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找回丢失的记忆(1 / 1)

离开办公室,我只有紧紧倚靠杰姬才不至于崩溃。

杰姬听我讲述了那些零碎的记忆—不连贯的场景,也没有特定的地点或人物。对于这些记忆,我的身体都记得,它们深深印在我的四肢和躯体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一直在抱怨,焦虑又迷茫。我害怕黑暗,害怕离开家,害怕上床睡觉。我不能呼吸,也不想吃东西。杰姬坚称我这不是小题大做。“消化童年创伤的过程本就艰难。”她叫我放心。

我的焦虑越来越严重。随着情况的恶化,杰姬建议我使用药物,但我很抵触。我整日郁郁寡欢。但对于我的抗拒,她表现得十分耐心,直到那天我去见她。当时我整个人还陷在前一晚的噩梦里不能自拔。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独自在一个空****的谷仓里,大胆地站在泥土地上。她圆圆的黑眼睛盯着我,眼里满是责备和恐惧。她的嘴唇有点地包天,就像我的一样,那让她的脸看上去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一根细绳从谷仓上方垂下来,下面收成一个绞索圈,松松地套在她的脖子上。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而她即将死去。

梦里自杀的阴影一整天都笼罩着我,我吓坏了。尽管就像我说的那样,我讨厌吃药,但我还是向桑德斯医生求助了。她给我开了抗抑郁和治焦虑的药。我非常感激她的善良和即时的回应,也坦然接受了用药,它让我的病得以缓解。尽管如此,用药的羞耻感令我对此事守口如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把喜普妙和阿普唑仑的药瓶藏了起来,确保连比尔都看不到我在吃药。

“你不喜欢吃药太正常了,”杰姬说,“因为那会让你想起住院的日子。”

“才不是!”—我没想过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她一指出,让这种尴尬的联系再明显不过。实际上,有无数的类似事件在昭示其中的联系—这些联系能帮我理解我的经历,只是一再被我错过。杰姬发现了这些,并以合理的方式向我做了解释。相比她的可靠、沉着、接纳,我的妄断在她面前显得相形见绌。我的病情时好时坏。

我的梦,全是或残疾,或畸形,或被遗弃的婴儿和小孩。当我告诉杰姬谷仓的那个梦时,她给那个小孩取了一个名字—我内心极度抗拒的小孩,叫安妮。

我的病情和又一次的心理治疗让我感到羞耻,我不能让人知道安妮这个秘密。治疗之外,我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她。然而,我和安妮的关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密,她知道我的羞耻和秘密,以及我的自卑。杰姬说,如果我不能接纳自己的愤怒,就无法给予同情;而只有我对安妮感到同情,我才会被治愈。我不得不爱她。

我脑中安妮的形象,来自一张我大约两岁时的照片。数十年来,它跟其他的老照片一起摆在我的书桌上。然而,现在我一想到她,就愤怒至极。我想把她狠狠地打倒在地,用脚踩她的头,朝她软弱无力的身上吐口水。

“如果你的患者出现这种反应,你会说什么?”当我向她描述我的这一暴力幻想时,杰姬问道。我很讨厌她这样提问,但其实这样问很公平。

“我会提醒她,小孩子总是尽量听父母的话,因为他们爱父母、依靠父母,他们需要感到安全。”我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受惊吓的小女孩,一个是充满智慧的成年人。之后,那种冲动不再那么强烈,虽然我仍然想伤害那个小女孩。“他们觉得自己很坏,于是就攻击自己,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事是错误的,而且他们的愤怒总要有个出口。”我觉得自己像在背诵剧本,但理性的分析确实帮到了我。而让我深感触动的是杰姬脸上流露出的痛楚。她真的相信我受到了伤害。

我很敏感。如果杰姬一有什么令我误解的行为,我都将其解读为她要抛弃我。有时,我会因为她比我以为的咨询结束时间提前几分钟—她肯定是想让我知道她不再想跟我有什么瓜葛—而变得激动。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怎么想,但在我面前,杰姬似乎都能从容接受。她帮助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冲动和梦境找到出处,让我学会了如何从自己的行为中看到其隐喻和象征意义。

我一直以为我缺失的童年记忆是大量的电休克治疗导致的,尽管专家坚称由电休克治疗引起的健忘症是暂时的。而如今,在已经接受了记忆丢失的几十年后,通过翻阅医院记录和我的临床经验,我突然又找回了记忆。

它们纷纷以不同的方式涌现。有些是有意识地想起来的,有些是在梦中出现的,有些是在瞬间被普通的事物—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被忽略或不受注意的事物,比如一种颜色、一种气味、一个动作—所激发出来的。

收到医院记录的几个月后,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把被褥和毯子堆在身边,我要靠着它们睡觉。在这个过程中,我可能错误地多放了一个枕头。把我的被褥大军堆放到位后,我关掉灯,窝到自己那边睡下。比尔已经睡着了,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就已经站在床边,惊恐万分。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是那个枕头掉到了我的头上。我无法解释我的极端反应。我不情愿地回到**。最终,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还没到5点钟,我就被满屋子的夏日晨光唤醒了。像往常一样,我习惯性地去摸黑色的眼罩,并把松紧带钩到耳朵上方。当我将眼罩推上去时,我感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一把扯下眼罩,发誓以后再也不戴它睡觉了。那只手肯定是我想象出来的。

“昨晚你怎么了?”几小时后,比尔问道,“你的尖叫声让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而且是两次。下次你再做噩梦时,我应该把你叫醒吗?”

到了晚上,我觉得我为前一夜的恐慌找到了解释。我想起了住在外祖父母家时的一个场景。他们家就在纽约市外的扬克斯。那是二战期间,我应该只有两岁半。我的弟弟里奇出生后不久,我们全家离开佛罗里达,回到了母亲的老家。我父亲当时在海军服役。

1945年秋

那是一个深夜,周围一片漆黑。

“出去,罗珊娜。”我听到外祖父迪克对妈妈说。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里奇,正睡在床边的婴儿**。爸爸参战不在家,外祖母已经在**睡着了,詹妮姨妈睡在隔壁。“出去,罗珊娜。”他又说,“我不会很久。”

她就离开了。我妈妈总是很听话,她爸爸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低着头,看上去好像很不情愿,但她还是从**站起身。她离开了。现在只剩我跟外祖父待在一起。他说不要担心,但我很害怕。我想要妈妈。

如果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事情就可以不发生。但那真的很难,即使是思考也会产生噪声。我停止了思考。我必须坚持住,我是隐身的,我要比里奇小睡时更加安静。我必须不让事情发生。我不在这儿,我不在这儿,外祖父也不在这儿,妈妈会回来的。只要我一动不动,空气都可以静止,外祖父就不会做什么了。我不在这儿,我让空气静止了。我可以做到,我可以……

我醒了,妈妈在哭。我睡着了,然后我又醒了,妈妈告诉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说她很抱歉。周围仍然一片漆黑。现在我似乎飘浮在房顶上。我能照顾好妈妈,我能行。我不想她伤心,我会保持清醒,确保没有人伤害她。我还会照看好弟弟,直到天亮,直到爸爸回家。也许是圣诞节的时候吧,妈妈说,等战争结束后爸爸回了家,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找回的记忆,让我既震惊又怀疑,既悲伤又鄙夷。哦,天哪,这不可能发生。这是你编出来的故事。医院的记录我看了又看,上面医生对我思想和行为的解读尽管片面,有时甚至盲目,但记录下的基本信息,却佐证了那些画面的真实性。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记录平复了我内心的一些冲突,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精神病学研究院 心理评估报告 1963年8月12—13日

根据她的精神病的急性特征、青春期晚期发作,以及特定的压抑症状,可以推测患者的障碍可能部分与原始场景的早期创伤性事件有关,其结果导致她将性与攻击无意识地等同起来。

——G.弗瑞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