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尽了屈辱,李鸿章回国了。身为一千年以来,第一个败给日本的中国高官,这口气,他难以吞咽。在回来的路上,他发誓,终身不再赴日,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但这愤怒中,却又隐藏了太多太多的无助。日本不是他的祖国,那里有暴躁的刺客,有冷酷的对手,还有一排矮人一头的椅子。可是,抬头望去,陆地越来越近了,他的祖国就在眼前,可在他心里,又生出了更多的不安。
1895年5月2日,北京城里一千三百余名前来参加会试的举人闹了起来。他们都是各省来的举人,是经历了多年寒窗的读书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一生的苦读,都是围绕着家国天下的信念进行的。
在这积贫积弱的岁月里,面对西洋鬼子的坚船利炮,他们本已是忧心忡忡。4月15日,当《马关条约》即将签订的消息传回国内时,他们的信仰似乎轰然倒塌。
人们痛心疾首。当听说《马关条约》中议定,要将台湾割让给日本人的时候,一位来自台湾的举人再也忍受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历朝历代的兴衰更迭,都沾染过读书人的眼泪,这三千年来未有过的耻辱,让所有这些学子,在迷茫中,找不到光明的路。于是,在这国耻面前,所有人都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站了起来。在学子的泪光中,他感慨着:“眼下我大清已穷途末路。列祖列宗的脸面,早已被丢光了!”他的话,催生了更多的酸楚和更多的眼泪。在这酸楚与泪水的交融中,他摆了摆手,直起身子,大声高呼,“若想脱胎换骨,却还有一条路,摆在朝廷的脚下,也摆在你我读书之人的脚下!”
话音未落,学子们从哭泣中,安静了下来。他环顾四周,看到在那一刻,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仿佛凝固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挥,喊出两个响亮的字:
“变法!”
当李鸿章重归故里的时候,北京城里的愤怒,依然还未散去。诅咒、谩骂,千夫所指。他深知,这留在中国人心底的伤口,在未来的历程中,不论经过怎样漫长的岁月,都终将难以平复。1895年5月2日,1300名学子盘踞不去,联名上书。那画面,他并未亲眼所见,却在往后的许许多多个日夜,残留于脑际,投射在梦中。
这,就是“公车上书”。在那残酷的岁月里,在那莘莘学子的悲伤中,有个人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早在1888年,他就曾利用来京参加顺天乡试的机会,向朝廷上书一封,那时他就曾预言,蕞尔日本,终将超越中国,跻身世界列强。
他直言不讳,痛陈时弊,声称唯有变法维新,才能拯救中国。可是,这番肺腑之言,皇上并没有看到。大臣们拒绝了他的条陈,从此再无下文。那时没什么人了解他的底细。
1858年,他出生于广东,二十二岁时就曾游历于香港。那时候香港早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在国恨家仇中,他发出一声惊呼:
薄游香港,览西人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
从那以后,他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责任感,在昔日孔孟之道的基础上,开始了一场对西方文明的探究。他并不懂外文,他所阅读的外国图书,都是翻译版的。但这无碍于他思想的生成。就这样,在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的碰撞中,他开始形成了自己的体系。
他开始认识到,这个老旧的国家,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境地。可是,在两千多年孔孟之道的熏陶下,这里的人民,早已习惯了每日的墨守成规,孔子的地位,从春秋战国时被冷落,一直被推到类同于宗教领袖的高度。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谈及变法,又是何等地艰难。
但他偏偏想要迎难而上。1891年,他在广州开设“长兴学堂”(即“万木草堂”的前身),广招学生。在这里,他收获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这个学生,叫作梁启超。他还先后写下两本书,一本叫作《新学伪经考》,另一本叫《孔子改制考》,两本书都试图推翻历朝历代对孔子的解读,事实上,就是用看似缜密的逻辑,把这个历史上的守成派,包装成了改革派。
纷纷扰扰中,他的祖国愈加衰落,他的弟子却越来越多。他的名声愈加远播,可身为读书人,看着国家江河日下,他内心的愤懑,却也越积越深。
于是,当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上,即将留下中国代表的签名时,1895年4月15日,在痛哭流涕的学子中,他站了出来。他告诉大家,当务之急,唯有痛革弊政,变法维新,才能自立自强,跃居世界先进国家之列。
在学子们的支持下,他挥毫泼墨,痛陈万言书,请求朝廷停止议和,以迁都之策与入侵者展开对抗。万言书还要求朝廷痛下决心,改革政治,改革军事,改革经济,以求自强。
5月2日,都察院门前,一千三百名学子盘踞不去。万言书上,有每一个学子的签名,而在所有这些签名中,唯有他的名字,最为引人注目。
那个名字,叫康有为。
北京城里的愤怒,依然还未散去。学子们的眼泪,依然悲伤地流着。当李鸿章重归故里,从一份耻辱,踏入另一份耻辱中时,“卖国贼”的称呼,早已塞满了他的耳廓。
战争之后,有人悲伤,有人沮丧,有人在耻辱中度日如年。在“卖国贼”的称呼中,在举国声讨中,在朝中大臣的明争暗斗中,慈禧太后没了往日的威风。动用了三千万两白银准备的大寿,并没有按照她的计划顺利进行。
1894年11月7日,颜面尽失的太后下令取消了热热闹闹的场面,最终只是在宁寿宫里,黯然地吃了顿饭。全国的老百姓,全都将这国家的腐败和堕落,安在了李鸿章一个人的头上。那副年过七旬的肩膀,在经受了日本上下万众一心的**后,却还不得不在沉默中,面对祖国四万万同胞的挞伐与唾弃。
喧嚣尚未散尽,5月6日,会试的榜单揭晓了,康有为在新科贡士中名列第五。5月15日,他在紫禁城的保和殿里参加殿试,没过多久,他再次脱颖而出,摇身一变,就成了进士。进士,是科举考试的最高等级,考取了进士,就意味着入朝做官,跻身士大夫行列的梦想成为可能。
先前的“公车上书”,最终因都察院官员拒绝递交而草草收场,但在这次小小的失败面前,这个胸怀天下的读书人,却已在隐隐间,预感到了大大的成功。
就在这喧闹中、埋怨中、愤怒中、悲伤中,李鸿章掐指一算,在直隶总督的位子上,他已坐了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此时此刻,这段漫长的人生经历,于他而言,于他的国家而言,是多么的讽刺与辛酸。
他想起,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洋务运动中,他和他的老师曾国藩,都曾被称为与洋人打交道的专家里手,最终,却又在这无情的现实中,留下了头顶上的千古骂名。
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没有机会再次前往旅顺,前往北洋水师曾经驻扎的基地,也不曾感受那天的博大,那海的辽阔和回**于那天地间,一声声令人愉悦的赞美和奉承,或是带着一股自大,默默念叨着“大清国洋务运动的巅峰,就是李鸿章;李鸿章的巅峰,就是北洋水师”。所有这一切,都随着夏季烦闷的风,被吹散了……
二十五年的历程,就这样结束了。谁也不会想到,二十五年后,当年风光无限的他,却要面对如此这般的狼狈。那天,在朝廷中,翰林院代递六十八人连衔折,弹劾了他。光绪皇帝下旨将他革职,至此,朝廷把他投置闲散了。
狡猾的慈禧太后,在这风口浪尖上,聪明地选择了退让。她停止了对朝政的过问,把光绪皇帝推到了前台,自己匆匆忙忙地藏在颐和园里,享受着美轮美奂的奇景,躲避着举国上下的怒火。宫廷中,新一轮的争夺拉开了序幕。
在战争的惨败过后,她难免也会有些手足无措。在她心里,李鸿章是她权力网中重要的人物。可她知道,眼下,就算是她本人,也确实做不了什么了。
于是,她只好下令叫人为对方收拾了一间屋子,以便这被革职的中堂大人在北京能有个住处。李中堂谢过太后,便带着随从和家眷,依着朝廷指示的路线,穿过一条“冰碴胡同”,来到一座寺院的门前。
时空流转,匆匆间,已是1901年。同一座寺庙外,同一个老人,同样的落寞,同一份凄凉。从回忆中醒来,现实中,他停下脚步,他的随从,随行的大臣,也都停下了脚步。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此时此刻,四面八方,都充斥着洋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长长地叹息着。眼前,一块牌匾横在当中。牌匾上,三个潇洒的大字,仿佛已在岁月的打磨中,变得黯淡无光。
这三个字是“贤良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