说,“夹金山终年积雪,日落之后,月出之前,更是冰雪遍地,别说人上去,就连鸟也不易飞过,只有神仙才能登越”。故老百姓称之为“神仙山”。欧阳琼曾受命了解过夹金山的情况,有的老百姓说得更是神秘,看着欧阳琼穿着单薄的军衣,说是不累死、饿死,也要冻死。有的老乡还有根有据地说某年某月,某人的爷爷爬山爬到了一半,遇到雹子就被砸死在山上了;某人的父亲上山遇到瘴气,就再也没有回来……总之,神仙山老百姓是过不去的。
欧阳琼听了这些传说后,虽然心里有些惊怕,可他仍相信大家能爬过去,他也不会落在山这边的。然而,他一想到苦妹子就忧心忡忡了,禁不住地自问:“她腆着个大肚子能爬得过去吗?雪山冰路,万一滑倒,提前生了又怎么办?”他越想越没有万全之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苦妹子听到欧阳琼那长长的叹气声,感到有些惊奇,她关切地问:
“你怎么啦?伤口又疼了?我来帮你换换药好吗?”
欧阳琼微微地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凄楚地说:
“亲爱的!我怕你出事,我怕咱们的儿子早产在冰封的雪山上。”
“看你说得有多可怕!我又不是泥捏的。当年,孙猴子能过火焰山,今天,我们就能过大雪山。”苦妹子是个乐观主义者,她不畏惧任何困难。今晚相会是何等不易啊,她怎么能让自己的亲人不高兴呢?她亲昵地说:“欧阳!别想这些没用的了,你喜欢我给你唱首歌子吗?”
欧阳琼爱苦妹子,就是从听她唱兴国山歌开始的。长征前夜分别之后,他虽然违愿地想过和苦妹子断绝关系,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哎呀来”的歌声。但是,今天夜里,他却没有听妻子唱歌的欲望。为了不破坏这幸福的气氛,他勉强地说:
“喜欢!苦妹子,你就随意地唱吧。”
苦妹子的心是善良的,她侧身对着欧阳琼的耳朵,小声且又多情地哼起来:
哎呀来!
送情郎上战场,
一别半年好时光,
保佑你啊身安全,
消灭敌人打胜仗。
心肝哥……
妹妹心里乐洋洋。
哎呀来!
送情郎上战场,
妹妹心里想得慌,
梦里千回来相会,
行军路上想情郎。
心肝哥……
生个儿子乐洋洋。
欧阳琼随着这情切切、意绵绵的歌声,渐渐地合上了双眼,仔细品着每字每腔的韵味。突然,他觉得耳边飞来了另外一种歌声,它没有兴国山歌那样粗犷,但它有着情感细腻、诱人入醉的魅力。如果说兴国山歌属于大江东去的风味,那它就算是小桥流水的格调了。这歌声越来越响,渐渐地取代了苦妹子的歌唱。欧阳琼用心地听辨,不由得暗自说:“啊!怎么也是一个女人在歌唱?深更半夜的,是谁在唱呢?难道剧团里又招收了一名新的歌手?”欧阳琼真的被这意外飞来的歌声吸引了,他出于一种好奇心,用手捅了捅苦妹子,小声地问:
“苦妹子!别唱了,你听,外边是谁唱得这样好听?”
苦妹子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歌声中,她根本就没有听到屋外还有一位唱歌人,因而对欧阳琼打断她歌唱是很不高兴的。但是,当她一听到这纤细的歌声,她怔住了。
“这不是我们剧团的同志唱的,这声音太优美、太动情了。”
欧阳琼仔细一听,歌声是从正堂佛殿里飞出来的: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军来……
正当欧阳琼和苦妹子议论这歌声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龙海的大声喊叫:“佛爷显灵了!佛爷显灵了!”欧阳琼惊得迅速爬起,取出随身带的手枪,故作镇定地说:
“苦妹子!快穿好衣服。”
欧阳琼和苦妹子还未穿好衣服,这歌声突然消失了,院子里代之而起的是嘈杂的人声。他们夫妻二人几乎是同声相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