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华斯喜爱伦敦,也怨恨伦敦。他知道自己日后不可能在 伦敦定居,但伦敦的一景一物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奏曲》 中被人称颂最多的段落描写的就是伦敦的景致:它的街道、它的 戏院、它的剧场。当时也有其他诗人描写伦敦,不同的是,他们 只写出了伦敦的伟大和华丽,而华兹华斯像狄更斯一样,还描写 它黑暗的一面。
1792 年年底,华兹华斯回到伦敦,他开始为出版自己的诗 集而奔走忙碌,他想要赚点稿费以维持安内特和小女儿的生活。
1793 年 1 月底,华兹华斯的两本诗集出版,它们分别是《生动的 蓝图》和《黄昏漫步》。《生动的蓝图》是华兹华斯在法国时完成的,充满了赞美革命和向往民主的言辞;《黄昏漫步》是纪念幼年生活,专门描述故乡景色的作品。
华兹华斯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最初并不想出版这两本 诗集,但一想到我在大学四年一无所成,也许它们可以表现出我 的一点成绩。可惜稿费太低,《黄昏漫步》一共有 27 页,定价只 有两先令,《生动的蓝图》一共 55 页,才被定价三先令。”
《黄昏漫步》是华兹华斯献给多萝西的诗集,这是他唯一一 本出版之前没请多萝西过目的诗集。日后,华兹华斯写诗总是先 请他的妹妹或友人过目、批评、润饰之后,再送到出版商那里。 当时,多萝西与华兹华斯不住在一起,她在看到哥哥的诗集 后,对他做出了很公正的批评。她在信中写道:“其中有许多段落真是美极了,但也有些不妥之处,有些句子太晦涩了。”她指出, 华兹华斯在形容一只天鹅飞翔的时候,将一个形容词重复用了三 次,这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很多年后,华兹华斯在这本诗集再版 的时候,做了一些删改。
华兹华斯的这两本诗集出版之后没有引起什么强烈的反响, 一直默默无闻。只有两本杂志评论了他的诗篇,评语都非常苛刻。 有一家杂志的评论是这样的:我们写的还不够多吗?难道永恒的钟声,都非要 到高山、树林、闲云、山洞、幽谷、山溪里才能听到? 这种写法千篇一律,早已定型,成了公式。结尾的时候, 作者总算写了几句好话。有几段写得很精彩,显示出 诗人的幻想,希望作者以后能逐字推敲,写出佳作。
从这两本诗集中,华兹华斯获得的稿酬也比较微薄,不足以使他跻身诗人的行列。诗集销售状况的不理想使得华兹华斯对往 后的日子也失去了信心,迷茫得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候,华兹华 斯 23 岁,已经到了可以入教会接受神职的年纪。但华兹华斯之 前一拖再拖,家人和教会都对他很不谅解,终于将职位给了别人。 华兹华斯的生活日益陷入困境。
华兹华斯对自己的前途很没有信心。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有 指挥他人的魄力,便想成为一名军人,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随即,他又想办杂志,联系了一些在伦敦的朋友,希望他们能投 资,不过这个计划最后也不了了之。华兹华斯整天幻想日后会写 些有关哲学、政治、艺术的小品文,刊登在杂志上。结果,这个 愿望也没有实现。他又想当新闻记者,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知道自己对这一行全无经验,身体又不好,一旦处于紧张 复杂的环境,就会头痛,记忆力减退。鉴于上述种种,以上的想 法没有一个能够实现。
凭华兹华斯的学问,到富人家当个家庭教师,应该没有问题。 不幸的是,当他去爱尔兰一个富人家申请职务时,又因为错过日 期而失去了机会。华兹华斯真是穷途末路,一筹莫展。那两年, 我们只知道他住在伦敦,不知道他靠什么维持生活,大概要不时 地寻求亲友的接济吧。1793 年上半年,华兹华斯刚从法国回到英 国的时候,非常热衷于政治。这年年初,法王路易十六夫妇被革 命党人送上了断头台,随后,英国就正式对法国宣战。没想到一开战,前前后后竟拖了二十余年。华兹华斯一直是很支持法国大革命的,所以他不但对安内特感到有些亏欠,对祖国似乎也有些内疚的感情。 英国当时的革命志士有鉴于法国大革命暴力血腥,并不赞成用武力改革,但对法宣战是否暗示着从此这些支持革命的英国人 就是亲法的卖国贼了呢?的确,当时的英国当局曾下令严查并控 制所有思想激进的人士。华兹华斯也是其中之一,他曾经被人暗 中跟踪。
在出版商的介绍下,华兹华斯参加了许多年轻志士的聚会, 他们通宵达旦地讨论改革国政的事情。起初,华兹华斯赞成武力 革命,看到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血腥之后,他开始反对武力革命。 他曾以书信的形式,写过一篇文章批评英国当局的法律程序、教 会制度等。这篇文章当时并没有被刊登,幸亏是这样,否则恐怕 华兹华斯难逃叛国的罪名。
华兹华斯的现状已经够窘迫了,他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 没有钱,更没有家。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向奚落他的亲人讨口饭吃。 没有人对他的诗感兴趣,所以他的稿酬无法维生。他赞成民主, 同情法国大革命,他的爱人和女儿此刻都在法国,而他却在自己 的国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祖国的军队与爱人的国家作战。 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再在他身上加个叛国的罪名,使他身陷囹圄, 华兹华斯怕是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华兹华斯困顿于伦敦的时候,他的妹妹多萝西仍在舅舅家帮 忙管家,过着平淡枯燥的生活。那阵子,兄妹俩想要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舅舅很明白地表示他们不欢迎华兹华斯。
多萝西无法与亲人相聚,她
时刻都在思念着自己的兄弟们, 这种感情只能向她的好友吐露, 她在给朋友的每封信上都有描述 或讨论华兹华斯优缺点的文字, 有时候也评价他的诗。多萝西日 夜期望能与华兹华斯团聚,她幻 想在冬天的晚上,关好门窗,与 哥哥沏一壶茶,两人围炉谈诗的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西
景象。在这种期望与幻想中,多萝西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婚姻,她在给朋友的信上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令我动心了。女 人中,我对你用情最多;男人中,我对二哥用情最深。”后来,多 萝西在探望这位好友的时候,在她的住所与华兹华斯见了一面。 华兹华斯除了与安内特情投意合之外,世界上几乎没有关怀 他、接纳他的朋友,只有妹妹多萝西爱他,又了解他,所以,他也与多萝西一样渴望着早日团聚:噢,亲爱的妹妹,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一定会欣 喜若狂!我保证我一定会来见你,任何困难都阻挡不 了我,我有时候好像看到你向我奔来,不,是看到你 飞向我的双臂。
不过,华兹华斯并没有马上离开伦敦去与妹妹见面,他巧遇老友卡尔夫特兄弟。老友见他潦倒的模样,就邀请他与他们一起外出游玩,一切费用都由卡尔夫特兄弟承担。对三餐不继的华兹 华斯来说,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不幸的是,途中他们的车子 出了毛病,三个人只好分道扬镳,华兹华斯在附近四处拜访老友, 到琼斯家做客,之后,又回到卡尔夫特家的农场。休息几天之后, 他终于到达多萝西的朋友家,见到了分别已久的妹妹。
这时候是 1794 年春天。在多萝西的朋友家小住六个星期之后, 两人结伴离开,没有通知舅舅,当然更没有征得他的同意。虽然 当时两人均已成年,又是兄妹,但对多萝西来说,多少有一些私 奔的潜意识在里面,所以这次旅行显得更刺激、更兴奋了。
华兹华斯带着多萝西四处游玩,还到柯克茅斯去看了昔日的 故居,最后在卡尔夫特家的农场歇脚。那段日子,多萝西便着手 替华兹华斯誊诗,此后,她逐渐成为华兹华斯大半生最信任的秘 书。兄妹二人的生活虽然愉快,但因为没有收入,日子越来越难过, 最后多萝西无奈之下只好再度去投靠亲人。
在华兹华斯走投无路的时候,卡尔夫特兄弟的父亲莱斯利·卡 尔夫特向他伸出了援手。莱斯利不但同情华兹华斯的不幸遭遇, 更欣赏他的才情,他在病中主动表示说,他死后会将遗产中的600 英镑分给华兹华斯。没想到,这笔钱还没到手却发生了另外 一件事。华兹华斯的叔叔突然过世,堂兄妹一口咬定华兹华斯欠 他们 460 英镑的学费。如此一来,华兹华斯就算拿到莱斯利赠给 他的遗产,也必须先把这笔债还上。华兹华斯情急之下只好再度向哥哥求援,要他先垫付这笔借款,等他日后经济宽裕些,再还给哥哥。这笔钱数目不小,没想到讲义气的哥哥马上答应了。
莱斯利于 1795 年 1 月逝世,临终前又改了遗嘱,将 600 英 镑改成 700 英镑,华兹华斯拿到这笔遗产后悲喜交集,他落魄的 时候并不寄希望于有人能如此对他,莱斯利允诺后,他因为自己 的落魄而希望得到这笔钱,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不停地侵蚀着他。 日后,华兹华斯更为成熟的时候,曾回忆起这件事,他说道:我是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莱斯利给我这笔钱, 完全是因为他对我有信心,深信这笔钱能帮助我,使 我日后贡献社会。
华兹华斯得到遗产之后,并没有即刻接妹妹过来团聚,相反 地,他回到伦敦,拜入当时很有名的政治哲学家戈德温门下。这 之后,华兹华斯不但有更多的机会与其他年轻人大谈当代政治, 也学到了戈德温的人生哲学。戈德温认为不必清楚地将人分为好 人和坏人。好人有犯错的时候,坏人也有为善的时候。华兹华斯 十分同意这种人生观,也许他是希望借助这种人生观减轻自己的 自责和内疚,像与安内特的私通、等待莱斯利的遗产,都是他的 心理负担。虽然留在伦敦听取戈德温的教诲可以减轻他的焦虑, 但是一旦有人可以提供更好的机会,华兹华斯就会立刻投奔过去。
华兹华斯有个朋友叫贝西·孟德斯鸠,他的妻子最近刚刚过 世,一个人领着两岁的孩子,又要读书,有点忙不过来,手头又没有积蓄,生活过得很清苦。华兹华斯一方面为了帮忙,一方面想拿点利息,便借了 300 英镑给孟德斯鸠,希望他每年能支付固定的利息。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外行又不明智的投资,但无 形中却给华兹华斯带来了好运。
在孟德斯鸠家,华兹华斯认识了孟德斯鸠的一个朋友裴尼, 他爱惜华兹华斯的才气,也十分同情他的困苦,便自愿将自己的 一所房子借给华兹华斯居住,不收分文租金。对华兹华斯来说,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讯,他马上写信通知多萝西,要她前 来团聚。
孟德斯鸠见华兹华斯如今不但有了住所,还有了女主人,干 脆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寄养,除了利息外,答应每年再付 50 英 镑的寄养费。之后,又有一个亲戚将孩子送来寄养。两个孩子的 寄养费加起来,就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多萝西的梦想终于再也不必幻想了,她渴望的小屋、炉火、 浓茶如今都一一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