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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3846 字 7天前

这琴声,就像是闪电,给黑漫漫的苍山大地带来了光焰;这琴声,又像是点燃奴隶心中怒火的引信,霎时间,满山遍野同声唱起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听!这琴声如泣如诉,似近似远,那是在诱发一个个奴隶的心声;听!这歌声低沉压抑,如悲如愤,那是挣扎在死亡边缘上的奴隶在呻吟;听!这琴声铿锵有力,像是船夫号子中的领唱,指挥着一长串赤身的纤夫与激流抗争,与险滩奋战;这歌声激越高昂,就像是奴隶们挣脱了锁链,呼喊着向旧世界宣战!……

循着这变化无穷的琴声,我们看见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站着一位颇具风采的中年妇女,颌下夹着一把小提琴,右手舞弄着琴弓,陶醉在音乐之中。她忽而上身微颤,忽而头部随着琴声的缓急,十分协调地摆动着,一句话,她的灵魂和音乐完全融为一体了!她就是长征中的囚徒姚秀芝。她用琴声驱走了困神,唤醒了一个个红军战士,高声唱着《国际歌》,前进在陡峭的山路上!夜幕打开了,晨曦的光芒渐渐洒向了人间;待到红军战士登上险峻的高山之巅,天完全大亮了。举目眺望,长空放晴,云雾皆收,如血的朝霞捧出一轮红日,万道金光掩映在峰峦丛林之间,姹紫嫣红,光怪陆离,异常壮观。

从此以后,姚秀芝的琴声又回到了红军中间。打了胜仗,小提琴就奏响了欢庆的乐曲,向英雄的红军战士们致敬;打了败仗,部队继续无目的、无穷尽地向西逃亡,小提琴就奏响了动情的江西民歌,让红军战士于失败之中想想当年的中央苏区,思索着失败的原因。

姚秀芝仍然没有摘掉托派嫌疑分子的帽子,但是,红军战士早已忘记了她是长征中的一个囚徒。她是一位有着渊博知识和政治素养的红军干部,同时又是一位执著追求革命、信仰共产主义的艺术家,因而她永远不能寂寞,时时都在求索。人生最大的苦痛是什么?自然不是坐牢,遭受幽禁。如果铁窗之火能冶炼革命斗志,这监禁之地恰是高风亮节之所,她会认为这也是人生的最大乐趣。然而,今天禁闭她的囚牢是共产党设立的,押送她的解差是红军战士,作为一名共产主义的忠诚信徒,还有比这样的处境更痛苦的吗?姚秀芝由于遭受审查,不明白红军退出中央苏区的原因,也不知道最终退向何方;在长征的路上,她这个囚徒没有活动的自由,更不准随便和红军战士谈心,唯一的权利,就是看护越来越多的伤病员。因此,她心中的苦闷是可想而知了!姚秀芝真想早一点解开心头的谜团,为此,她利用一切机会和霍大姐深谈。

霍大姐是来自井冈山的女红军,她和丈夫被说成是朱毛山头的人。由于她的丈夫能征善战,所属部队一时又离不开他,所以才幸免于被撸掉兵权,像姚秀芝这样放到基层当“囚徒”。但是,霍大姐却受到了牵连,长征的前夕,把她调离机要部门,放到红军医院中做临时负责人。她不明白,共产党人为什么还要搞株连九族这一套?每当姚秀芝问到有关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是要长长地叹一口气:

“秀芝啊!我的处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是明牌的囚徒,我是在上面挂了号、内部控制的囚徒。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可是,姚秀芝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啊!她每每听到霍大姐这句话,就兴味索然地离去了。接着,她不是埋头于护理伤病员的工作,就是独自一个人躲在僻静处,安上弱音器拼命地拉琴,在这艰苦的路上,似乎只有工作才能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也只有琴声才能发泄她满腹的愤慨。

命相连,心相通。霍大姐对姚秀芝的处境是同情的,因而在行军中,利用可怜的一点职权照顾她;遇上老马为难她的时候,就挺身而出为她说几句不平的话,试图在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伤病员的心目中,抹掉她那托派、囚徒的形象。但是,她们毕竟还不十分了解,因而她对姚秀芝的一些做法也难以理解。比方说,姚秀芝被打成托派,是因为心爱的丈夫在苏联期间,曾和托洛茨基的一位部下有过交往,可她为什么会和反对她丈夫的人结合呢?难道她真的想通过这种违愿的结合,抹掉别人强加给她身上的污点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多月以来,霍大姐寻找不到答案,但她从姚秀芝的言行坚信,这个坚毅的女红军,永不屈服的囚徒,这样做一定别有原因,在一次宿营的时候,她依然和姚秀芝背对着背休息,为了探视姚秀芝深埋内心的秘密,她主动地讲述了自己的爱情经历。

霍大姐虽然结婚将近六年了,可是她的年龄还不足二十五岁。在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兴起的时候,她这位女中学生走出了校门,被山沟沟里的有钱人讥为金凤凰飞离了梧桐树,领着被骂作痞子的泥腿子造了她爹的反,真是出足了风头!大革命失败以后,她被父亲缉拿回家,打入囚牢。用她父亲的话说:“不让她上上刀山,下下火海,脱上几层皮,掉下几斤肉,她是不会改邪归正的!”然而,这位性格倔强的霍大姐,宁可死了,也不向父亲低头认错。不久,秋收起义的部队逼近了她的山乡,反动的父亲逃跑的时候,决定把她带走,她死活不从,气得她父亲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骂了一句:“让红毛绿眼睛的山大王娶你做压寨夫人吧!”遂带着金银细软、妻儿老小逃走了。很快,红军解放了山乡,也从牢中救出了霍大姐。是天意相许吧,她真的爱上了一位长她整整十岁的红军指挥员,虽然没有应验她父亲的话语,当上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可的确成了一位红军干部的妻子。那时,她刚刚过完十九岁的生日。她讲到这里,突然收住了话音,又习惯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

“秀芝!我们这一代女人是不幸的,为了求得爱情的幸福,婚事也变得有些传奇了。多少年以后,我们这些和绿林好汉成亲的人,在艺术家的笔下,将会被描写成个什么样子呢?”

姚秀芝虽然也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可她主要接受的是西方的文化教育,她只相信爱是婚姻的基础。有了真正的爱,即使相爱的人儿远隔千里,他们仍然是幸福的。但是,严酷的现实惩罚了她,使她永远地失去了这种相爱的基础,所谓的夫妻结合,竟然变成了一种需要——当然不单单是指生理的需要。这对一个视情操为圣洁的人来说,是何等的痛苦啊!因此,她听了霍大姐的话后,淡淡地笑了笑说:

“霍大姐,做山大王的压寨夫人不一定会痛苦,未来变成国王的妻子也不一定幸福,关键是为了爱,还是为了需要,而需要总有满足的时候。就这个意义上说,我对你的爱情生活,倒是很羡慕的。”

霍大姐以为时机到了,便问:

“秀芝!你爱他吗?”

姚秀芝被问得窘住了,霍大姐的问话,就像是一颗重型炮弹,炸开了她封闭的心扉,那暂时平静的心湖,顿时又掀起了感情的巨浪,搅得她神志慌乱,难以自持。在她的心目中,霍大姐应当是了解她的历史的,起码也听说过她那曲折的爱情经历。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了什么,特别期望霍大姐问起早已逝去了的他,似乎通过对他的谈议,还可以寻回早已泯灭的幸福,尽管她也知道,对逝去的幸福的回味,心中会酿成更多的苦酒。因而,她微微地低着头,像初恋的少女,在向同龄的好友说起自己的情人那样,心里咚咚地跳着,很是不安地问:

“你指谁?”

“张华男。”

“他?……”

“对!我问的就是他。”

姚秀芝面色顿变,方才那甜蜜蜜的滋味猝然变质,苦得她就像是吃了青杏一样。她把头扭向一边,又独自生闷气去了。

霍大姐是个聪明人,她从姚秀芝速变的神色,知道她是十分憎恨这位曾做过保卫局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张华男的。说句老实话,由于张华男他们这一伙进入中央苏区以后,把她的爱人打成毛派分子,排挤到一边,她打心里也是反对他们的。为了尽快打开姚秀芝的心扉,获知全部的秘密,又严肃地问:

“秀芝!你是个明白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托派分子啊?”

“不是!就是把我打死,把我的骨头烧成灰也不是。”姚秀芝坚定地说。

“你相信原来的他是托派吗?”霍大姐沉吟片刻又问。

姚秀芝自然明白“原来的他”是指爱人李奇伟。她永远不相信李奇伟是托派分子,因为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就是佐证。但是,残酷的事实竟然是这样的复杂,李奇伟不仅自己承认是托派分子,而且还向组织上交代发展了她,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她无法解释这无情的事实,又陷入了极为痛苦的矛盾中。

“你怎么啦?”霍大姐生气了,大声地问,“难道你真的相信原来的他是托派吗?”

“不!不……可他、他……”

姚秀芝的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这种谈话再继续下去,她会痛苦到发疯的境地。为此,她匆忙站起身来,慌忙地说了一句:“我看看伤员去!”就像一个小偷似的逃去了。

霍大姐的努力再次失败了,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何时才能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呢?”她站起身来,跟在姚秀芝的身后,也去察看伤病员了。

霍大姐很早就做了母亲,长征前夕,她忍着极大的悲苦,把两个不满五岁的伢子送给了家乡的老表,可是她那颗做母亲的心一天也没平静过。行军的路上,每逢看到老乡的孩子,她都会联想起自己的心头肉;露宿的梦中,也常常因为孩子扑到自己的怀抱里、或被还乡团残酷地杀死而惊醒。为此,她时常对姚秀芝发着这样的感慨:

“我们妇女的痛苦,多半是来自家庭和孩子。”

姚秀芝十分赞赏这句话。这些年来,她饱尝了丈夫酿制的比黄连还苦的酒,只有孩子才是中和这苦酒的药剂。因此,每当霍大姐和她谈起孩子,她就会想起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彤儿。

彤儿十多岁了,跟着姚秀芝长大成人。多年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默默地为党工作着,进入中央苏区以后,她是红军剧团最小的成员,会唱歌,会跳舞,自然还能演奏一手不错的小提琴。每当同志们夸奖彤儿天资聪颖,承继了母亲那非凡的才气的时候,姚秀芝的心中就会泛起一阵阵甜滋滋的味道;每当彤儿天真地问她:“妈妈,我能去巴黎音乐学院学习提琴吗?”她的心中又会掠过一丝悲凉,但她又立刻回答女儿:

“能!一定能。”

姚秀芝突然被隔离审查了,张华男借口不要给彤儿心灵上造成创伤,强行把她们母女分开了。每到万籁俱寂的深夜,长空就会飘**着彤儿思念母亲的歌声、琴声。姚秀芝伫立在隔离室的窗前,眺望着空中的明月,静静地听着这歌声和琴声,猜想着女儿忧伤的心情。长征以来,她听到的不是枪炮声,就是伤病员的呻吟声,唯独没有听到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和歌声。

霍大姐逐渐地知道了姚秀芝这种特殊的母女之情,每当她想做个好心的搭桥人的时候,老马那固执的形象就又闪现在眼前,那可怕的株连事件,又像是一群嗡嗡的苍蝇在包围着她,使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善良的念头。

十二月十一日,红军西进到通道县城,突然决定原地整休,等待命令。老马接到通知,立即赶到张华男的驻地汇报;霍大姐决定趁机去城外看看久别的丈夫。事有凑巧,霍大姐回来的路上,看见随军长征的剧团在忙着筹粮。她找到了彤儿,叫到一边小声地问:

“想妈妈了吗?”

“想……”彤儿猝然鼻子一酸,啜泣起来。

“别哭!别哭……”霍大姐神秘地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快装作肚子疼痛的样子,阿姨带你看妈妈去!”

彤儿跟着霍大姐来到了红军医院,当她看见久别的母亲蹲在一个大木盆的前边,默默地洗着那带血的纱布的时候,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妈妈——!”飞身跑到跟前,一头扎在姚秀芝的怀里失声地哭了。

姚秀芝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因为像这样母女相会的情景,她在梦中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直到她看见彤儿仰起泪眼,望着她那惊愕的神色,摇着她那呆滞如木的身躯,哭着问“妈妈!你这是怎么啦”的时候,她才蓦地叫了一声“彤儿!……”紧紧地抱住彤儿哭得发抖的身子,淌下了一串串热泪。

站在一边的霍大姐也早已泪水满面了,她不忍心再看这母女相会,可又怕被老马撞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又不得不打断这刚刚入情的母女会,关切地说:

“秀芝!你母女快说说心里话吧,老马回来以前,我还要把彤儿送回去呢。”

姚秀芝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哽噎着说了一句“霍大姐!我谢谢你了”。她轻轻地擦去彤儿满脸的泪花,带着彤儿走进了自己的住处。

霍大姐蹲在木盆前,刚刚洗了一块纱布,老马就闯进了院子。她为了掩护姚秀芝母女在屋内相会,急忙起身拦住老马,询问见到张华男的情况。正当老马傻乎乎地讲述中央可能在道县开会的消息的时候,屋内传出了姚秀芝和彤儿伤心的啜泣声,他愕然地问:

“姚老师和谁在屋里哭啊?”

“这……”

“这我可得看看去!”

“不行!”霍大姐一步跨到老马的身前,拦住了去路,神态格外的严肃,但语调又是那样的恳切,“老马!今天看在我的面上,你也不能进屋去。”

“为什么?”

“不要问了,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的。”

“这……”

“这样做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这时,屋内传出了彤儿格外伤情的哭声,以及姚秀芝悲切切的话声:

“彤儿!听妈妈的话,快回剧团去吧。”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呜呜……”

老马全然清楚了,他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很是不安地问:

“彤儿怎么来的?保卫局知道吗?”

霍大姐说彤儿是来医院看病的,顺道看看母亲,没有任何人知道,也希望老马装作没看见,不要向保卫局汇报。

“这……怕不好吧?我的职责……”

“就是对付红军中的所谓敌人,对吧?”霍大姐猝然发怒了,两只冒火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愤然地说,“国民党还许探监呢,你们为什么连彤儿看母亲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这……”

“这是最惨无人道的事情!你懂吗?”

姚秀芝领着号啕不已的彤儿走出了屋门,十分理智地说:

“霍大姐,你把彤儿送回去吧,这,我就很满足了。”

彤儿紧紧抓住姚秀芝的手不放,不住声地哭喊着“我要妈妈……”姚秀芝痛苦地合上了双眼,蓦地用力把彤儿推下台阶,转身进屋,咣当一声,又关死了屋门。

摔倒在地上的彤儿哭得更是伤心,霍大姐急忙赶过来,扶起彤儿,难过地说:

“别哭,不是妈妈狠心,懂吗?彤儿……”

彤儿懂了。屋内又传出姚秀芝的话声:

“彤儿!你再不跟霍阿姨回剧团去,我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

“妈妈!我听你的话,我这就跟着霍阿姨回剧团去!”

霍大姐领着彤儿走到老马身旁,说了一句“人心都是肉长的!”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马一言未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秒钟后,屋门打开了,姚秀芝走了出来,感伤地说:“老马同志!这事与霍大姐无关,希望你汇报的时候,要尊重这个事实。”旋即又坐在木盆前,哗啦哗啦地洗起了带血的纱布。

“我谁也不汇报!”老马转身走了。但他作出这样的决定,还是十分矛盾的。

老马曾经任过张华男的警卫员,被称之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绝对可靠的肃反战士。长征前夕,他受张华男之命,押着姚秀芝来到了红军医院。当然,他还负有其他的使命,如在暗中监视霍大姐,以及其他所谓的嫌疑分子。时间,是改变人的认识的条件;生死,是考验是否忠诚于革命的分水岭。历经一个多月战火的洗礼,姚秀芝这个囚徒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慢慢地起着变化。他经常地自问:“姚秀芝为什么要当托派呢?她在家当小姐,在国外当艺术家,在红军里当指挥员,不都过得很幸福吗?她既然加入了托派,又为什么死活都不承认呢?再说她的言行,我看更像是一个共产党员啊!……”当初,老马知道姚秀芝是张华男的妻子,他逢人便夸奖张华男“大义灭亲,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抬抬手放过!”但是,自从那天夜里翻越险山以后,他对姚秀芝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曾对霍大姐说:

“我看啊,像姚秀芝这样的托派越多越好,革命兴许还会提前成功呢!”

老马和霍大姐是同乡,但霍大姐是老马参加革命的指路人却鲜为人知。所以,张华男要老马暗中监视霍大姐是失算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霍大姐会反对红军,反对革命。老马也是来自井冈山的红军战士,他虽然忠诚于肃反工作,但对红军接连失败、无休止地长征想不通,自然地会想起当年红火的革命年代,免不了悄悄地同霍大姐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怪话。

霍大姐对革命忠心无二,把一切都献给了共产主义。近几年来,革命中出现了许多怪人怪事,尤其是那些借肃反之名,进行着党同伐异,随意整人的事情,令她十分恼火,可又怯之三分。她终于学会了适应的办法,文明的说法,就是要讲究策略。例如,她发现老马的思想开始松动了,就通过回忆共同走过的路,说明现在这种无目的地逃跑是错误的。为了改变老马对姚秀芝的态度,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的顶头上司就没有难处吗?他如果真的相信姚老师是托派,那为什么不和她离婚呢?你再想想看,他为什么偏偏派你来呢?是让你监视姚老师,还是让你暗中保护姚老师,这不是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如果有个变化,你不就真成了一个傻老马了吗?”

从此,老马的心眼也变灵活了,同时,他还想着万一不发生变化的结果。他和姚秀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安无事地走在长征路上。老马毕竟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同志,他不满意自己的做法,可又不敢贸然行使保卫局授予的职权,内心还是很痛苦的。他真想见到顶头上司交差了事,回到作战部队中去,亮开膀子,痛痛快快地干它一场!说来也真巧,这种机会真的来到了。

那是红军突然改变路线,放弃和红二红六军团会师,向西进入贵州的一个傍晚,红军医院刚刚扎下营盘,一位戴着眼镜、书生气十足的红军干部骑马来到了医院。老马一见欣喜若狂,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战马的缰绳,分外热情地说:

“欧阳!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张首长和同志们都好吗?”

欧阳是这位干部的姓,并非他的名。中国人就是喜欢简单明了,把姓名欧阳琼三个字还省略了一个。他是张华男的秘书,是红军作战部队中为数不多的笔杆子,和老马也是熟人。欧阳琼滚鞍下马,万分焦急地说:

“张首长负伤了!老马同志,快通知医院的领导,做好救护准备,一会儿担架就到。”

老马听说张华男负伤了,急得二话没说,转身跑到霍大姐的住处,如实地作了汇报。霍大姐稍经沉吟,望着面色极为难看的姚秀芝,几乎是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

“秀芝!你带上急救的药物,立即和老马同志去迎候老张,我留在这儿做好救护的准备工作。”

姚秀芝面色苍白,紧紧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凄楚地哀求说:

“霍大姐!我……不去……”

“你必须去!”霍大姐发怒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怎么这样不近情理?”

姚秀芝第一次看见霍大姐发这样大的脾气,惊得不知所措,她那滚动欲出的泪水,无声地淌了出来。片刻,她说了一句:“随你怎么说吧,我就是不去!”转身离去了。

霍大姐望着姚秀芝的背影,气得“咳”了一声,匆忙收拾好急救的药品,和老马一块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姚秀芝理智地准备好救护工作,寒冷的明月已经爬上了东山,可是抬张华男的担架仍然没有来到。事实就是这样在捉弄姚秀芝,她恨张华男,更不愿意见到他,然而他偏偏负了伤,还要住进她待的红军医院。想到此,她那隐隐作痛的心中,陡然之间翻起了波浪。她不知是出于恨,还是因为爱,她只觉得神情恍惚,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生命就要被窒息了!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解脱?甚至是为了其他什么……她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急救室,沿着山野小路,踏着寒月的银辉,向着山里走去。当她的心无法驱走张华男的形象时,隐隐远去的那段痛苦的历史,又重新在折磨她的灵魂、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