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金山下的温泉里,依然是笑声一片。
姚秀芝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真想痛痛快快地洗它一场!但是作为母亲,首先给彤儿洗去身上的泥污,让她像过去那样,去替苦妹子站岗。
苦妹子虽说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可她仍不好意思地脱下外衣,把隆起的腹部**在姐妹的面前。所以,她只是蹲在温泉旁边,轻轻地涮着脚、洗着脸。姚秀芝毕竟是过来人了,理解苦妹子这种羞怯情感。她费尽口舌,在姐妹的笑声中,帮苦妹子脱去了军衣,又小心地领着苦妹子走进泉水中,当她把一捧暖暖的泉水,洒到那隆起的腹部上以后,苦妹子本能伸出双手护住,生怕那没出世的孩子受到欺侮。随之,温泉中又生出了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回忆幸福,得到的结果往往是痛苦,更何况回忆并不完全是幸福呢?当苦妹子小心翼翼地护着隆起的腹部,用温暖的泉水轻轻地搓洗着身子的时候,她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难言的痛苦。她想起了她和欧阳琼那不平常的婚礼……
红军战士的婚礼是热闹的,红军剧团的文艺战士举行婚礼就更加红火!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男演员赶着一匹头上戴着红花、身上披着彩绸的白色骏马出了村,去接新郎欧阳琼;女演员留在驻地布置洞房,打扮新娘,村里的老表听说“哎呀来”结婚,有的送来腊肉、鸡子儿,有的提来亲手做的老酒、烟丝,十来岁的伢子、妹子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早早地赶来,把洞房门围得水泄不通,踮着脚、翘着头,争看姚秀芝在打扮新娘苦妹子。彤儿站在门槛上,伸着双手比比划划,像个舞台监督,拦着就要拥进洞房的伢子和妹子,大声地喊着:
“小老表!莫要挤,看戏等得幕拉起!……”
大红的蜡烛吐着银光,把个洞房照得通明。**铺着干干净净的军被和军褥,半新的帐子悬在空中,苦妹子害羞地坐在床边,垂首望着胸前那朵红花,屋内挤满了贺喜闹房的老表,自由地品评着新娘子的扮相,哼唱着当地喜庆的民歌,姚秀芝和几个女演员站在凳子上,贴好新画的马克思和列宁的像,接着又整理桌上的礼品,议论着婚礼的仪式进程。
苦妹子真的做新娘了,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她望着满屋赶来贺喜的老表,听着一首首祝她吉祥如意的民歌,面颊就像是火烧云似的。当她想到姚秀芝代替母亲为她主婚以后,同志们和老表们退出洞房,在窗前偷听她和欧阳琼说情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好似生了一只兔子,在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房。一句话,苦妹子真的掉在了幸福的大海里。
渐渐地,洞房中的歌声此起彼伏,越喝越有兴头,从那一张张笑脸可以知道,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不知何时,早已溜出去的彤儿又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格外激动地喊着:“停!停——!新郎到了——!!”纵情的歌乐声戛然而止,洞房中变得异常寂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接新郎去喽——!”大家就像是接到了冲锋的命令,争先恐后地向洞房门口拥去。这时,新郎欧阳琼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擎举着一支火把走进院中。由于天黑人乱,除了新郎欧阳琼以外,谁也没注意来宾还有谁,甚至连那位骑马殿后的首长,也忘记了给以特殊接待。参加婚礼的小伙子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大家蜂拥而上,把欧阳琼从马上架进洞房,放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像前。苦妹子早就站在床前了,她无法按捺内心的喜悦,怀着—种奇特的情感,偷偷地看了欧阳琼一眼,当她发现久别的心上人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急忙低下头,微合上双眼,仔细地品味着这瞬间获得的幸福。
“举行婚礼啦!举行婚礼啦!”
挤满洞房的人们变成了拉拉队,有节奏地大声喊着。这众口一声的呼喊,又在苦妹子那幸福的心弦上产生了共振,跳动的频率越发地加快了!她等待着这幸福时刻的开始。这时,姚秀芝轻轻地挽着她的手臂,附在耳边关切地说:
“苦妹子!婚礼就要开始了,快站到欧阳琼的右边去。”
苦妹子羞怯而又被动地走到欧阳琼的右边,把头垂在胸前,站在了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下边。由于受着女性那特有的心理驱使,她和欧阳琼的间距足有半尺远,无论参加婚礼的人如何呼喊起哄;“新郎和新娘要身靠着身,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苦妹子依然忸怩不动,两只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当欧阳琼主动地靠近她的上身的时候,她那火辣辣的脸就像是着了火,恨不得把头藏在自己的怀中。
“同志们!请安静,婚礼现在开始——!”
司仪是一位帅气的男战士,从他那富有共鸣的话声可以猜到,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歌唱演员。洞房中的欢笑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司仪就像是报幕的演员,先严肃地巡视了一遍观众的表情,随之再看看就要登台的演员。当他看见姚秀芝朝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遂又面带笑容,大声地宣布:
“下面!请姚团长为新郎新娘主婚——!”
洞房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众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姚秀芝走到苦妹子的身边,掌声才渐渐地平息了。姚秀芝酝酿了一下情绪,正欲以主婚人的身份发表讲话的时候,欧阳琼突然放开紧紧握住的苦妹子的手,抬起头,非常意外,且又十分严肃地说:
“我不同意姚团长为我们主婚!”
这句话,就像是突然起爆的重型炸弹,把刚刚平静的洞房炸得声浪陡起;这句话,又像是蓦然降温的寒流,把一颗颗滚烫的心降到了冰点。参加婚礼的老表、红军剧团的文艺战士震愕不已,先是面面相觑,继之又窃窃私语;姚秀芝被这突兀而起的话声震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苦妹子满面的羞怯不翼而飞,倏地抬起头,看着欧阳琼那副冰冷的面孔,焦急不安地问:
“你……为什么不同意姚团长为我们主婚?”
“她不合适!”欧阳琼说。
“为什么?”
“将来我再告诉你。”
“那……你说谁合适呢?”
“我们的张副参谋长!”
苦妹子随着欧阳琼的视线一看,一位身材魁伟、十分注意军容风纪的红军指挥员站在门口。这时,彤儿惊叫了一声“爸爸!”挤过人群,投进了张华男的怀抱里。张华男欲要抬起右手抚摸彤儿的头,但面部掠过一阵痛楚的表情,噢,他的右臂负伤了!他领着彤儿走到欧阳琼的身边,看了看嘘唏不止的苦妹子,冲着姚秀芝友好地点了点头,说:
“欧阳!我是来参加婚礼的,不是来主婚的,还是由姚团长主婚的好。”
“不!您就为我们主婚吧。”欧阳琼固执地说。
张华男的出现,对姚秀芝来说是太突然了!这个由她一手操办的婚礼,由张华男接替她来主婚,则更是始料未及的事!但她毕竟是一位久经磨炼的革命者,很快恢复了理智。她声音低沉地说:
“苦妹子!由张副参谋长为你们主婚,比我更体面一些。”
“不!我不……”苦妹子本能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把抓住了欲要离去的姚秀芝的手。
姚秀芝十分理解苦妹子的心,转身拎起心爱的小提琴,说了一句“不要说傻话!我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遂推开苦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洞房。她刚刚走到夜幕笼罩的院中,彤儿便快步地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茫然地说:
“妈!你怎么啦?爸爸突然来了,叫人多高兴啊?由他主婚不也挺好吗?”
姚秀芝昂起头,仰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她没有回答彤儿的问话,似在想着什么。
“妈!你到底是怎么啦?爸爸走出了监狱,当上了副参谋长,你不高兴吗?”
姚秀芝依然是呆滞地仰望着,不回答彤儿的问话,像是在这夜空中寻求失落的东西。
“妈!你和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不是在上海的爸爸吗?”
姚秀芝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把一切委屈都吐了出来。她感情极其复杂地说:
“彤儿!从现在起,永远也不要提这些事,好吗?”
“为什么?”
“妈妈不愿再想这些事了!”
彤儿不情愿地“嗯”了一声,伫立在黑黢黢的院中,看着母亲步履沉重地走去。当她再听见父亲张华男的朗朗道贺声,以及参加婚礼的人们的笑声时,她猝然转身,一边啜泣,一边发疯似的跑去。
山村的夏末之夜是宁静的,奶水溪边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以及啾啾鸣唱的虫叫,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就堪称为夜曲中的最强音了!彤儿万分苦恼地徜徉在溪边,露水渐渐地打湿了她的发丝。她不明白欧阳琼为何不同意母亲为他们主婚?她更不明白爸爸是怎样飞来的,为何也赶来参加婚礼?当然,她更加不明白父母意外相逢不相认,母亲还恳求自己:“从现在起,永远也不要提这些事”?对于一个处于苦恼中的孩子来说,回忆幸福的往事,比经受鞭笞的折磨还痛苦。当她想起父母在上海生活双双疼爱于她的情景,她便怅然地自问:“他们分别好几年啦,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随着夜晚时光的流逝,彤儿繁乱的思绪渐渐地理出了头,认为欧阳琼是解疑的知情人。当她想到借听新房,可以解开这一连串的问号时,她又沿着奶水溪快步朝村中跑去。
我国有着久远的听新房的习俗,这在赣南偏远的山村里,人们更是把听新房当做一件快意的事。结婚的夜晚,洞房的屋门不准关闭,洞房中的红蜡烛要长明不熄,任其乡里乡亲偷听新郎、新娘**的悄悄话。彤儿一溜小跑回到院中,发现院中一个听新房的也没有。她抬头一看,洞房的窗子上也没有了灯光。“晚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刚要转身悻悻离去,洞房中突然传出苦妹子近似发怒的话声:
“我不信!姚团长是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彤儿听后怔住了,她暗自思忖这句简单的话语,推论出欧阳琼在说姚秀芝的坏话,刹那之间,她那幼小的心灵遭到了污辱。同时,她也明白了欧阳琼不让母亲主婚的理由。她真想冲进洞房,当着苦妹子的面弄个水落石出。然而她犹豫了。为了弄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踮着脚尖走到窗下,屏住气,侧着耳,倾听洞房中的争吵:
“苦妹子!小点声行不行?别让听新房的老表听去。”
“我才不怕呢!再说,老表们的兴头全扫尽了,谁还来听我们的新房?”
“为什么?”
“还用我说嘛!你无缘无故地换了主婚人,叫我怎么还有脸去见姚老师!”
“咳!不见就不见呗,以后相见也不那么容易喽。”
“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睡觉好不好?以后我再告诉你。”
“不行!你不把事情讲个清楚,我现在就找姚老师去。”
“你疯了?”
“我一点也没疯!你想想看,姚老师这一夜会多难受?”
“这我管不着!”
“你管得着!”
“好,好!就算今夜的事我管得着,她以后更难过的事,又有谁来管?”
站在窗外的彤儿听了这句话,犹如晴空响起了盖顶的炸雷,击得她浑身一颤,几乎叫出声来。她用力咬住嘴唇,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暗自问:“妈妈今后还有什么更难过的事呢?”这时,洞房里又传出了苦妹子的问话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姚团长真正难过的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啊?!那……什么时候开始呢?”
“快啦!”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这是组织秘密?”
“是!”
“那你为什么能知道?”
“是我偷听来的。”
“什么?你……偷听组织秘密?”
“我不是有意的!那天,我去送一篇战地报告,请张副参谋长审批,刚刚走到大门外,就被我偷听到了。”
“这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这……”
“这说明你信不过我!”
“信得过!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行!我听你的。”
“那天,保卫局的人对张副参谋长说:你和姚秀芝是老战友啦,据有关材料证明,她由李奇伟介绍,在苏联就加入了托派。”
“什么?姚老师是托派?”
“对!张副参谋长说:他在上海特科工作的时候,曾处理过李奇伟的托派问题。不过,那时还没涉及到姚秀芝。”
“姚老师定性了吗?”
“定了!是介绍她加入托派的人交代的。”
“那……打算怎样处理姚老师呢?”
“听说,保卫局准备近期审查她!”
彤儿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惊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惊叫了一声“妈——!”转身拔腿就跑,冲出了洞开的大门,又沿着大街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
苦妹子淌着泪水度过了新婚之夜,翌日清晨,就听彤儿哭着说:“妈妈被保卫局带走了!”她不相信欧阳琼说的话语,可又不能否认这残酷的现实,她痛苦地跑到飞流直下的奶泉洞,一边大声说着“姚老师不是托派!”一边失声地嘘唏不止。最后,她竟然跪在奶泉洞旁边,虔诚地祈祷:
“奶泉的水啊,你不是能洗掉人间的污秽,给人以吉祥如意吗?那就请你也帮帮姚老师的忙吧,让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快些回到我们的中间来吧!”
善良的祝愿,并不能替代严酷的现实。姚秀芝被关进保卫局的隔离室后,就断绝了和外人的一切联系。就是彤儿前来探望,也只能站在高坡上哭喊妈妈,至于妈妈的影儿,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苦妹子十分想念姚秀芝,对她遭受审查很不理解,她执拗地认为姚秀芝是好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无论欧阳琼怎么说她都不信,并对欧阳琼奉命审理姚秀芝的托派问题,她也多次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甚至,她还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党的组织,为什么要整肃真正的共产党员?……”
可是,欧阳琼却是个看风坐船的青年,他认为审理姚秀芝一案是领导信任,有意栽培,故办案中不讲情面,唯领导意见是从。这样一来,他和苦妹子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了!开始,夫妻之间关着门小吵,继之便是大闹,最后竟然分居单过了。张华男几次出面斡旋,也没起一点作用。这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够痛苦的了!
后来,关于红军突围转移的消息越来越多了,有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谁留谁去似乎都知道了。那天是中秋节,可都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苦妹子从领导者那一副副阴霾的面孔可以猜出,红军突围转移是真的了。她觉得事关重大,必须想办法把这些消息告诉给姚秀芝。但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呢?她突然想起了姚秀芝说过的一段话:“音乐是人们的心声,是沟通情感的桥梁,它可以传达不言中的话语,还能倾听难言的情思。”暗自说:“对!我和彤儿站在姑娘山上唱歌去。”
皓月像是一轮冰盘从东方升起,把深邃的夜空染得是那样的富有诗意。彤儿站在姑娘山顶吹响了竹笛,苦妹子遥望着隔离室的灯光,巧妙地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哎呀来!
望明月升东山,
千家万户把家圆,
红军战士团圆聚,
我唱山歌为哪般?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园!
哎呀来!
刮来乌云一片片,
遮住明月罩住天,
豺狼虎豹逼家门,
无心圆月空对天。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园!
正当苦妹子唱得入情的时候,欧阳琼意外地也爬上了山顶。说句老实话,苦妹子可真有点想他了,若不是彤儿在身边,她准会扑到欧阳琼的怀抱里,一边打着一边哭,强迫欧阳琼改变对姚秀芝的看法,只要他能点一下头,那新婚之夜的幸福,就又重新回到他们的身边。苦妹子望着低头不语的欧阳琼,暗自高兴地说:“看他那个理屈的样子,一定是服输了!”她走到欧阻琼的面前,多情地问:
“欧阳,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欧阳琼突然昂起头,严厉地质问:“你对姚秀芝的看法改变了吗?”
苦妹子一听全都明白了,她也严肃地说:
“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我请你选择一下:你是跟着姚秀芝,还是跟着我欧阳琼?”
“我跟着真理!”苦妹子近似暴怒地说,“姚老师代表了真理,我就是死了也跟着她!”
“那好吧!”欧阳琼大步向山下走去,快到半山腰了,他又转过身来,近似哀求地大喊:“苦妹子!我等着你回心转意——!……”
不久,苦妹子遭到了不公正的审查,并作为一名囚徒参加了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