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日的前几个月,我们全家从恩格尔伍德租的车库公寓,搬到了纽约州白原市。对我来说,这是第14次搬家,也是我父母第一次拥有他们自己的房子。这栋旧都铎风格的房子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是它共有三层,有门廊,有角度奇怪的房间,有大到可以躲在里面的壁橱,以及许多楼梯。对我和里奇来说,这里简直是个天堂。

房前的草坪上,生长着巨大的紫丁香灌木丛和杜鹃花丛,有些杜鹃花已经快要开了。大橡树下,绿油油的富贵草长得郁郁葱葱。父亲把这片草坪叫作“本土40州”。相比之下,小小的后院却十分荒芜,大部分地方都长满了杂草。

1953年春

我们跪在崎岖不平的地上,身旁放着一套茶具,我把一只茶壶举到我们之间的半空中。

“要为您倒点茶吗,亲爱的莱妮女士?”

“我肯定那一定美味极了。”莱妮举起她的杯子。

“能不能请您把手指饼递给我呢?”给我们两个都倒好茶后,我说道。我们互相挥动着手指饼,咯咯地笑起来。我爱我的新朋友!

一周后,我浑身长满了奇痒无比的红疹。妈妈看到被我抓得流血的皮肤时,吓了一跳。我不停地胡乱抓挠,因为一开始发痒,你只想挠,根本不会去想其他。原来,我和莱妮是在一堆毒藤上喝的下午茶。

妈妈很担心,她带我去看了医生。“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从里德利医生的诊所出来,她说。“我真的很抱歉。”她眼睛看向一边说道,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一样。“在医院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别担心。”她解释说,治愈像我这样的毒藤感染,需要接受几天的直接静脉注射。“医院”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我还记得上次肿瘤的事。

我们的车停在一栋红砖建筑物后面墙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圣艾格尼丝医院”。那时,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揭下了一层皮,我脑子里似有上百个发动机在嗡嗡作响。来到前门时,我伸手去拉妈妈的手,但是她躲开了。我心里的黑洞越来越大。然后我想起来,人们不能触碰感染毒藤的人。妈妈再次向我道歉,并让我走在前面。

人们只要跟我打个照面,就慌忙躲远,有些人像看到鬼一样看着我。我尽量不做任何表情,生怕再吓到别人。

妈妈在里面跟一位身穿修女袍的女士说话。那袍子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在天主教医院,护士都是修女。”妈妈说。这位女士带我乘电梯来到四楼,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看到很多孩子待在那里。在去往病房的路上,她把一间有很大玩具屋的游戏房指给我看。

我们来到我的房间,我望着我即将要睡的床,胃就一阵难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宝宝,害怕得想要找妈妈。另一名护士过来让我跟她走。我说不出话,我多想跟她说“我不想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妈妈站在大厅里,看起来很难过。她,也什么都没说。

“高兴点儿,亲爱的。”护士用明快的声音说,“你妈妈会把你的东西拿过来的。现在我们先换上睡袍吧。”她开始脱我的衣服,我的耳朵里一阵耳鸣。这房间看着真奇怪,好像我以前就在这里待过一样。她拿起后开襟的薄病号服给我穿上,全程我都好像一个玩偶,任她摆布,我觉得我的四肢和身体似乎已经不是我的了。

“天哪,这可真糟糕!”她高声说道,“你一定是在那有毒的东西上打滚来着。”

她以为我是故意弄成这样的吗?这个想法令我震惊,我不是故意的!紧接着身体又开始痒了,我真想把手臂撕下来。

“千万不要碰那里,亲爱的。”护士抓住我的双手,把它们从手臂上拿开。“我们会把这里都包起来,这样你就抓不到了。”她说,“你知道不停地抓只会感染得更严重,而且会让它扩散的。”

床边的金属架上,倒挂着一个药水瓶子。它下面伸出一根细长的管子,管子尽头的针扎在我的手臂上。我手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像戴了个厚厚的手套。他们还用一些纱布把我的手轻轻拴在旁边的金属架上。我不知道如果我想上厕所,该怎么办。

我没有哭,我知道妈妈希望我勇敢。我的脸也不疼,因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的灵魂似乎抽离了我的身体,飘浮在屋顶上俯视着自己。我不是真实的。

爸爸半夜起床时,他的床会发出吱吱的响声。经过我的房间去厨房时,我能听到他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沙沙声。他去厨房,会喝一小杯加冰的威士忌或伏特加。回来时,他走得非常轻,并且有时会打开我的房门。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了。他站在我床边,慢慢解开他的浴袍和睡衣,我惊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心颤抖着,努力说服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他低声说我是他的女孩、他爱我,但更多时候他什么都不说,而我就一直装睡,但能感觉到肚子里那种模糊的焦躁不安感。我在一个混沌不清的梦里,一个我不会记得的梦。即使我记得它,但只要我努力把它看作一场梦,那它就只是一个梦。我会忘记它,因为那只是一个梦,而梦会消失。

清晨,我醒来得很早。很高兴我还能看到阳光,但我的牙齿在不停打着战。

我的父母希望我快乐,那我就向他们微笑,但这张皮囊下的身体早已腐烂不堪。我是一个坏女孩,他们应该仇视我、恨我、杀死我。而当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哭泣。

妈妈说我总是动不动就哭。在我大约3岁的时候,全家还跟外祖父母和詹妮住在一起,我就总是哭。在幼儿园尿裤子了,我哭。住在帕克弗雷斯特时,我也哭。那时我6岁,妈妈说,有一次看完《绿野仙踪》,我跟珊莎—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哭得停不下来,后来不得不去医生那里注射镇静剂。我们两个都认为巫婆会来抓我们。我们被吓得一连几个星期都是白天哭,晚上在噩梦中尖叫。

我弟弟里奇也总爱惹我哭。他故意把我弄哭,然后取笑我。他偷走我最喜欢的洋娃娃弗朗西斯,威胁我要把她头朝下扔进马桶。他也的确会那样做。我乞求他不要那样做,他就笑我。我尖叫着喊妈妈,想告诉她里奇干的坏事,但我只是满含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摇摇头走开了,“你们两个要把我累死。”她说。

精神病学研究院 心理评估报告

罗夏墨迹测验第四张卡片上,形似阴茎的区域被描述成“怪物”,但是当患者被要求从解剖学上对其进行识别时,她说“那只是他的一部分”,这表明尽管她恐惧地说了出来,但她拒绝谈论性。

另一次,做13MF测试卡时,她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位丈夫希望与妻子同床,在遭到拒绝后,他便报复性地要掐死她。性和谋杀被紧紧联系在一起……性是禁忌,因为它总是与攻击联系在一起,所以她认为性会导致谋杀。此外,由于没有成功地隔离自己的攻击冲动,以及她投射到周围人身上的攻击性威胁,因此她的知觉呈现出惊人的生动性。例如,在第五张卡片上,她看到“一个男人正爬起来,你知道,他在穿衣服,偷偷摸摸地”。另外,除非是结束时让她把罗夏测试卡翻过去,否则她拒绝碰触那些卡片,这显示了她对近距离接触的病态恐惧。

——G.弗瑞德博士

1955年夏

我在房前的草坪上除草。我蹲在地上,搜索必须清理的杂草。汗水从我的前额不停地往下滴,膝盖也因为蹲久了有点酸痛。我正努力查看的这块地方,丛生的杂草总是比别的植物长得更茂盛。

爸爸说,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责任维护家里的一草一木,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帮忙。过去的两年中,我已经把除草当成每周六的例行劳动。我已经成了一名除草专家,能一眼认出哪个是洋葱草,哪个是蒲公英。草坪上需要除的基本也就这两种。

洋葱草的颜色比普通的草要更深。它们的茎只长出地面一两段,叶子幼圆,不像草坪草的叶子那样呈刀片状。如果近前的草地上长着洋葱草,没风的情况下,我甚至能闻出它们的味道。可惜我对洋葱草没啥好感,我觉得真正的洋葱才好吃。

蒲公英会围着中心长成圆圈状。它们会开出醒目的明黄色小花,花落后,就长出蓬蓬的灰白色蒲公英团,非常容易看到。爸爸告诉我们,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吹蒲公英,因为那会把它们的种子弄得到处都是。所以,这项劳动的唯一一点乐趣也没了。

要把整棵蒲公英连根除掉,就必须挖得很深。有时候我也会不认真,所以除根除得不干净。我假装没注意,但其实我知道这样做,蒲公英很快又会长回来。

我弟弟干活更潦草。大多数时候,我在草坪上找杂草,父亲就剪草坪,里奇则跟在他身边,或身前一点,负责捡起碍事的树枝或石头。爸爸不想让割草机碾到它们,那样会使刀片变钝,还可能会让石头乱飞打到人。如果里奇漏捡了一根树枝或一块石头,爸爸就大声吼他,叫他看仔细点。里奇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如果爸爸也那样吼我,我会很难过。我猜其实里奇心里也不好受。

这会儿,我已汗如雨下,从鼻尖滴落的汗水流进了我的上衣里。我热得像被蒸了一样。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炎热,但我强迫自己喜欢,有时候我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我专心对付着杂草。啊哈!我看到一棵蒲公英,在整齐的草丛里它是那么显眼。“受死吧,邪恶的杂草!”我像一名骑士一样拿着我的锄草之剑,在坏人杀死我之前,我必须先下手为强,杀死这些顽固的杂草。一棵蒲公英被杀死了。“还有你!”又杀死一棵洋葱草,然后又杀死一棵。

我不停地刺下、拔出,刺下、拔出,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恍惚中看到蒲公英和洋葱草比之前更多了。无论找了多少,挖了多少,当我转过身看另一个地方时,又有几十棵出现在那里。我永远也摆脱不掉它们。

作为一个12岁的孩子,我在某些方面还算聪明:虽然明知道我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但我仍然去做。而对于父亲,我却永远也想不到拒绝。

就在我快要累得没一点力气时,妈妈喊我们回屋吃午饭。她做了我喜欢吃的香肠三明治。爸爸两块,我和里奇每人一块。如果我们喜欢,她还会在面包上抹上蛋黄酱或芥末酱。父亲喜欢吃一种特别的芥末,叫盖瑞波旁,但我不喜欢那种味道。我还是比较喜欢黄色的法式芥末。泰泰在楼上午睡,虽然已经3岁半了,但他还没跟我们一样,一天三餐地吃东西。

泰泰睡醒后,我们要开车去海滩俱乐部游泳。我不是特别想去,因为那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但那里有妈妈喜欢聊天的一些女人,而里奇总是有朋友一起玩。他认识很多孩子,即使是不认识的孩子,他也能跟人家玩到一块。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交际能力。我要帮妈妈照顾泰泰,希望没人注意我是因为太害羞而不敢跟别人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