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平衡、节制、平和(1 / 1)

对于治疗带有童年创伤的成人,杰姬有着丰富的知识和经验。每个星期,她都会单独会见我,另外还会同时会见我和比尔,帮我们疏导和处理严重干扰我们生活的一些问题。

进行婚姻咨询的过程是不愉快的。有时比尔受到批评时,他就像变了个人。他认识不到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相互误解产生的,而且他只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

重拾的记忆令我无法面对任何的亲密行为。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迫切地需要独处。一想到房间里有个男人,我就非常恐惧。于是我要求单独睡主卧,让比尔搬到隔壁的客房。他当然有理由愤怒,但对于他的质问,我无法给出答案。我费尽心思地请求原谅,但无济于事。他感到自己被拒绝,这又引发了他的童年创伤,而他的愤怒令我躲他躲得更远。我的解离也更加严重。他觉得我在故意疏远他、伤害他。于是作为报复,他也要伤害我。

单独会见杰姬时,她的办公室就像一个安全的港湾,在那里我可以畅通无阻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我们谈话的过程总是充斥着这样的话:这不可能是真的;那是我的错;我肯定在说谎;不可能发生过那样的事;是我允许那种事发生的。我治疗别人时可以自信说出的话,在我自己听来是那么的空洞无力,但同样的话从杰姬的口中说出来,却让我的症状和痛苦都变得可以接受。“人在小的时候,总是会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跟自己有关。那些都是记忆的闪回。即便你那时还不会说话,你的身体也会记得所发生的一切。”

跟杰姬在一起令我感到深深的安慰。然而,可能会失去她的担忧—她对我感到厌倦,认为她已经受够了并抛弃我,令我同样感到深深的恐慌。大多数时候,她的存在让我敢于去碰触那个令人深感不安的自己,不论好坏。除了精神病院的创伤性治疗外,我还发现了**这个事实,以及这些事和关系对我的行为和自我认知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在自己办公室时,作为一名临床专业人士,我通常都能控制好自己。在家里,大多数时候,比尔都力所能及地帮助我。在他感到束手无策时,那麻烦也就来了,而那经常都和性有关。因为我不仅无法进行性行为,即使只是谈论它,也会让我火冒三丈。有时候,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尝试,都无法缓解我明显的痛苦。我会假装很享受,好让比尔不会觉得无所适从,并能减轻他的焦虑和愤怒—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无效,很容易会被激怒。当然,他还是看穿了我,并觉得我是在侮辱他。

当我实在无计可施,便以写作来消解心底的愁闷。

2003年夏 糟糕的一天有感

你如何找到内心的宁静?坐在树下静一静?只要你足够安静,宁静最终就会像隐藏在森林里的鹿或隐夜鸫一样,在沙沙声中展露出头?指引你找到它吗?

我没有找到内心的宁静。我愤怒、沮丧、痛心、气恼!没人为我的创伤负责,也没人能治愈它。它一直在我心底叫嚣,好像一辆螺丝松动的汽车,跑起来一直嘎嘎作响,既找不到问题的源头,也永远无法解决。

有时,我不止感到沮丧和气恼,还很愤怒,而且简直是怒火中烧。那怒火在我肮脏的身体里燃烧,烧得我气血上涌,就好像一摊沸腾的污水。它散发的臭气污浊了空气、扭曲了我的视野、侵蚀着一切。

或许是因为我今天受到了一个极为傲慢的病人的刺激,才引发了我的创伤。我必须面对这些由于畸形的童年—我也在其他人身上见证过的—所造成的心理病症、防御和心理扭曲。我像一个必须给自己做阑尾切除术的外科医生,如果不做,损坏的器官就会感染其他器官,最终杀死我。所以,哪怕手术会疼得让我无法呼吸,我也要鼓起勇气挥下那一刀。

我知道,我的使命是治愈他人,见证他们生活中的痛苦和不公。我在他们身旁,听他们失声痛哭,平复他们的恐惧,一直到他们认识到自己是无辜的,那些创伤都只是被虐待的童年的错。我告诉他们要坚强。我给他们指出生活的无常,孩子的思维方式,被父母背叛的方式;重复的可怕性,它的代价、损失、伤害和痛苦;愤怒、虐待和分离给孩子带来的伤害。

哦,是的,我知道这些问题,甚至能讲成一个不错的故事。我能理解他们,也在意他们,但也存在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也是那个无辜的孩子。我是那件被丢弃的珍宝,破碎的梦想。我现在所面临的挑战是,努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能坦然面对这个真相。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是个治疗师,才不会轻易被愤怒驱使。我的身体里已经污秽不堪,器官也已被感染,我必须赶快手术。

我见过这所有的苦痛,现在它也发生在了我身上。我见过一个发怒的男人,连骨头都断了还继续自残;我见过害怕治疗的女人,怕让我帮她后,我会在她依赖我时,弃她而去;我见过孩子失踪后,痛不欲生的父母;我见过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甚至宁愿去死的人们。他们在我的帮助下,苦苦地支撑着。

那算什么帮助?自己都如此轻易地想自杀,还来帮助别人,我是有多虚伪?连自己都抑郁了,凭什么叫别人坚持住?我自己都焦虑得无法自拔,又如何要别人冷静下来?

我曾以绝食来抵抗那种力量的匮乏感。我曾灼烧自己,在疼痛中让自己感到更强大。现在,我坐在**,使劲嚼着口香糖。我用下颌狠狠地咬着或粉,或紫,或绿的甜面团,而不是伤害我自己。我把自己的怒气和悔恨都发泄在嚼口香糖上,这是多么可笑?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有账单要付、有花要摘、有汤要煮。我还要将旧信件和旧垃圾分类,缝衣服、写报告,清理那些放了几十年用不着的东西—都是些我舍不得扔的东西,我觉得把万一能用上的东西扔掉很浪费,比如我自己。

这很奇怪,不是吗,所有的问题最终都回到我自己身上?我把不需要的旧衣服、没人读的报纸找出来,把花园里每到这个时候就泛滥的花和蔬菜摘下来,我要把它们立刻送人,但对它们不闻不问让我觉得不安。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被一种无法停止的躁动不安所占据,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羞耻感—在我会说话前就烙印在我身上的印记,驱使着我,即使我已获得了童年时梦寐以求的自由。

我的心固执而不可理解,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坏的,并拒绝别人的帮助。我的智慧、我的骄傲、我的生命力用力敲打着内心的大门,但那个年轻时的我拒绝让它们进来。如果我的邻居、同事、病人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平衡和节制哪儿去了?

平衡的意思是,我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在人生的钢丝绳上行走而不会掉下来。这意味着,即使我自私地遗忘了很多东西,即使我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地回避冲突,正义的天平仍然坚定地支撑着我赤子般的纯真和善良的心。这意味着,当我想死时,我还记得为什么要活下去。

节制,是当我活着时,我能着眼于生活的全部,我能看到花园里的花朵,也能看到旁边的黑暗森林和飓风。过马路时,我会左右看,这就是节制。我也能抑制住想要伤害安妮的冲动,善意地和她说话。这就是节制。

平衡、节制、平和?我想它们意味着,当我是那个病人时,我能够原谅自己。

2005年9月

一周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回到了自己的避难所—办公室。我感觉精力充沛,不仅是因为能跟病人在一起,看着这个房间也同样令我愉悦。我喜欢橡木地板那温暖的蜜色,颜色与地板几乎相配的书架、橡木书桌和窗户上的边框。母亲的一幅水彩画挂在我座椅对面的墙上,上面画的是停泊在海湾里的小帆船,宁静安逸。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可爱的蓟草素描,这让我想起作者的赠言:心怀善念,期待感动。我的耶鲁毕业证书挂在角落里—一个大多数人看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而最重要的是,透过天窗,我能看到变化的四季、来往的白云和飞鸟。

我看到树上的新芽慢慢长大,变成树叶。几个月后,又看到它们变换颜色直至被风吹走。我看到雪花从天空纷纷飘落,遮住了窗户,第二天又消失在蔚蓝天空的灿烂阳光里。

心理治疗也有自己的四季,从这个方面来讲,心理治疗有它的稳定性和完整性,以及真实和开放的状态。即使有时觉得很混乱—今天太冷,明天又太热—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病人们看我那么镇静—“你怎么能如此确信?”“你显然认为这会管用。”—其实是因为我相信这个过程。

无论是开心还是痛苦,我都透过那扇天窗看着天空。就在几年前,我几近绝望,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然而在这个房间里,我找到了慰藉。神圣的心理治疗让我每天都会发现一个宁静而可控的自己。我可以忘记那些坏的念头,活在当下。

慢慢地,几个月过去,几年过去,那种宁静感与日俱增,并蔓延到办公室之外。我的头脑变得清晰有条理,心理的自我修复能力增强。

我对安妮的看法也改变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一想到那个受虐待的孩子,就忍不住想伤害她。我讨厌她、鄙视她,我一心要毁了她。当我还是个少年时,我觉得有责任杀死安妮。

然而,慢慢地,当再次想起她的样子时,我会试着让自己去拉她的手,或者轻悄悄地弯下腰—以免吓到她,然后对她说:“嗨,你好吗?”这并不是因为我为她难过,或者怜悯她,尽管她经历了许多糟糕的事情。我只是不再恨她。我并没有喜欢她,只是愿意帮助她。

前进的道路很崎岖,但至少方向是正确的。

渐渐地,我理解了,导致我住院,以及我在医院的那些行为,是十几岁时的我努力传达的紧急信息,而那些信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向他人传递。我说的话和我的行为都以隐喻的方式在表达。但由于医生们不明白这一点,并且由于我自己也不了解,所以也没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他们就根据他们所熟悉的东西对我进行了诊断。他们只看到我不断地自我厌恶、抑郁得想自杀,以及在解离状态下,我只能说出的抽象的青少年语言,因此他们断定我患有精神分裂症。而错误的诊断导致了错误的治疗方法,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那就是电休克治疗。

电休克治疗从很多方面都令我坚信,我不应该说出某些事,记忆丧失让我更加沉默,并无意间惩罚了我所做的努力。对我来说,电休克治疗就是变相的虐待。我住院的时间很长,并且第一次入院没有效果,我又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只看到了我的表征,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在重复我拼命想逃离的虐待。

相较四五十年前,如今在心理健康界,对童年创伤及其影响已经有了深入得多的了解。许多归因于精神分裂症、双相障碍、重度抑郁症和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症状,也与复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有关。我的症状引发于性虐待,而不是精神分裂症。

我把头往墙上撞,不仅是在抗议痛苦的回忆,也是从家里被送进医院的一个警告:我的大脑里装着危险的东西,我应该隐藏自己的秘密。尽管任何看过我的心理报告的人,都能看出我的绝望和愤怒,但没有一个人能领会这行为背后的含义。我伤害自己以表达愤怒、用眼神乞求,以及为让自己消失而做出的各种尝试,都是对我的早期经历所做出的反应。

请关注你的病人,就像我那时说过的,现在我仍然要说,请关注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个时刻。我们人类内心想表达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