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陈良埙从屏东回来,将两张照片放在孙立人面前:“这是李鸿在病**的照片,整天又是输血又是输氧,全身上下都接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差不多成了个植物人,医生说日子不会太多了。”
孙立人一边看李鸿在病**的照片,一边泣不成声,悲愤欲绝地说:“李鸿他们何罪,一关就是20多年。他们长年征战,立了那么多战功,竟一笔抹杀,公理何在?公理何在啊?”
陈良埙说:“马贞一和儿女们知道孙老总特意派我去看望李鸿,他们对孙老总的关怀千恩万谢,还托我们转告孙老总,一定要保重身体。”
孙立人说:“还千恩万谢!谢我什么啊?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连累了李鸿,我为什么要召他们来台湾啊?我竟然相信了蒋介石的承诺!”
正坐在书房沙发上打盹的孙立人突然醒来,急声叫道:“美娘,美娘。”
张美英闻声赶到书房:“老爷子,什么事?”
孙立人说:“揭均去火车站有半个钟头了,德辉应该快到了吧?快出去接一下德辉。”
张美英诧异地看了一眼孙立人,将拐杖递给他。
孙立人吩咐下女:“让娃娃们全都来,都给我到楼外迎接德辉。”
揭均驾着小轿车驶入大门穿过庭院,停在已聚集着孙立人一家老幼十几口的主楼前。
车上下来了西服革履的罗德辉。
张美英说:“德辉总算回来了,这些天老爷子做梦都在念叨你的名字哩。”
孙立人问道:“德辉,这次回大陆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罗德辉说:“顺利,一切顺利。庐江当地政府对此事非常重视,还责成台办大力协助。我在庐江的祭祀活动,他们派专人摄了相,拍了照。县里领导还托我给你捎话,家乡人民都知道你是著名的抗日英雄,爱国将领,县里已经作出决定,拨出专款保护和维修孙立人将军故居,并请你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亲自回老家去看看。你的几个亲侄子,也都托我向你问好,他们还托我给你带回一封家信。”
孙立人说:“德辉,德辉,辛苦你了,你了了我此生的大愿啊!”
罗德辉将皮包放在车头上,拉开拉链往外掏照片和信件。
孙立人贪婪地看着一张张有关孙氏故居、祖坟,以及罗德辉进行祭拜活动的照片。
一张罗德辉在孙立人父母坟前下跪磕头的照片让孙立人激动不已,老泪纵横。
陡地,孙立人双腿触地,对着罗德辉纳头便拜。
孙立人这一跪,孙家老幼皆惊,“哗”地随着孙立人跪下一大片。
罗德辉吓坏了,瞪着眼前情景不知所措,慌不迭冲孙立人跪下,一边鸡啄米似的磕头,一边连声大叫:“总司令!总司令!你怎么能给我下跪啊,你……你折杀德辉了!”
孙立人与家人们守在电视机前。银屏上正在直播李鸿军的葬礼。
屏东殡仪馆,秋风凛冽,黄叶飘零。如泣如诉的哀乐声中,一大群皓首老人,或低首肃立,或拉着拐杖,或由子女搀扶,或坐在轮椅之中,似一尊尊无言的雕像,默默地伫立在李鸿将军的遗像前,使葬礼显得愈发的庄重。
站在前列的,是孙安平、郭廷亮、陈鸣人、罗德辉、陈良埙、黄钰夫妇等。
灵堂里花圈列阵,挽联飘飘。
孙立人送的花圈与挽联摆放在最醒目处。
一名声音浑厚的男记者拿着麦克风面对摄像机激动地讲解着:“庄严肃穆的愤怒是人世间最深沉的愤怒,观众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大批白发老人全都是李鸿将军生死与共的旧日袍泽,有的是税警团的代表,有的是新38师的代表,有的是新1军、新7军的代表,有的是黄埔同学,更多的则是与李鸿将军先后蒙冤下狱,和因孙立人案株连,囚禁长达30余年的台湾军界精英。”
画面上出现了正在讲话的陈良埙:“李鸿将军治丧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是他的老上司,也是他一生最敬重最崇拜的兄长孙立人将军。孙将军年近9旬,且因接到噩耗后过分悲痛,连日来不停地念着李鸿的名字,喃喃自语,叹息不已,接连3日食不下咽,夜不成眠,身体和精神状态均已不堪更大的悲愤,在众多部属的苦劝下,才由孙将军的长公子安平先生专程南下屏东,代表孙将军参加葬礼。”
镜头移到站在队伍正中的孙安平脸上。
男主持人手拿麦克风,对着电视镜头动情说道:“灵堂正中,鲜花簇拥着李鸿将军的巨幅遗像,遗像上端悬挂着孙立人将军亲题的挽幛‘精忠报国’四个运笔如椽大字,写尽人间悲愤,使人立即想起岳武穆被陷诏狱的历史悲剧,铺天盖地的挽联,字字血泪,发自心声,使人不忍卒读。其中,孙立人将军挽联云……”
镜头缓缓从挽联上掠过。
男记者画外音:“六十年亲似弟兄,喜训善战,本望长才大展,精练雄师,奈竖子预定阴谋,削我股肱,构陷诏狱;常胜军纵横南北,能守能攻,那期上将平庸,牺牲劲旅,愿总统未遭蒙蔽,还君清白,洗尽沉冤!”
电视机前,张美英递给孙立人一张手绢,担忧地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孙夫人和揭均看了看。孙夫人和揭均无奈摇头。
画面上,镜头逐一从马贞一和儿女们脸上移过,定到了到了另一幅挽联上。
记者画外音:“李鸿将军马贞一挽丈夫联云:泪眼惺忪遗像徒留千古恨;病容憔悴展图犹带一分愁。”
记者:“与李鸿将军一起蒙冤坐牢的25年的陈鸣人将军、彭克立将军共同送上的挽联云:凭咱光复神州?卅年逝去,仍然是痴人说梦,问老少蒋,金身何处;与公坚持志节,万里来归,只落得一场冤狱,误你我他,苦命终生!”
电视机前,孙立人泪眼迷蒙,掌击沙发扶手。
屏东殡仪馆。郭廷亮诵读祭文:“亮惊闻鸿公逝世之噩耗,不知是悲,是喜,还是恨?鸿公在台,长期困顿,今又以恶疾致死,亮应为鸿公悲;然鸿公中风后,长卧病榻,贫病交织,死,反而可以永远解脱一切,亮又应为鸿公喜。昔年东北大局逆转时,鸿公率新7军困守长春孤城,缺粮乏弹,长达年余,最后鸿公未随郑洞国、曾泽生投向敌营,而郑、曾等竟能在大陆安享天年,鸿公却率忠贞部属奔向台湾,继续追随领袖,不料竟遭领袖下令拘捕入狱,折磨致死,亮又怎能不为鸿公恨?鸿公及我等,先后均被污为匪谍,表面上是不同个案,其实是一脉相承。因鸿公及我等,皆被圈入孙将军的嫡系干部,而孙将军又坚持军队国家化。不予排除,势必阻碍家传。我等遂成为孙将军被排除之代罪羔羊!天呼!命耶?”
镜头逐一从陈鸣人、马贞一、陈良埙、罗德辉、黄钰等一张张泪水涟涟的脸膛上掠过……
郭廷亮:“鸿公与亮等虽因孙将军之故而获罪,受尽摧残,黯淡一生,然则心安理得,死而无憾,终生不悔!拭目以观今日之军政领袖,能有几人具有孙将军之正直品德,高尚情操,超凡脱俗之伟大人格?万千部属争相愿为孙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鸿公与亮等执着追随孙将军终生,非但无憾,反则深感此生有幸矣!”
灵堂里悲愤的情绪达到顶点,老人们相拥而泣,不能自已。
守在电视机前的孙立人奋力站起,双手拄拐,老泪纵横,对着电视机放声痛呼:“李鸿,郭廷亮……还有受我牵连的众多部下与眷属……孙立人……对不起你们呐!”
客厅里也是一片唏嘘。
张美英递上手绢,担心地:“老爷子,追悼会已经结束了,快回房休息一下吧?”
孙立人泪流满面:“我不能亲自去屏东送李鸿,已经对不起他了,就让我在电视上,再多看他一眼吧。”
画面上,参加追悼会的老人们步出灵堂。
另一位拿着麦克风的女记者面对观众充满**地:“这些专程从各地赶到屏东来送李鸿将军最后一程的老兵大都已过花甲,进入古稀之年,他们全都是孙立人将军和李鸿将军的旧时袍泽部属。当他们回忆起当年猝然入狱的往事,苍老黯然的脸庞上,深深显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迄今,他们仍然不明白当初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受到政府如此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