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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4992 字 7天前

1927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姚秀芝送走了丈夫李奇伟,接着,又把女儿寄养在乡下,独自一人留在血雨腥风笼罩着的武汉,借教授小提琴,从事党的秘密工作。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远方的亲人。她最怕夜阑人静,一个人躺在**,望着窗外的星空,或是瞧着冰盘似的皓月,这时丈夫和女儿的形象忽隐忽现,牵动着她无限的情丝;她最喜欢甜睡中的美梦,只有在这梦中才能和丈夫相会,和心爱的女儿戏耍、游玩。自然,大梦醒来一场空喜,烦闷的心中,又增添一层怅然的色彩。有时,她暗自责问:“这算不算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呢?”但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一到,她又依热会笃诚地祈祷:“让我在梦中再见见他们吧……”

那年的秋天,姚秀芝接到了组织的通知,调她去上海,和久违的丈夫在一起工作。同时还告诉她:乡下的女儿也接到了上海。他们一家就要团聚了,姚秀芝怎能不高兴呢!她怀着异样的心情告别了武汉,乘着江轮顺水东下,总希望早一点到达东方冒险家的乐园——大上海。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幻想着和亲人相见时的情景,甚至如何教女儿拉小提琴,全都想好了。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江轮停泊在黄浦江畔的码头旁,她望着接船的人群,找不见她熟悉的面孔,暗自说:“奇伟在家哄女儿了,分不开身!”背着小提琴,拎着简便的行装走上码头,按照约定的门牌号码,来到法租界一幢小洋楼前,她任凭激动的心跳个不停,哆嗦的右手还是按响了门铃。很快,门内传来了有节奏地下楼梯的响声,姚秀芝激动异常,真想张开双臂,立刻扑到丈夫的怀抱里。门打开了,出现在姚秀芝面前的不是丈夫李奇伟,而是一位身材魁伟、神态严肃的中年男人。姚秀芝惊得愕然失色,脱口而出:

“啊!是你?……”

“是我。不认识了吗?我就是你的老同学张华男!”

“认识!认识……”姚秀芝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奇伟他……在吗?”

“进屋谈吧!”张华男稍稍犹豫了片刻,顺手接过姚秀芝那简单的行装,回身关死楼门,沿着木制的楼梯,向二层楼走去。

这是一套比较考究的三居室,两间向阳,一间背阴。姚秀芝忐忑不安地登上二层楼,走进一间向阳的书斋兼会客室,仍然不见丈夫李奇伟的身影,也听不到女儿喊叫妈妈的声音,她无心巡视室内的陈设,焦急地问:

“华男同志,奇伟和孩子呢?”

张华男放好姚秀芝的行装,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奇伟同志嘛……他已经离开了上海。”

“什么?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呢?”

“这很简单嘛,组织决定。”张华男一本正经地说完,突然把脸色一沉,严肃地说:“至于你的女儿嘛……”他收住了话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姚秀芝一听这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再仔细打量张华男那布满愁云的神情,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万分着急地问:

“女儿怎么啦?你……快告诉我啊?”

张华男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写字台前,取来一封信,双手捧到姚秀芝的面前,声调低沉地说:

“这是奇伟同志行前写给你的信,看后就知道了。不过……你一定要坚强些!”

姚秀芝的心快碎了,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她双手颤抖地接过丈夫留下的信,慌乱地撕开信封,取出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信纸,不安地阅读着:

秀芝:

久已盼望的相聚就要到了,可我又要失约远行,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还是你说得对,幸福的聚会,夫妻的恩爱,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月前,我回家乡接来了彤儿,她长得和你酷似,也很有音乐天赋。由于我这个当爸爸的不称职,致使彤儿染上了猩红热病,来沪的第十天就离开了我们……

姚秀芝读到此处,如雷击顶,顿时失去了知觉。她双目迟滞发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真空,不但正常的思维停止了,而且心脏也像是停止了跳动。她几乎变成了一个神经错乱的人,狂癫地说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当她的神志清醒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哭干了眼泪,她感到这间书斋兼会客室的空气太稀薄了,胸憋气闷,快要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她缓步走到窗前,木然地打开了两扇窗扉,一阵风雨扑面袭来,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接着,她把上身探出窗外,任凭凉飕飕的秋风吹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淋着。她缓缓地仰起头,眺望风雨如晦的夜空,自言自语地吟诵了一句剑湖女侠的绝命诗:

“秋风秋雨愁煞人!……”

大半夜来,张华男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吸着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他没有说一句宽慰姚秀芝的话,因为他懂得一切解劝,只能加重姚秀芝内心的痛苦。同时,他还十分了解姚秀芝,她是一位能够肩负精神重荷的女同志,会排解内心的苦痛。待到姚秀芝从窗外缩回上身,关死窗扉,拉上窗幔以后,张华男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送上一块热毛巾,关切地说:

“秀芝同志,快擦擦雨水吧!”

姚秀芝神情呆滞地接过毛巾,擦了擦满脸的雨水和泪痕,旋即又低下头,搓了搓湿得一绺一绺的头发,然后仰起头向后一甩,那湿透了的乌发散披在肩头,她那张苍白的脸庞被灯光一照,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望着垂首不语的张华男,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她理智地控制住自己,吃力地张开冷得发紫的嘴唇,声音有点喑哑地说:

“你就是我的接头人吧?”

“是的!”

“请交代任务吧?”

“不急!待你心情好些再说。”

“我看没有必要,请说吧。”

“那好……”

接着,张华男说出了组织的决定:为了便于开展秘密工作,要姚秀芝和他一起住机关,二人公开的身份是夫妻。

姚秀芝听后惊得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她双手扶住了一把椅子,终于稳住了身体。霎时,一种又苦又涩的味道涌上了心头,委屈的泪水溢满了眼眶,她急忙低下头,不愿让对方看见她这猝然而起的痛苦表情。她镇定了一下情绪,低沉地问:

“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

“组织上为你安排好了职业,在一所中学教授音乐。你的任务是做我的秘书,负责跑几个重要的交通点,以及整理有关的材料。”

革命的工作是神圣的,无条件服从,是一切革命者所笃信的法规。革命者的爱情是圣洁的,它不是宗教信仰、崇高理想所能规范了的,因为这些只能是友情,不能替代人世间的真正爱情。姚秀芝奉命来沪,是要和丈夫团聚,共同献身于革命事业的,眼下情况发生了骤变,丈夫远去了,和自己同居一室的却是张华男——尤其当她想到在苏联学习期间,他把丈夫打成托派,死皮赖脸地追求自己的往事,她委实有些为难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你对这件工作有什么意见吗?”张华男冷漠地说,“如果有就提出来,我可以代你向组织反映。”

“没有!没有……”

姚秀芝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句“没有!”但是,她那纷乱的心里却在说:“有!有……我不愿意和你同住一个机关。”她这种心口不一的行为,是在长期而又艰苦的革命生活中养成的。她经常和同志们说:“革命工作并非全是顺心如意的事情,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有抑制自己的欲望、无条件服从革命的本领,这也就是革命者区别于老百姓的标志。”但是今天她却失去了这种本领。尤其当她想到日后假夫妻生活的情景,女性的羞怯之感打心底油然生起,那冰凉的面颊也变得火辣辣的了。因此,她一言不发,继续低着头,希望对方说出她希冀的话来。然而事与愿违,对方却说出了她最怕的事来:

“既然你没有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晚上,你睡在里间的双人**,我睡在背阴的那间屋里,白天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情况,我们就说是夫妻。”

从此,姚秀芝和张华男开始了同住机关的假夫妻生活。起初,姚秀芝是很不习惯的,她躺在舒适的双人**,就像是睡在撒满玻璃碴子的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当深夜,只要隔壁传来难以入睡的动作声,她的心里就咚咚地跳个没完,本能地思索着自卫的手段。直到隔壁如雷的鼾声,代替了辗转反侧的动作声,她才会放松地喘口气,渐渐地进入不安的梦乡。半年过去了,他们二人相安无事,共同为党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此,姚秀芝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人是有理智的,张华男就是这样一个有理智的人。”

一天晚上,云天低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陡然之间,姚秀芝记起了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可能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吧,她默默地吟诵着“若夫**雨霏霏,连月不开……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是诗意诱发,还是情由所至?远去的丈夫李奇伟的形象,化作了一尊石雕像,岿然耸立在她的心中。她和古今中外的音乐家那样,为了一泻这思念亲人的深情,首先浓化深情于心底,化作无言的音乐,抒发深情于乐声中。旋即小提琴奏响了,舒曼的《梦幻曲》的旋律,在这座特殊的卧室中,织成了扯不断、撕不乱的缕缕情丝。

张华男虽是个音盲,同时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凡是揭示人的感情的音乐,他也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每逢姚秀芝如醉如痴地演奏小提琴的时候,他本能地从琴声中获知:姚秀芝的心是属于李奇伟的。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说过这样的话:

“这把神奇的小提琴,是姚秀芝的另外一张嘴,它可以尽情地述说着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心事。”

夜深了,张华男冒雨回到了家,他忘记了脱掉淋湿的衣服,默然地伫立在外屋的地上,随着《梦幻曲》的旋律,一种难以名状的妒忌情感在折磨着他。往常,他会迅速离去,独自走进背阴的卧室,让这音乐自起自落。今天,他轻轻地走进里屋,站在姚秀芝的背后一动不动,似乎甘愿承受这无言的情感折磨。时间不知逝去了多少,张华男的身体蓦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又打了一个喷嚏,这说明他淋雨着凉了。

姚秀芝闻声中断了演奏,回身一看张华男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真诚地批评他不该不爱惜身体。接着,又走进那间背阴的卧室,取来叠得平平展展的衣服,命令似的说:

“快换好衣服,我给你热饭去。”

“不!不……”张华男伸手拦住了姚秀芝的去路,情绪低沉地说,“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也得先把这身湿衣服换下来再说。”

姚秀芝推开张华男,大步走出了内室,咣当一声,又把屋门关死,捅着炉子,热起了晚饭。当她想到张华男淋雨听乐的形象后,又加炒了一盘鸡蛋,斟满了一杯绍兴老酒。然而换好衣服的张华男却眉宇重锁,声称没有心思吃饭,更不愿意喝酒。姚秀芝每逢看到张华男不吃不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枪杀了。她小声且又悲痛地问:

“又有几个同志遇难了?”

“三个,是叛徒出卖的。”

张华男说罢叹了口气,无比悲痛地摇着头。突然,他举起了双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

“都怪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除掉这个叛徒呢?这是三个多么好的同志啊!……”

这时,张华男在姚秀芝的心目中,骤然之间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忠于革命职责,对敌人无比仇恨,对遇难的同志充满着敬意,同时,他还是一位勇于自责的革命者。姚秀芝没有了食欲,也顾不上再劝张华男进餐,像往常那样,悲痛地问:

“三位烈士的善后工作处理完了吗?”

张华男沉痛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又说明其中一位烈士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在农村跟着外祖母生活,没有见过生身父母。为了抚孤成人,继承烈士的遗志,组织上决定把她从农村接到上海,交给我们共同抚养。你就是她的母亲,我就是她的父亲,待到革命胜利之后,我们再把烈士的事迹告诉给孩子。张华男说罢望着悲愤至极的姚秀芝,又问:

“你有什么意见吗?”

姚秀芝一时没有说些什么,依然陷入悲愤的沉思中。张华男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原委,生气地说:

“不要把我们的个人情感、恩怨,加在这可怜的孩子身上。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牺牲的烈士啊?”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姚秀芝说明自己愿意做遗孤的母亲,但不同意张华男做她的父亲,孩子的养父只能是她的丈夫李奇伟。张华男听后叹了口气,有点气愤地质问:

“孩子来上海以后怎么办?如果孩子不叫我父亲,那我们这座夫妻店怎么维持?”

姚秀芝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像同意做张华男的假妻子一样,同意烈士的遗孤称他们为父母。按照姚秀芝的意愿,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彤儿。

新来的彤儿可爱极了,她听说张华男和姚秀芝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扑到他们的怀抱里,哭着叫爸爸妈妈,述说着在农村生活的时候,小朋友们欺侮她这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姚秀芝听后想起了献身的烈士,本能地紧紧抱着彤儿,含着泪劝说:“别哭!现在不是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了吗?”彤儿也有着很好的音乐天赋,每当姚秀芝拉琴的时候,她就停止玩耍,痴痴地听着琴声。不久,彤儿开始学习拉琴了,姚秀芝把疼爱自己死去的女儿、抚爱烈士遗孤这双重的爱,一齐倾注在了彤儿的身上。同时,她还把自己因献身革命,而未能成为音乐家的遗愿寄托给了彤儿,所以彤儿是幸福的,是在享有伟大的母爱中成长的!

自从彤儿迈进门槛以后,这假扮夫妻的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由于彤儿的存在,她就像是一块通灵宝玉,紧紧地维系着这个家庭。其次,彤儿那天真的呼唤爸爸和妈妈的叫声,给这座冷清的住房带来了家庭的欢乐,渐渐地消失了假夫妻的阴影。一天,彤儿放学回到家里,噘着个小嘴,很不高兴地问: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分开住啊?”

彤儿这稚气的问话,猝然打破了家庭的平静,两个大人都被问得窘住了。彤儿以为她取胜了,接着又认真地述说,她的小朋友们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最后,她有意学着大人的样子,不可动摇地说:

“从今天起,我也向班上的小朋友学习,和妈妈分开,自己一个人睡。”

彤儿突然掷出的这块石子,必然会在大人的生活中,激起难以平息的浪花。张华男表面上显得十分平静,对此也没有说些什么,相比之下,姚秀芝却显得有些慌张。她想到如果她和张华男分居的事情声扬出去,对革命事业将会带来何等的损失!可是,她又不能满足彤儿的要求,怎么办呢?她稍事沉吟,编出了下边这番话。

“彤儿,你从小就不在妈妈的身边,现在,妈妈要补上前几年对你的疼爱。”

天真的孩子是容易欺骗的,彤儿真的相信了姚秀芝的话,她扑在姚秀芝的怀抱里,十分激动地叫着: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随着左倾路线的发展,很多党的干部相继被捕,也有极少的软骨头充当了敌人的鹰犬,时刻都在威胁着党。为了党的存在和发展,张华男受命指示姚秀芝:

“根据形势的变化,你的工作需要相应地作些调整。”

“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呢?”

“协助党清查叛徒,给这些狗屎不如的家伙以应有的惩罚!”

姚秀芝早就知道,张华男在中央特科“打狗队”工作,天天和特务、叛徒打交道,堪为出生入死。她调到这样的单位能做些什么呢?她有些茫然。

张华男告诉姚秀芝,他的一位小老乡负责国民党派驻上海的特务工作,请他入伙帮办,党组织批准了,并于今天走马上任。在交谈工作中,获知这位小老乡有个千金,很是喜欢音乐,并且跟着一位白俄学了几年提琴。他为了把千金早日培养成音乐家,提出拜姚秀芝为师。党组织经过缜密研究,决定派姚秀芝打入特务头子的内宅,窃取核心的机密。

“一位家庭音乐教师,能够窃取特务头子的什么核心机密呢?”姚秀芝疑惑地问。

“那可就多了!”

接着,张华男告诉姚秀芝,他这位小老乡颇有些心计,大凡涉及共产党的要人、大案,都在他的内宅处理,一般的部属是不准插手的。党组织希望姚秀芝借教提琴之便,掌握去他内宅交谈工作的人员情况。其中,尤其是党内那些变节投敌分子的行踪,协助党的有关部门,尽快地除掉这一个个隐患。

姚秀芝没有再说什么。翌日清晨,便跟着张华男来到了这个特务头子的家,为他的千金充当起了家庭音乐教师。

从此以后,姚秀芝需要去中学上音乐课,又要教这位千金拉小提琴,还要继续跑原来的交通,做张华男的秘书,真是忙得马不停蹄,连教育彤儿的时间都没有了,真恨自己不会分身术。然而,她却从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绩中,得到了最大的补偿。

敌人慌了阵脚,从各方面猜疑着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想着自己的出路。一天夜里,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里,非常激动地说:

“华男,今天我见到了那个出卖彤儿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很少抛头露面啊,有什么新的动静吗?”

“有,有!他请求你的小老乡恩准他离开上海。”

“去什么地方?”

“美国!”

“我的小老乡同意了吗?”

“同意了。”

“什么时候动身?”

“不知道。”

张华男皱着眉头,暗自思索了一会儿,非常严肃地说:

“绝不能让他逃到美国去!欠下中国人的血债,一定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偿还。”

“那……我们怎样才能在他出国之前讨还这笔血债呢?”

张华男听后也作了难,他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额头微微地仰起,呆滞的双眼直盯着前方,一边缓缓地踱着步子沉思着,一边又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他是一个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乡幽禁在深宅大院里,谁也没有办法接近他。”

姚秀芝也陷入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来。当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线的时候,也自言自语地说:

“看起来,向他讨还血债的时间、地点,只能选在他离家赶赴轮船的路上了。”

“对!你说得很对。”张华男下意识地抓住了姚秀芝的双手,“你有办法搞到他出国的时间吗?”

“我试试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张华男紧紧地攥着,一阵滚烫的热血瞬间淌满了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但当她看见张华男那尴尬的表情的时候,心里又生出了一种愧疚之感。为了掩饰她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点了点头,坚定地说:

“我一定搞到!”

这时,姚秀芝的房间里又传出彤儿的话声:“妈妈,你和爸爸怎么还不睡啊,我都做了一个梦了。”姚秀芝冲着张华男点了点头,示意明天见,边说“这就睡!”边走进卧室,习惯地摸了摸彤儿的额头,不安地问:

“怎么这样热啊?是不是发烧了?”

“不烧!我身上还冷着呢。”彤儿撒娇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着妈妈抱着我暖身子呢!”

彤儿确实发烧了,由于姚秀芝没有完成任务,只好由张华男照顾彤儿。第三天吃过早饭以后,彤儿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错过完成任务的时机,待张华男背着彤儿去医院以后,又提着琴去履行家庭音乐教师的职责了。

姚秀芝心绪不宁地爬上二楼,走进学生的卧室,强打着精神上完了这堂课。她收好提琴,有意转过身,透过玻璃窗向庭院望去,只见那个叛徒走进来。她说了句“我渴了!”趁着学生进里屋倒水之机,微微地推开一扇玻璃窗,恰好传来了特务头子的说笑声:

“订好船票了吗?”

“订好了,明天开往檀香山的那班船。”

“五点起航,有点太早了吧?”

“早点好,比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专车去码头吧!”

“谢谢!谢谢……”

姚秀芝听罢暗喜,喝完饮料就直接赶到了医院,连彤儿都没看一眼,就把张华男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作了汇报。张华男说了句“彤儿交给你了!”转身大步离开了医院。

夜,静得有点瘆人。马路上没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车驶过,两旁的电线杆上亮着昏黄不明的路灯,像是注视着马路上发生的一切。张华男带着两位精干的小伙子,潜伏在马路的一侧,聚精会神地等着叛徒的到来。清晨四时刚过,隐隐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张华男循声望去,恰是小老乡的专车,小声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进行。”

轿车飞驰而来,就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张华男举枪打中了司机,那两位小伙子朝着轿车的后排座位连发数枪。轿车滚到了马路的下边,那个欲想逃到美国去的叛徒,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张华男乘车飞离现场,天刚蒙蒙亮就赶到了医院。他幻想着紧紧握住姚秀芝的双手,共同分享这胜利的喜悦。出乎他所料的是,彤儿脱险了,姚秀芝却累得昏倒在地上。从此以后,张华男白天看护彤儿,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开交,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一天下午,张华男就要告别医院回家了,彤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说:

“爸爸!妈妈为了我累病了,一个人睡在大**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着她睡吧。”

张华男听了,顿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胀,嗓子眼活像是冒火,烧得口干舌燥,一种朦朦胧胧的欲念向他发起进攻,使他无法抗拒。路上,他掏尽兜里全部的钱,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活母鸡,回到家里把鸡杀了,待到他把一碗喷香的鸡汤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问候姚秀芝的病情,汇报彤儿这一天的情况。他慌乱地说了一遍,引得姚秀芝发笑不止。他感到这笑声与往日大不一样,笑得是那样的甜美,感觉又是那样的亲切,他不由自主地循声一看,倒卧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来女性那独有的笑靥。这难得的笑靥就像是爱情的火种,顷刻烧遍了他的全身。他无法扑灭这爱情的烈焰。这时,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鸡汤,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着说:

“忘记放盐了吧?”

“对!对……”

张华男急忙抓来了一把盐,全都放进了碗里。姚秀芝看着这一切,难为情地笑了:

“放这么多,咸得还能吃吗?”

张华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着难堪的张华男,说:

“咳!看来这不是男人干的事啊。”

张华男听了这批评的话语,心里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蓦地端起这碗鸡汤,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进了炖鸡的砂锅里,用勺子搅了一搅,又盛满一碗端进了里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再尝尝,保你合口。”

姚秀芝从来没有发现张华男这样憨厚,她微笑着接过碗,一边喝汤,一边窥视张华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态,心里也溢**着难以出口的滋味。就在这瞬间,她的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爱情并不是测定革命者品质的砝码,在爱情的愚弄下,在异性美的**下,伟大的上帝也可能办出人间最蠢的事来!姚秀芝无声地喝完了鸡汤,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张华男的呼吸加剧了,而这种呼吸,只有李奇伟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她才感觉到。她一方面出于女性的本能,预感到张华男要做出越轨的动作,一方面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误会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谢对方。而一想到答谢的方式,她的心律骤然加速了,面颊也火烧火燎地发烫。她为了尽快结束这夜时的相聚,终于想出了一个体面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缓缓地伸出右手,仰起红扑扑的脸庞,不自然地笑着说:

“来!让我谢谢你。”

张华男怔了片时,蓦地伸出粗大的双手,拼力地——且又是抖颤地握住了姚秀芝那无力的右手。就在这一刹那间,姚秀芝预感到了那种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她一边想抽回右手,一边用左手企图自卫,慌乱不已地说:

“谢谢!谢谢……请你……休息去吧……”

“不!不……”张华男就像是一只扑食的饿虎,突然扑在了姚秀芝的身上。

姚秀芝是病得无力反抗?还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只记得说过这样的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而后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条干干净净的枕巾,完全被冰凉、苦涩的泪水湿透了。

自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开始,这个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姚秀芝缄默不语,所有的空隙时间,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张华男就像是一位情感方面的强盗,虽然良心发现了,可无法偿还窃到手的东西,也没有勇气向被盗者忏悔。他天天在外边忙于革命工作,很少回到这座小巢里休息,似乎只有无休止地做事,才能填补他那空虚的心灵。彤儿虽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对家庭的变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面的变异还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个晚上,曾稚气地问过姚秀芝:

“妈妈,你和爸爸打架了吗?”

姚秀芝能给孩子说些什么呢?只是悲痛地摇了摇头。

“爸爸真的没有欺侮你吗?”

姚秀芝听后几乎失声哭了起来,为了掩饰,她急忙低下了头,旋即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彤儿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只好从自己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着小嘴说:

“妈,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会这样了。”

姚秀芝再也经不住孩子的盘问了,她下意识地搂住了彤儿,凄楚地说:“对!对……你要不病就没事了……”随即那哀伤的泪珠,一对一对地落在了彤儿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天,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深夜里,一位陌生人闯进了他们的家门,告诉姚秀芝:由于叛徒告密,张华男被捕了,组织上要她带着彤儿立即撤离上海。

那天夜里,她冒着风雨上路了,她不时地转回身来,望着就要道别的上海,内心真是痛苦到了极点。一方面,她不能原谅张华男的强行所为;另一方面,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拼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多次闪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会失去理智,甘心就范做俘虏?如果说她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败者,不原谅张华男的做法公平吗?尤其当她想到张华男对革命一片忠心,对她也是一片痴情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原谅张华男的念头,待到她想起由于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张华男不愿再过假夫妻生活,终而导致被捕的时候,她又产生了自责、悔恨的心情;她遥望着远去的上海,默默地祝愿:

华男!原谅我吧,祝福你平安无事,早日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