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1)

那是北京城带给康有为的又一次失望。1897年12月11日,他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了。不到一个月前,德国强占胶州湾的消息传来,使他彻夜未眠。身为一个读书人,当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可是眼看着国家一日不及一日,强敌面前,早已尊严扫地,他的内心很不是滋味。面对这江山的千疮百孔,他焦急得泪如雨下。那时他已身在北京,只身一人,内心的焦躁无人倾诉。就这样,就在这泪光和焦躁中,他又一次提起了笔,奋笔疾书,慷慨陈词。

那是他的第五次上书。和前几次相比,这一次,他的态度更加大胆了。前几次的条陈中,他只是提到了部门的加加减减,其中的一些,皇上接受了,有的已经让大臣去商量了。可是一转眼,德国就入犯了胶州湾。中国军队不敢抵抗,全线撤退,对于朝廷来说,这是权宜之计,可对于一个民族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耻辱。

他知道,眼下的中国人,面对来犯者,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究其原因,本质上还是那个“弱”字。这个世界没什么道理可言,事实证明,强国欺负弱国,弱国的子民只有委曲求全地活着,这就是道理。

条陈中,他不再过多地关注具体的单项事务,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更加激进的政治体制变革上。他认为,沙俄彼得大帝、日本明治天皇,都是中国可以效仿的对象。皇上大可以以此为蓝本,施行中国式的变法维新运动。之所以会选择这两人为楷模,康有为觉得,此二者相较于西方列强,都是后来居上的成功案例。而诸如英国的皇权只是个象征,是没有实权的,可是俄国的沙皇、日本的天皇,却是真正的“开明君主”,是有实权的。在他看来,中国人走了几千年的君主专制之路,中国人的信念里,是必须有个皇帝的。因此,学习俄、日的政体,于中国而言,是上策。

除此之外,他还提出,大集群才而谋变政和听任疆臣各自变法的策略,这些或许也都会起到效果,但中国的问题是更深层次的,表象上的变革,都只是治标而不治本,难以为继。他把条陈递交给自己所在的工部,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

他很清楚,他的言辞已经大大地超出了以往的尺度,日本明治维新时,不但铲除了德川幕府,就连跟着一起“倒幕”的武士阶级,也一并被铲除掉了。想要推动一场庞大的政治体制改革,就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阻力,恐怕也少不了血肉横飞的场面。守旧的大臣为了抱住自己的利益,会誓死反抗。

可是,洋务运动的失败,北洋水师的覆灭,都充分地说明,中国的问题,恰恰不在这流于表面的细枝末节。没有适宜的土壤,就无法真的移花接木。如今,看到日本这等蕞尔小邦,都能用它的坚船利炮打沉整个北洋水师,德国人也跟着来了,恐怕日后,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永无宁日。面对这个弱小而庞大的民族,一场列强的瓜分狂潮,也许已经不远了。因此,在条陈中,他不得不秉笔直书,不得不用更加激进的思想,去弥补朝廷的缺失。

不出所料,他的条陈果然被工部扣了下来。但历经数次失败,这一次,他早就有了准备。上书之前,他已经把自己的条陈誊抄了好几份,通过先前结识的权贵朋友,又向各个机构的高层人士一一分发了出去,希望他们中至少有一人能够将他激烈的言辞,递交给皇上。

可是,他在日渐颓废的北京城里一连等了近一个月,朝廷里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失望的情绪和焦躁的状态彼此交织,他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在这个老旧的国家里做些新鲜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太难了,太难了!翁同龢也同样收到了康有为的条陈。对于这个晚辈,也许是因为他的思想已不再守旧,也许是因为他们同为读书人,翁师傅对他一直以来都还保有着几分赞赏。对于他为国为民的热情,翁师傅也始终都予以了肯定。

但是翁同龢身为重臣,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军机大臣,对于康有为此番大胆的言辞,从维护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这显然是有些冒险的。那时候,他还没有和德国人展开谈判,俄国方面也还没有想要敲诈的意味。他依然认为,清廷的体制虽是出了问题,但终归不至于到了大变一场的地步。因此,这份条陈,他始终搁置一旁。

可是,时光匆匆。往后的一个月里,频繁往来于德国公使馆和紫禁城之间的翁师傅,终于在俄国人的讥笑中、德国人的蛮横中,还有皇上、太后的批评中,受够了夹板气。就这样,在1897年12月11日的那次早朝上,面对皇上的批评,一代大儒、两代帝师的他,终于顾不上自己一直以来的儒雅形象,咆哮似的顶撞了回去。

那时,康有为正在收拾行李。他五次来京,五次上书,却只有一次上达给了皇上,思来想去,这第五次上书,怕是又要打了水漂。北京城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但在失望中,他却只能够无力地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他的门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