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
虽然总是从混乱的梦里惊醒,但至少我还能看到清晨的到来。夜里,我会多次爬起来,看看天亮了没有,就像个坐车的小孩一样,不停地抱怨“还没到吗”。
醒来时,我的右手紧紧攥成拳,紧到必须用左手把每一根手指掰开。躺在**,我努力回想昨晚做的梦。梦里一个胳膊上打着绷带的小女孩,推着婴儿车中的弟弟。那让我想起两岁时的一张老照片,我抓着外祖父迪克的手,站在婴儿车旁边。一想到扬克斯那间拥挤的卧室,我的肚子就紧张地颤抖起来。这种反应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日常,一句话或一个与过去相关联的场景都会引起这一反应。我叹了口气,开始分析这个梦。如果梦中所有的人或事物——婴儿车、受伤的孩子、婴儿都象征着某一部分的我……但是,一想到小女孩那哀怨的脸,本就颤抖的身体又添了寒意。我从**跳下来,冲进卫生间,想把这一切都抛在层层被褥之下。
但那些梦总是如影相随,它使我无法摆脱昼夜之间那种混沌的状态。我穿上紫色珊瑚绒旧浴袍—那是五年前我们去加利福尼亚看比尔的哥哥和嫂子时,在一家叫REI的户外用品店买的。又穿上一双羊毛拖鞋—杰西卡大学毕业后不穿了留给了我。我拥着柔软的浴袍走出卧室,下了楼,出了前门,沿着有些陡的车道走到街旁的邮箱前,然后从里边拿出报纸。
我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对自己说—道旁种着水仙花,我把那些已经凋败的花朵掐掉。弄完,我又抓起第二份装在塑料袋里的报纸,一起带了回去。
一进阳光房,我就闻到烤黑麦面包温暖的香味和正在冲泡的正山小种红茶散发出的茶香。出去取晨报的时间,比尔已经快准备好土司和茶了。我从家里出去时,他还没开始做呢。我出去了那么久吗?我又迷失了自我。
为了避免为此事焦虑,我窝进沙发,边喝茶、吃脆脆的烤面包,边看着报纸。对我不交谈的要求,比尔给予了充分的满足。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糟糕,不管我和比尔之间有多少未解决的问题,我依靠这早间平静的时刻,驱散了那意识上的混沌感。
头脑变得清醒后,我想了想一天的安排,并跟比尔说了一天的计划。我去办公室工作,他去给花园的一块地翻土,他打算在那里种些豌豆。下午,他做完心理治疗后,会带猫去看兽医,然后去拿干洗的衣服,再去买晚餐需要的食材。我离开沙发到楼上去冲澡,为一天的工作开始做准备。
但踏上楼梯的那一刻,我又变成了一个焦虑的孩子。心脏下面,我脆弱的肚子又开始颤抖。接下来的一天中,我要见至少三名女性,她们跟我一样,也已经在生活中挣扎了多年,我知道如何安慰她们。但我为什么不知道怎样帮助自己?
我站在梳妆台前,犹豫着戴哪对耳环才最适合我的心情和衣服。这时,楼下办公室门口的蜂鸣器大声地响了起来—我的私人管家宣布有客到访。得救了,我想,我的病人来了。
决定好了戴哪对耳环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快速地梳了梳头发,抓起预约簿,往办公室走去。我走出杂乱的卧室,匆匆穿过墙上挂满照片的狭窄客厅,经过比尔的房间、浴室和孩子们的房间—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家,他们的房间里放满了箱子,里面盛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到了楼下右转,走过前面的大厅,经过明亮的厨房,就来到家庭活动区—也同样拥挤,因为种满了各种植物—从那里,我打开通往车库的门。
由于长年走这条路,我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技巧。我先从一台旧冰箱和一辆买了四年的白色萨博之间挤过去,经过三个老化的塑料垃圾桶和一个破旧的可回收垃圾箱。萨博旁边,也就是我的右边,停着第二辆车—上面堆满了空箱子,看来得去趟回收站才行。从那里走过时,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那堆箱子,它们失去平衡掉了下来。真倒霉。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了。我把一个盒子推回原位,另一个又掉了下来,我把它扔到最上面,更多箱子掉了下来。我不停地捡起来扔上去,又捡起来再扔上去,直到把自己弄得气急败坏。停下!我的大脑尖叫道,控制住你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把最后几个箱子放到最上面,然后屏住呼吸,直到看着它们在那里保持住平衡。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很快,我来到了车库的另一头。我面对车库尽头的这堵墙,是在建办公室时后添的墙。从两截短短的木质楼梯上去,是通往办公室的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是一段窄窄的过道,过道的一边摆着一排仓储货架。从第二扇门进去,就来到了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我把预约簿放在椅子前的软榻上。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
我打开候诊室的门,一声友好的问候从沙发上传来:“啊,你好!”我会没事的,她来了,卢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
他的救星“她”,就是我。恍惚有一瞬间,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似乎呈现出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愤怒的年轻女人和一个悲伤的成年人,她对面站着我的导师、治疗师和支持着我的人。成熟点吧!如此这般沉浸于过去是你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导师丹·米勒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我立刻清醒了过来。当我向那位勇敢而勤奋的年轻人微笑时,温暖的力量如同心里开出的花朵一样绽放。我的思绪不再游离,而是专注于当下。这一定就是“振奋人心”这个词的含义所在:他的微笑给了我振作的勇气。
整个忙碌的早晨,渐渐消散了我内心的阴霾。每当打开候诊室的门,迎接一个与我有强烈情感联结的人时,阴霾就会瞬间消失。然而,只不过是经由车库回到房子,恐惧又会以同样快的速度笼罩住我。
在与不同病人会见的空当,我会回屋喝一杯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有时可能还可以泡一壶茶。我去门口拿信件,或者听一下电话留言。午餐我就在厨房随便吃点。
这次,我一边围着厨房台踱步,一边想着要吃什么。我反复犹豫吃什么更好,但令目前的任务难上加难的是,焦虑让我失去了胃口。我决定吃上一顿剩下的意大利面,用微波炉加热就好。我边吃边看《纽约客》,它是我的精神食粮。
猫咪小芙跳上厨房台,想要坐在杂志上,正好挡住我在看的那部分。我用猫的肢体语言告诉它,我不同意它坐在这儿:我转过身去背对它,拿起杂志放在面前。信不信由你,但这样做很奏效。它从厨房台上跳了下去。我很高兴,继而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阳光房的沙发和茶几上。现在,小芙可以坐在我旁边,而不是到不该坐的地方。猫一直需要得到关注,这让我不免想起了自己,于是整个人更加悲伤。但当小芙依偎着我时,它毛茸茸、温暖的触感和愉快的咕噜声令我暂时忘却了烦恼。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复一条电话留言。一位听上去很苦恼的女士打电话来找我,说想要为6岁的女儿预约心理治疗,因为她被噩梦所困扰。我很乐意帮助这个6岁的孩子,我想,她长什么样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的时间表上实在没有任何空当,我只能让这位寻求帮助的母亲失望了。所以我推迟了回复。
然而,一个6岁小女孩正遭受噩梦的痛苦,这个想法不停地折磨着我。
我放弃了一个需要治疗的孩子。
你没有时间。你不应该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
也许我还能抽出某个时间。
还有其他的治疗师也可以帮助她,没了你地球照样转,知道吗?
蜂鸣器提醒我下一位病人到了。走过车库的同时,我脑海中仍然在纠结,是否能抽出一些时间来见一见那个6岁的小女孩。再次来到办公室门前,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蓝天和映在天窗上的铁树枝叶。一朵白云高高地飘在空中,午后的太阳给它洒上一片光芒。我把我的悲伤挂到那片云彩上,让它们一同被风吹走。我必须想办法忘却自己的悲伤,这样在工作时,我才可以做回救人的医生。
我深吸一口气,隔了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这次打开门之前,我没有多想。不管有没有准备好,我把自己先推入眼前的现实当中。
她坐在那里,像棵被霜打的果树—枝丫被冻住,无法继续生长—所有这些都预示着颜色和希望的凋零。凯伦强迫自己来到我的办公室,她躬着身,一边叹气一边坐到旁边的大扶手椅上。我感觉自己的能量正在消失。
我难道如此难以沟通吗?我不禁想,可能吧。我暗自给自己加把劲。
我等待着凯伦定下神,同时也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静心。她看向窗外,盯着外面的白松树。从我12年前第一次坐在这间办公室起到现在,它至少长高了六英尺。交错的枝丫,以蓝天为背景,彼此映衬,相得益彰。篱笆顶端有个邮筒,在庭院和树木之间时隐时现。
一只冠蓝鸦正在松树上筑巢。从我坐着的地方看去,那棵松树最清楚不过。那只冠蓝鸦从屋顶和排水沟中找到小树枝和松针,把它们衔来放到巢上。鸟巢在靠近树干的地方,非常隐蔽。这只鸟飞来飞去不停地忙碌着,与我们一动不动的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位抑郁的60岁女士,非常生她家人的气,气到想要自杀,但是她又拒绝聊这件事。如果她这样,我能对她说什么呢?
凯伦经常显得冷漠孤僻。而有时候我发现,她是一位和蔼可亲、头发灰白的老奶奶,我感觉自己坐在一个倔强的两岁小孩旁边,她决定屏住呼吸直到晕倒。我正要把这个印象告诉她,忽然,有什么让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先等等,我对自己说,看看会发生什么。
“看!”凯伦说,“我想那只鸟正在筑巢。”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前倾指着树。“这就是我喜欢来这儿的原因。”她转向我,微笑溢满了脸庞,“在这里我总是能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