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变,自1840年以来,中国一直都发生着变化。两次鸦片战争,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被彻底打破了。洋鬼子霸占中国领土,侵占中国主权,不但在逼迫着中国人跟他们搞“五口通商”,还蛮横地一路北上,抢劫紫禁城,火烧圆明园……这,就是变。一场从“天朝上国”,坠落成人间炼狱的变,一场见所未见的剧变,一场由世界格局的大变化所带来的被动的变。从此以后,中国人从三千年的荣耀中醒来。在与西方世界越发紧密的联系中,越发了解到了自身的弱小,从而在这场竞争中,陷入了一段段苦不堪言的屈辱之中。
于是,就在这份弱小和屈辱中,横在中国人面前的首要问题,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如何自强。
清政府里一些开明的官员,在与洋人的频繁接触中意识到,中国落后的鸟枪和长弓,敌不过西方人先进的洋枪和洋炮。想要与之匹敌,在这被动的世界格局的变化中,中国人不得不自我改造,向外学习,以敌人之所有,补自身之所无。于是,就在这批开明官员的倡导下,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以“自救”为宗旨的洋务运动,就这样自上而下地,全面展开了。
这就是变。一场主动地变。
声势浩大的洋务运动,一变就是三十年。在这三十年的轰轰烈烈中,时任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鸿章,花了整整二十五年,通过重金购置,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仿制,建造了号称“东亚第一,世界前十”的强大海军部队——北洋水师。从此,将这场运动推向了它的巅峰。
只可惜,就在北洋水师正式成军后的第六年,甲午战争爆发了。强大的舰队在做了一千年学生的日本面前,竟于一夜之间全军覆没,沉入汪洋,化作一块块令人无限唏嘘的碎片,以及李鸿章头顶上,那一阵阵永不消散的骂名。
洋务运动随着北洋水师的失败而失败了。当年倡导这一运动的活跃分子、朝廷权力机构中的核心成员、咸丰皇帝的亲弟弟恭亲王奕?,面对如此这般败局,也逐渐沉默了下去。
李鸿章也沉默了。就连那只手遮天的慈禧皇太后,也默不作声地躲在了幕后。年轻的光绪皇帝独自一人被推到了前台,面对眼前这个老旧的烂摊子,他无所适从。在历史的长河中,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境况,没有人知道未来的路该怎样走。迷茫中,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冷冷的沉默。
但,就是在这迷茫、这束手无策、这冷冷的沉默中,坚韧的中国人,依然在苦苦地探究着。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就在这自卑、绝望、老旧的历史洪流中,一个年轻人,一个更新的思想,被缓缓地孕育出来,那就是康有为,和他的“维新变法”。
1897年年底,通过帝师翁同龢,光绪皇帝已经得到了他的三本书《俄彼德变政记》《日本变政考》和《波兰分灭记》。书中所言,与过去三十年洋务运动相同的是,它依旧在探讨着“变”的问题。可通读全书,皇上又看到了更加深刻的内容和更加繁杂的体系。
他意识到,这看似相同的“变”,本质上,却又相去甚远,因为过去的变,变得都只是洋务。可是,书中所言,有果必有因,如若洋务是果,则政务就是因,本是相辅相成。但历经漫长的岁月,耗费了巨额的财富,中国人依然只认得前者,却忽略了后者。而康有为所提出的“变”,变得正是这国家老旧落伍的封建制度。
翻阅这两本厚重的著作,在这历史的迷雾中,年轻的光绪皇帝仿佛想起他年仅四岁就被抱进宫中的情景,从此以后,他便身处在这紫禁城内的阴影下。他或者任人摆布,或者受人操控,在文武百官长长的队列前,他端坐龙椅,聆听着天南海北的进言,却又局限在那狭小的视野,用近乎无知的目光,审视着外面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二十三年过去了。此时的皇上,已经二十七岁了。那是人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在这大好的季节,读罢眼前的著作,他不禁自言自语地感慨一声:
“朕终于睁开了眼,看到了世界。”
1897年年底,当他合上书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愿望。
“朕想见一见康有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多少曾经的赶车人,就在时代变迁中,一夜之间滚落在地,变成了前进道路上一块障碍。1898年5月29日,老迈的恭亲王奕?病逝了。朝廷为这个昔日牵头兴办洋务的老臣,办了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四海之内的“洋务派”大臣,也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他当年的英明被重新回忆,他过去的功绩得到了一片赞颂。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是这个受到众人推崇的“英明”人士,在他人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竟是搬出了祖宗的家法,以“品级过低”为由,言辞激烈地阻止了皇上与康有为的会面。
但在这无情的岁月中,没有人能够抗拒生命的流逝。葬礼过后,尘归尘,土归土,拦在眼前的恭亲王终于还是无力地松开了那只拖拽着时代车轮的手,从此化作脚下的一片泥泞。
就在这洋务运动的牵头者、咸丰皇帝的亲弟弟、朝中的重臣过世后的第十八天,焦急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康有为,终于受到了皇上的召见。他拍拍衣袖,抬首望天。可他看到的,却是夜幕下,一团挥之不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