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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3161 字 7天前

遵义会议召开之后,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获得欢乐的同时,张华男却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这些天来,他回顾了进入中央苏区以后的生活,认为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但是,当他把五次反围剿后的形势,和过去中央苏区红红火火的形势做个对比,自己也失去了自信。是敌人强大造成的失败逃跑,还是由于军事路线失误被迫转移长征?他没有答案。当他想到毛泽东这些人的时候,心里是不服气的。“山沟沟里能出马列主义吗?”“绿林好汉的游击战术对吗?”这一个个问号,搅得他思绪难宁。不久,传达了遵义会议的决议,他当年在苏联的同窗好友,从中央领导岗位上下来了,他那不安的心越发慌乱了。

张华男是位有影响的军事干部,自然负有军事失误的责任。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争中负了伤,又因为和这些中央领导是同学、同派,被借到保卫局做起了肃反工作。当年,被肃的毛派分子一个个扬眉吐气,走上了领导岗位,掌握着党权、军权。按照他们奉行的党同伐异的宗派主义做法,他只好充当一名新的囚徒,一边接受毛派分子的审查,一边被霍大姐这些人看管着长征。

提起肃反,姚秀芝就像是一位无情的法官,怒目直视地站在他的面前,无声地审判着他借肃反之机,达到个人私欲的阴谋。有时,他在梦中被送上法庭,吓得浑身抖瑟,跪在姚秀芝的面前,大声地喊着:“我爱你!我真诚地爱你啊……”借以达到恳请姚秀芝原谅的目的。

在张华男进行痛苦反省的时候,红军进行了四渡赤水的战役。毛主席巧妙地运用大踏步前进、大范围迂回、忽南忽北、声东击西的战略战术,灵活机动地调动敌人,迫敌陷于被动之中,为红军于运动中歼灭敌人创造了条件,为红军变被动为主动争取了时间,当红军终于甩掉尾追的敌人、挥师北上的时候,张华男也不得不敬服地说:

“毛泽东用兵如神,红军这个棋子,真的给他下活了。”

寒冬已过,春天来临,张华男的伤完全好了,他真想回到原来的部队中,打几个漂亮的仗!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保卫局还有他一笔账没有算呢!是被动地受审查?还是主动地作检讨?历经痛苦的深思,他终于横下一条心,向有关的部门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说:我进入中央苏区以后,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在保卫局的工作中,都忠实地执行了错误路线,对革命所造成的损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愿意诚恳地接受组织的批评,让我回到战场上去,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灵魂中的污点,并借以补过于万一。

不久,霍大姐带来了上级的命令:调张华男去某部任副参谋长。张华男望着命令,惊诧地问:

“霍大姐!关于我的错误,组织上是怎样看待的呢?”

霍大姐听后笑了,她告诉张华男:组织上说了,现在不是检讨过失的时候,而是要为中国革命争相立功。接着,她望着惊疑不定的张华男,严肃地说:

“愣什么神?我向组织上汇报了你的表现,组织上说:张华男同志检讨的时间够长的了,不要再翻过去的老账了。告诉他,希望他把学到的军事才能,用到战场上去。”

这太出张华男所料了,组织上不仅没有审查他,连一句批评的话语都没说。当他再想到自己的过去,跟着那些同学嘲弄毛派分子是绿林好汉、是富农路线的时候,这种良心上的自我鞭笞,比触及皮肉还要深刻!为此,他感激地自语:

“党的胸怀是这样的博大,我难道不应当做个回头的浪子吗?”

真心想悔过的人,想的都是自己的失误,留在心头的却是对同志的歉意。张华男就要离开红军医院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医务人员,尤其是向新成立的剧团的同志们道别。几天来,他很少和同志们交谈,只有可爱的彤儿偎在他的身边。就要离去了,他真舍不得彤儿,想起了彤儿每次演出回来,都要叫一声“爸爸!”问一句:“你的伤快好了吧?”

而明天,张华男就要奉命赴任去了,他怎能不依恋呢?他取出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支铅笔,几个笔记本,还有一些吃的,对彤儿说:

“这笔和本是为你学习用的,不管行军有多累,都不要忘了跟着妈妈学文化。”

彤儿知道爸爸就要走了,双手接过笔和本以后,难过得没说一句话,只是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吃的,留着行军的路上饿了吃。”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爸爸养伤需要吃好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正当他们父女争执不下的时候,老马赶到了近前,乐呵呵地说:

“老首长!听说你就要回部队了,我给你做了几个菜,为你饯行。”

张华男和老马相处两年多了,虽说近来有点疏远,可离别的时候谁还记住对方的缺点呢!尤其当老马想到张华男回到部队以后,生死难料的时候,这饯行饭是不能不吃的。张华男望着老实、厚道的老马,仍希望他能和自己结伴同行。老马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

“你说晚了,霍大姐把我扣住了,要我和龙海负责医院和剧团的给养。咳!这差事可真不好干啊。”

张华男惋惜地叹了口气,遂又指着身边的彤儿,深情地说:

“彤儿的妈妈担子重,身体又不太好,孩子的生活,你要多多关照。”

“放心吧,老首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彤儿就能长征到底。”老马很动感情地说。

老马陪着张华男吃过晚饭以后,霍大姐笑嘻嘻地走来,首先告诉彤儿,今天不要和妈妈睡了,搬到她的住处去过夜;接着,又幽默地对张华男说:

“你就要走了,今天和秀芝团圆一下吧,有什么疙瘩解一解就算了。”

张华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行前还能和姚秀芝团圆!当他看看霍大姐的神色,又不像是开玩笑。但是,男人那固有的自尊心突然又主宰了张华男的灵魂,他认为这种团圆,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恩赐。他摇了摇头,说:

“谢谢霍大姐的好意,今晚我哪儿也不去,只想和彤儿在一起。”

“不行!”霍大姐真的生气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实话对你说吧,今晚的团圆不是我撮合的,是秀芝亲自发出的邀请,我只不过是当当你们的红娘罢了!”

张华男越发地感到惊奇了,姚秀芝怎么会主动地发出这样的邀请呢?她发出这种邀请的真意又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作为政治上战败的一个斗士,怎能接受被自己“恩赐”过的人的“恩赐”呢!假如这种邀请发生在上海,他会疯狂地去追求的,就是发生在他养伤的行军担架上,他也认为是一种最大的精神慰藉!可是在今天——他想通过战争的洗礼,重建他的伟大形象的时候,他却感到这样的赴会,是战败者向对手签署投降书。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邀请,断然地否决了。

霍大姐是忠于东方道德的,不可能理解张华男这种异化的情感;相反,她却认为张华男的断然否决,是知识分子的虚伪行为。她为了完成任务,又求助于彤儿:

“快告诉霍阿姨,你是愿意和爸爸在一起,还是赞成你爸爸和你妈妈在一起?”

彤儿早就希望爸爸妈妈搬在一起了,她曾天真地想过:爸爸妈妈不和的原因,就是常年分居,只要他们搬在一起,争吵就不复存在了,她也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因此,她近似哀求地说:

“爸爸!你要是真心疼我的话,就听霍阿姨的话,和妈妈团圆吧!”

张华男不敢看彤儿那期待回答的眼神,在孩子面前,受自尊心的驱使作出的决定,猝然之间动摇了!当他想到姚秀芝的邀请,可能另有原因的时候,他缓慢地抬起头,内心充满着痛楚地说:

“彤儿!爸爸听你的,我这就去。”

姚秀芝为什么邀请张华男呢?张华男就要走了,她清楚地知道,明天,也可能就是诀别的时刻。作为战友——相处得比苦酒还难饮的战友,临别应当说些什么呢?她几经斗争,终于下决心和政治上的压迫者、心灵中的摧残者、情感上的侵略者进行一次长谈。于是通过霍大姐向张华男发出了邀请。

夜,仍然有些干冷,北去的大雁送来了春回大地的鸣叫。从张华男用餐的地方,到姚秀芝的住处不过百儿八十米,对张华男而言,比走过伟大的长征还感艰难。他终于走到了姚秀芝的门前,可他没有勇气叩门,心情紧张,继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她邀请我的目的是什么呢?”可能是他那急促的呼吸声惊动了主人,室内传出了平静的话音:

“请进来吧!”

张华男听后觉得两耳嗡了一声,整个脑袋都要炸裂了。他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屋去的,更不会想到连屋门也忘了关死,他一看到姚秀芝那坦然自若的样子,一种无形的屈辱压迫着他的心灵,但很快,他那慌乱的心平静了,他向姚秀芝说:

“秀芝同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邀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根本没有邀请你来团圆!”姚秀芝听后深感愕然,十分冷漠地说,“再说,我姚秀芝也不会那样无耻。”

张华男听后方知是受了欺骗,一种蒙受屈辱的情感陡然而起,浑身都开始颤抖了,他认为再多停留一秒钟都是在受刑,因而迅速转身,朝着洞开的屋门走去。

“站住!”

姚秀芝平静的话音,就像是一道严厉的军令,惊得张华男肃然立正,又情不由己地转过身来。姚秀芝本想开门敞户和张华男做彻夜谈,可她一看这敌对的情绪,善良的愿望失败了。她异常镇定地说了下面这段话:

“本来,我想和你深谈一次,作为临别共勉的纪念。现在看来是很难了,那就让我给你说几句心里话吧!你是一位战场上的英雄,情场上的伪君子,我祝福你在战场上成为英雄的时候,情感上也变成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

张华男真的暴怒了,但当他看见姚秀芝那严峻的表情的时候,那暴怒的火山又熄灭了,他屈辱、他悔恨、他痛苦、他悲愤……他说了一句:“你错啦!我不是一个伪君子。”转身走出了姚秀芝的屋门。

这时,惊慌失措的彤儿跑了过来,紧紧抓住张华男的双手,凄楚不解地问:

“爸爸!什么叫情场上的伪君子啊?”

张华男听着女儿的问话,各种滋味一齐扑入心头,他眺望着远方的夜空,抽泣地说:

“彤儿!爸爸不是情场上的伪君子,只是因为太爱你妈妈了……”

张华男回到部队以后,每天不是行军,就是指挥作战,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了。紧张的军旅生活,充实了他那空虚的精神世界,再也没有了失落的感觉。战争取得了胜利,他就和战友们分享胜利的喜悦;长征受阻,他便积极地运筹前进的方案。总之,他个人的苦恼和欢乐,全部融于这伟大的长征中了。他指挥所属部队北上,参加了巧渡金沙江、智涉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等著名的战役,被同志们誉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英雄!

张华男自恃军事才能过人,对同志们的赞誉并未引以为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也不得不称他是战场上的英雄嘛!然而,他真的从情感烦恼中解脱出来了吗?他真的把姚秀芝遗忘了吗?没有!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不过是深深地埋在心底罢了。

张华男自从在苏联结识姚秀芝以后,可谓是一见钟情,陷入了单相思。近十年来,他曾遇到过不少取悦于他的女性,可始终没有动心,始终不渝地暗自爱着意中人。为了这爱情,为了使所爱的人幸福,他忍受着情感上的折磨,即使是在同住机关、假扮夫妻的日月里,为了尽量使姚秀芝减少痛苦,他也曾扮成忘记过去的伪君子;当然,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也曾干过损伤姚秀芝的蠢事。为此,他曾不止一次地自问:我对她的爱心,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难道还不够纯真吗?还算不上高尚吗?一个人应当有爱的权利——哪怕所爱的人并不接受这种爱,就这个意义上说,我的举动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如果说我的越轨行为是不道德的,可指导这种行为的思想,实是为了真诚的爱啊!

张华男在爱情上是专一主义者,所以他也理解姚秀芝的冷淡情绪,从他所信奉的爱情观来说,这正是值得爱的地方。姚秀芝说他是“情场上的伪君子”,对他的刺激太重了,这是亵渎他最珍贵的感情!为了做一名姚秀芝尊重的“堂堂正正的君子”,他毅然离去,试着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革命,服从战争。

强渡金沙江前夕,他获悉党中央曾电令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配合中央红军北上。当时他曾设想:一、四方面军会师以后,利用在苏联同窗共读的关系,帮助姚秀芝查明托派嫌疑案,再道声“对不起!”从此可以各走各的路了。

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天真的想法。李奇伟畏罪自杀了,怎样推翻他生前交代的材料呢?假如中央保卫局认可这些材料,那姚秀芝岂不又戴上了托派的帽子?想到此,张华男禁不住地暗自说:

“我不能没事找事,给姚秀芝带来新的痛苦。”

张华男是一位老“肃反”了,他明白姚秀芝新的苦难是一定要发生的。另外,他也了解四方面军对肃反是相当严酷的。因此,每当他想到一、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之日,就是姚秀芝新的悲剧开始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爱莫能助而痛苦。但他又认为,姚秀芝将在新的审查环境中,会发现他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所以每当姚秀芝的形象在他脑海出现的时候,他又暗自说:

“分别太久了,应当和她见上一面了,再说,彤儿也一定想念我这个爸爸了!”

五月底,张华男率部进抵四川的雅安,在天全附近击溃守敌杨森的部队,遂取道宝兴向北挺进。路越来越坏,渺茫无际,有时走进森林,只得砍树辟路,时而攀缘而上,时而跳崖而下。一旦遇到泥沟,两腿就在泥水中爬行,甚至站立很久,弄得污泥满身。有时还要通过一条条栈道,这是在悬崖绝壁上凿孔架木,铺上木板而成的古道,异常危险、难行,待到部队赶到夹金山下,已经是太阳偏西了。部队刚刚在一个温泉旁边洗过身子,军委首长便下达了命令:组织调查组,做好翻越大雪山的准备。夹金山下本来居民就少,枪一响,早就吓得逃进山林里,去哪儿询问有关夹金雪山的情况呢?张华男着实犯了难。

突然,远方传来了清脆悦耳的歌声。张华男侧耳一听,暗自高兴地说:“啊!救兵来了……”他扬鞭催马,迎着飞来的歌声驰去。待到他看见霍大姐、姚秀芝率领的队伍时,惊得怔住了,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泥人。一声“爸爸——!”彤儿从老马的背上跳下来,快步跑到近前,张华男刚好跳下战马,彤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抱里。张华男哪管彤儿满身的污泥,蓦地抱起,用他那长满胡楂儿的脸亲吻女儿,不停地说:

“彤儿!爸爸想你,爸爸想你……”

姚秀芝早就听说了张华男的英雄事迹,心里也不止一次地为他祈祷:“英雄!应当长留于人间的……”当她看见满身征尘的张华男时,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当她看见张华男饱含着热泪,尽情亲吻彤儿的时候,她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似乎在说:

“他是一位有着炽烈之爱的英雄,我那样奚落他的感情对吗?”

霍大姐出自常人的想法,认为张华男是会见亲人的,因而玩笑地说:

“张副参谋长,留着一点感情吧,今天晚上宿营,我一定让你们合家团圆!”

张华男自然明白这些话的含意,但他却没有动心。他放下彤儿,严肃地说:

“霍大姐,前面有一处温泉,先把你们这些泥兵净净身,换换装,吃过晚饭以后,立即赶到我的住处,领受重要的任务。”

同志们听说能洗温泉澡,高兴得都跳了起来。张华男看着这欢乐的场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霍大姐,看来,爬雪山是少不了你这个拉拉队的。苦妹子呢,你也要多唱几段‘哎呀来’啊。”

苦妹子应声走到近前,非常乐观地说:

“报告首长,只要红军能胜利地爬过雪山,就是把嗓子唱破了,也值得!”

张华男望着满脸泥污的苦妹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就是我们的红军战士!”但是,当他看见苦妹子的腹部已经隆起的时候,才又想到她怀孕六七个月了。为了补偿自己的粗心,沉重地说:

“苦妹子!赶快把这身污泥洗掉,今天晚上,就把欧阳琼还给你。”

“真的?”

“真的!”

张华男看着苦妹子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想到了过去,她是一位十分封建的女同志,然而今天,她竟然不顾及场合,强烈地表示要见到自己的丈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妇女有孕在身就够痛苦的了,带着这笨重的身子长途跋涉、打仗行军,又是何等地艰难啊!这种生理上的痛苦,既得不到丈夫的体贴,也无法向同志们述说,其痛苦是可想而知了。为此,张华男的心情越发地沉重了,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把欧阳琼还给你,一直到生出我们的长征后代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