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集中营。海浪持续不停地拍击着陡峭的礁岩。
离海边不远的鹿舍里,身穿工作服的郭廷亮拿着扳手熟练地架设一根自来水管。
一位同伴抓起大把大把的胡萝卜和甜菜往鹿舍里撒。
鹿们拥上前来争食。
郭廷亮喊道:“别尽喂精饲料,多喂点玉米秸和豆秸。”
一辆军用带斗摩托车随着小道颠簸着驰过来。
开车的人嚷:“郭大哥,指挥长叫你马上去一下,说上面来人要见你。”
带斗摩托车一路飞驰,在指挥部大楼前停下,郭廷亮下了摩托,大步走进指挥长办公室。
指挥长向郭廷亮介绍:“郭先生,他们是警备总司令部派来的刘少将和肖上校,是专门为你的事上岛来的。坐吧。”
刘少将说:“郭先生,我和肖上校今天是来给你报喜的。你还记得你给政府写了多少封陈情书吗?”
郭廷亮说:“准确的数字我得查一下存底才说得上来,反正,我从一上绿岛就开始写,铁定每月一封,今天已经是第13个年头了,150多封吧。”
刘少将说:“你寄上去的这些陈情书,最近有关方面拿出来重新作了研究和处置。警总陈上将特地派我和肖上校到岛上来,一是为了解除你的具体困难,特批给你60万元生活补助费,二是通知你,从即日起恢复你的自由……”
郭廷亮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自由……我真的可以回家……和分别已经30多年的家人团聚……你们不会出尔反尔……再骗我吧?”
肖上校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郭先生,如果你愿意,现在你就可以揣上这60万元的支票,和我们一起离开绿岛。不过,警总也有一个条件。”
郭廷亮一怔:“条件?我刚说过不能相信你们的嘛!说,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样?”
刘少将说:“关于郭案孙案的一切,从现在起必须守口如瓶。包括你以前寄给蒋经国总统和总统府秘书长张群的陈情书,不得向外界透露一点儿内容。”
郭廷亮道:“只要让我马上回家,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
刘少将说:“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让政府难堪,应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郭廷亮说:“我已经在你们办的这所特殊学校里呆了33年,即便天资再愚钝,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警总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孙立人在沙发里拿着放大镜看报纸。
报纸头版的通栏大标题是:郭廷亮最后的陈情。旁边还配有一张郭廷亮的大头照。
孙立人泪如泉涌,哽咽失声……
张美英吓坏了:“揭均,快把报纸拿开,不能再让老爷子看了。”
孙立人摆摆手:“不……揭均,你念给我听!”
揭均挨着孙立人坐下,拿起报纸念道:“民国44年5月25日下午6时,忽奉校长吴文芝少将召见,竟出乎意料之外,当我进入其办公室即遭扣押。在南部经过10昼夜之严酷刑求后,于6月6日被押到台北国防部保密局侦防组……”
孙立人说:“这一段我已看过了,从到毛人凤北投的公馆念。”
揭均找到孙立人指定的段落,继续念道:“7月14日下午8时,即随该局特勤室主任毛惕园少将同往北投毛公馆,晋谒毛人凤上将。旋蒙毛上将亲切接见,谈话两个多小时,毛上将对我说:现在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们之所以要你这样做,完全是执行领袖的决策,因为我们不能因本案之处理不当,在国际上产生不利于政府的舆论,致影响到中美之间的合作关系。更不能为本案在处置上有欠周之处,而导致军中高层意见之分歧,损及部队之团结。所以你必须站在党国的立场上,以大智、大仁、大勇的牺牲精神,将此案件承担起来……”
孙立人击膝悲叹:“郭廷亮……你怎么能听毛人凤的话?你傻呀!你这样不但救不了你的总司令,反而毁了你自己呀!”
这一日,长期紧闭的红色大铁门敞开着。庭院里人声喧哗。
张佛千、陈鸣人、陈良埙、杨万里、李冬青、毛卿才、黄钰与徐嗣兴夫妇、沈正基、姚副官、葛参谋等一大帮孙立人当年的老部下齐聚孙宅庭院主楼前。
摄影师架好了照相机。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也对准了这帮国军老兵。
陈良埙感慨道:“我和孙老总在凤山最后一次照相时才36岁,今天再和孙老总一起照相,我都成古稀老翁了。”
姚副官说:“孙老总过去滴酒不沾,今天见了这么多老部下,高兴得不得了,刚才在饭桌上我看他喝了好几杯红酒。”
杨万里说:“孙老总年轻时到底在国家篮球队打过后卫,快90岁的人了,身体硬朗不说,说起话来声音也洪亮。”
葛参谋说:“看他那副精气神,活100岁绝对没有问题。”
揭均指挥杂役摆放凳子,准备拍集体照:“摆成3排,好几十个人哩,要摆3排才够。”
陈鸣人咋呼着:“人都齐了,揭均,快去请孙老总出来。”
陈良埙说:“别着急,孙老总还在书房里向彭克立交待事情。”
陈鸣人说:“彭克立已经和长沙的亲人联系上了,过些天就要回去,这些天一个囫囵觉都没法睡。”
陈良埙说:“这可是大喜事啊,他家里人都还好吗?”
陈鸣人说:“老婆早就走了,几个娃娃全都在,他一回到大陆就是儿孙满堂呀。”
午饭后,孙立人把彭克立叫到书房,连声说:“克立,能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你没像李鸿陈鸣人那样把老婆娃娃带到台湾,从牢里出来后,做了十几年孤家寡人,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彭克立说:“曾长云和我一样,也没把老婆娃娃带过来呀。释放后,李鸿陈鸣人都和老婆孩子团聚了,我和长云就去了台北城边上的中和敬老院……”
孙立人说:“我知道,你和长云的家都在长沙,是我让你们有家不能归的啊!”
彭克立说:“孙老总千万别为这事过意不去,当初你派罗副官和葛参谋他们到长沙请我们到台湾,也是为我们好。你就算是诸葛亮,那时也估计不到后来会有这么多的坎坷啊。”
孙立人突然想到一个人:“呃,今天怎么没看见长云呐?他不会……也生病了吧?”
彭克立悲声道:“长云……他上个月已经走了,这辈子……您再也见不着他了。”
孙立人一震,神情悲戚地说:“走了?唉!是我害了长云啊!他这一辈子,算是为我鞠躬尽瘁了。”
彭克立说:“长云落气前拉着我的手,要我无论如何得把他的骨灰送回长沙老家,交到他家人手中,他要叶落归根。孙老总,我和我家里的人已经联系上了,下个礼拜就要回去了。老婆虽然5年前走了,几个儿女倒还在,全都眼巴巴盼着我快些回去。今天,我就算是向你提前辞行吧,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孙老总,我也不知道了。”
“不回台湾了?”
“不回来了,俗话说,金窝银窝,当不了自己的狗窝啊!”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克立,我请你到书房里来,是有要事托你办。”
“请老总交待。”
“齐副师长的忠骸当年是我派你去缅甸迎回来的,我在岳麓山下主持的公葬大典你也参加了。现在我听去长沙回来的新38师的人说,大陆闹**时,红卫兵把齐副师长的坟毁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
“孙老总是要让我重修齐副师长的坟墓?”
“对,这件大事,只有交给你办最合适。两个月前,我已经派罗德辉到安徽庐江县,代我祭拜祖坟去了。你要知道,齐副师长没有后人,如果我们不管他,这样一个曾经惊天地泣鬼神的中华民族的英烈,就在自己的土地上变成孤魂野鬼了。”说到此,孙立人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叠美钞,“这里是6000美金,拿到大陆折合大约5万块人民币。如果不够,你给我写信,我来想办法。”
彭克立感动不已:“孙老总,你对昔日袍泽下属的情谊,山高海深,无人能及!”
“当年我为齐副师长题写的那幅挽联,你还记得吗?”
彭克立说:“新38师的人谁能不记得?当时反攻缅甸在即,为提振士气,师座要求所有官兵都要倒背如流。即便过去了几十年,我依然能够背诵。上联是:九载同窗,同笔砚,同起居,情逾弟兄,彪勋震异域,威名撼寰宇,君酬壮志,名垂青史,湘水湘云存浩气;下联是:十年共事,共生死,共患难,倚若股肱,杀身惊天地,成仁泣鬼神,我忆君容,泪洒红叶,秋风秋雨悼忠魂。”
孙立人把事情向彭克立交待完比对,与彭从主楼出来,双手抱拳向众人打拱:“各位弟兄,我害得你们受了这么多年苦,孙立人……对不起大家了。”
有人老泪纵横,有人失声痛哭。
陈鸣人哽咽着说:“孙老总千万……别这么说……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们仍然愿意跟着你……冲锋陷阵……东征西讨!”
黄钰大声道:“对,我们就算是呆在大牢里,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孙立人说:“我现在老了,眼睛不行了,郭廷亮,郭廷亮到了吗?”
揭均说:“我和郭廷亮通过电话的,他说他一早从中坜赶过来。”
孙立人说:“一早出来,中坜离台中多远呐,连中午袍泽聚餐他也没赶上?”
陈良埙说:“中坜到台中正在改造柏油路面,不好走,可能还在路上吧。”
孙立人说:“吃饭可以不等郭廷亮,照相必须等,今天这个集体相,没他不成。”
陈鸣人说:“对,郭廷亮受的罪最大,吃的苦最多,应该等一等他。”
张佛千道:“昨天《联合晚报》报登了台湾政治大学老教授李瞻先生的一篇文章,说曾经代表9人调查委员会向郭廷亮做过核查的王云五先生当年亲口对他说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就明白了,孙立人和郭廷亮都是中华民国最优秀的军人,这样你就能了解到一些这个案子的内幕了。’”
孙立人说:“在蒋介石的强人威权统治下,连正直如王云五先生这样的人物,那时候也不敢公开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张佛千以掌作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比画:“谁敢拿着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啊?”
孙立人说:“还是像佛千一样学者从戎的好啊,遇上个三长两短,脱下将军服,到大学里去埋头做个教授。我听说佛老现在被尊为台湾的联圣,求你一幅嵌名联,至少得10万新台币的润笔费哩,几时也给我来一幅啊,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张佛千哈哈一笑:“不务正业,此乃雕虫小技罢了,哪儿入得了老总的法眼?”
孙立人走到黄钰跟前。黄钰和徐嗣兴敬上军礼。
孙立人还以军礼:“黄钰,几十年不见,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丽啊。”
黄钰说:“老了,我和总司令都老了。出事时我才22岁,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哦,总司令,这位是我的先生徐嗣兴,我在幼童兵大队任教官时,他是凤山陆军总医院的军医,也是总司令的下属。我被抓后,政工干部逼着他表态,要和我保持关系就必须退役,否则就和我一切两断,他选择了退役,在台北开了一家私人医馆,现在已经是一家相当大的医院了。”
孙立人赞道:“好,好,一辈子能嫁上个这样的先生,是女人的福分呐。我从心里为你高兴啊!”内疚地对黄钰说,“小黄,我忘不了,是我亲手把你和黄正送到监狱里去的,我不配做你们的长官,我傻,傻到底了呀!”
黄钰说:“总司令这么说就折杀我们了啊!那时候你也被人蒙在鼓里嘛。我和黄正虽然坐了10年大牢,可是,和李鸿、陈鸣人、郭廷亮他们比起来,我和黄正受这点罪根本就不算啥,我们从来就没有埋怨过一句总司令。尤其是我们知道总司令在老总统面前,宁愿用自己的脑袋替我们姐妹俩担保以后,我们对总司令,就只有感恩之情了。”
孙立人问:“我在蒋总统面前说的话,你们在牢里怎么会知道?”
黄钰说:“我先生有一位浙江同乡是侍从官,总统请你吃饭时,他就在一旁伺候,是他亲耳听见,然后告诉了我先生,我先生上下打点,来探过几监,是他告诉我的。”
孙立人摇摇头说:“可惜总统没给我这个面子啊,你和黄正还是吃苦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总司令把话已经说到了那样的份上,对我们也是尽心尽力了,至于结果,并不重要,毕竟,总司令不是总统啊。”
孙立人大感安慰:“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哦,你妹妹……黄正……还过得好吗?”
黄钰说:“好,她过得很好,她从监狱里出来后,嫁给了在联合国粮农总署工作的高级专员傅礼士,他是个美国人,对黄正非常珍惜,黄正跟着他到过许许多多的国家。他们现在住在芝加哥。黄正写了很多文章,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了。”
孙立人说:“啊,太好啦,太好啦!请你转告黄正,她是一个天使,每一个和她相处过的人,都会永远想念她。”
黄钰说:“一定,一定,我妹妹听到总司令对她有这样的评价,我想她一定会高兴得痛哭一场的。”
孙夫人说:“小黄,也请你顺带给黄正捎一句话,就说,孙夫人祝她永远幸福。”
黄钰眼泪汪汪:“谢谢,我代我妹妹谢谢你们!”
一辆计程车奔驰在公路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郭廷亮抬腕看看表,焦急地说:“师傅,我有急事,请你再快一点。我多给你钱。”
师傅说:“老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再快我这就成飞机了。”
计程车驰入市区,在十字街头被红灯阻住了。
郭廷亮再次看表,问:“师傅,这里到向上路还有多远呐?”
“都进市区了,还能有多远?眨个眼睛就到了……呃,向上路?这些日子到向上路的多了,都是去看望一个被政府软禁了30多年的老将军的。你不会也是去看他的吧?”
“知道这位老将军是谁吗?”
“我又没当过兵,哪儿弄得清楚啊?不过,我听说他好像是当过国军的陆军总司令吧?”
“听说过中国驻印军、新1军吗?”
“从来没听说过。”
“那你总应该知道中国的8年抗战吧?”
“这都不知道还有资格叫中国人吗?”
“我告诉你吧,住在向上路这个老将军,就是率领中国驻印军,也就是后来的新1军歼灭日本鬼子最多的中国将军,他的名字叫孙立人!”
“孙立人。我知道啊,嗨,昨天的报纸上还登了他的事。”伸手去中控台上抓起一张报纸,“看看,还是头版哩,郭廷亮最后的陈情……”眼睛陡地定在了郭廷亮脸上,“唉,先生,你不会就是……就是这个郭廷亮吧?”
“你看呢?”
师傅看看报纸上的照片,又看看郭廷亮:“是,是……哈,你就是郭廷亮!我太幸运呐,郭廷亮能坐我的车到台中来,今天这车费,我招待了!”
孙立人走到杨万里跟前。
杨万里、李冬青本能地身子一挺,敬上军礼。
孙立人抓住杨万里和李冬青的手:“都是老东西了,连腰都打不直了,还给我敬什么军礼?”
杨万里说:“就算到了阴曹地府做鬼,我们也是孙老总手下的一个兵!”
李冬青说:“这些年来,我们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孙老总。”
孙立人拍着杨万里的肩膀说:“杨万里,自打从缅甸回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啊啊,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杨万里说:“孙老总记性真好,几十年不见,还能一下叫出我杨万里的名字。”
“什么话?你杨万里是我113团主力1营的营长啊!仁安羌一役,担任敢死队队长的2营营长张琦战死了,美国政府授予他的军功章至今我还给他收着,你这个1营营长也是出了大力的,没有弟兄们舍命杀敌,哪有我孙立人的后来的英名,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们呐!”
陈鸣人说:“孙老总还在税警团时就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对全团所有的士兵都能直呼其名。我记得孙老总有一次在全团大会上自豪地说:‘全团班长下士以上的,白天在100公尺之内,夜间只要有点点月光,30公尺之内,人向前走,我在后面一看,都可以直接喊出他们的名字来!’”
孙立人说:“年轻时那真没问题……现在不行了,看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一片。”
彭克立说:“孙老总到底年轻时候打篮球打到了国家队,身体底子比一般人好得多。”
陈鸣人:“就是啊,马上就要满90岁的人了,还能自己走路,自己吃饭,一早一晚还能到院子上溜达溜达,活动活动腿脚,比李鸿强多了。”
孙立人:“当年我新38师的3个团长,今天就只有你来了,李鸿被关了25年,身子被弄垮了,现在瘫在**起不来了。”
彭克立说:“上个月我和鸣人兄去屏东看望了李鸿,因为狱中受尽了捶腿、淤血、坐老虎凳等折磨,出来没多久就中风瘫痪,卧病在床了。”
陈鸣人说:“马贞一把他送进了高雄医院,和子女轮流从屏东到高雄照料他。为了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马贞一一边坚持在学校里正常上课,一边在家里招收学生辅导钢琴和声乐,上完课又马上坐车赶到高雄照料李鸿,从无一句抱怨。”
孙立人感慨道:“妻贤如此,夫复何求?李鸿他该知足了。还有一个柳丹青,从税警团时就跟随我,半生征战,最终却受我牵连提前退役,在左营城里卖煤球液化气,艰难度日。不过让我欣慰的是,我听说丹青的儿女个个事业有成,十几年前把他和莫慧凌接到美国享老来福去了。”
杨万里说:“柳丹青的情况我和冬清最了解,他离开台湾时,把他在左营开得红红火火的液化气站差不多是白送给了我和冬青,让我和冬青一夜之间脱了贫,我们至今还经常写写信哩。”
李冬青说:“他那个老二志文,生意做得来风生水起,在美国东南亚都是有名的。只可惜慧凌嫂子上个月突然走了,丹青这下惨了,儿女们再有孝心,也抵不了几十年相搀相扶耳鬓厮磨的老伴啊。”
孙立人感叹道:“哎,活着就好,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上,活着就好啊!”
一辆计程车驰入大门,在草坪边上停下。
众人一齐叫道:“孙老总,郭廷亮到啦!”
郭廷亮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孙立人,大喊一声:“孙老总!”快步向前。
被两位太太搀扶着的孙立人明显失态了,奋力向前,奈何脚下不听使唤,颤颤巍巍,口中直喊:“郭廷亮——真是郭廷亮回来啦?”
郭廷亮和孙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俩人泪水长淌。
郭廷亮像个受尽委屈后投入亲人怀抱的孩子,许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是不住口地喊:“总司令……总司令……总司令……”
四周老兵们“唏唏呼呼”大放悲声,人人眼中,泪花滚滚。
孙立人热泪滂沱:“郭廷亮,我傻……我傻……你小子比我还傻呀!”
郭廷亮哭泣着:“我知道我傻,就为这个傻字,我已经在大牢里把我自己骂了几十年了!”
“现在总算好了,我活着,你也活着,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过眼烟云,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是,是,总司令,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几十名老军人坐的坐,站的站,在主楼前面组成3排。
孙立人居中而坐,左边是张佛千、陈鸣人,右边是郭廷亮、彭克立。
摄影师按下快门。
孙立人拄着拐杖,将几十名部属送到大门前。
老兵们纷纷向孙立人告辞:
“总司令留步。”
“总司令陪了我们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总司令好好保重身体,我们还会来看望你的。”
孙立人突然喊道:“陈良埙请留步。”
陈良埙赶紧趋前几步:“总司令哪里用得着对我这样客气啊?我在你鞍前马后十几年,一辈子都是您的机要秘书,有什么事,总司令吩咐了就是。”
孙立人说:“李鸿今天来不了,我很想念他呀!你人年轻,身体也硬朗,麻烦你替我跑一趟,代我去高雄医院看看李鸿。”
陈良埙连连点头:“行,行,我明天就去。”
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几十名老兵依依不舍,有的竟然像孩子般抱头痛哭。
陈鸣人不断向大家打拱:“弟兄们都是老迈体衰之人了,出行不便,今天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彭克立大声道:“还是我们的监察院长于佑任老先生的《国殇》写得好啊,把我们这帮老兵心里想的全写出来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陈良埙泪眼婆娑:“离愁别绪,让人断肠啊!”
彭克立继续说:“长云兄与我同日赴台,却先我驾鹤西去,径赴瑶台了。下个礼拜,我就要把长云兄送回长沙,与他的家人团圆了。此一去,我是再也不会回台湾了。诸位袍泽,我彭克立……就此与大家揖别了,等到了阴曹地府,我再和总司令,和弟兄们重聚吧!”
老兵们一片哭声。
此情此景,让孙立人隐忍不禁,泪水汹涌而出。
彭克立举眼向天痛呼:“我彭克立,心有不甘呐!想当初国难当头,国家急需用人之际,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在下投笔从戎,跟随孙老总远赴戎机,先灭日寇,再战共军,长春失陷后坚持志节,万里来归,却只落得一场冤狱,苦命终生!现在共产党允许我这老迈之躯重返大陆老家定居,思前想后,真是让我欲诉无辞,欲哭无泪啊!”
陈鸣人道:“克立兄的这一腔肺腑之言,也是我陈鸣人的心里话呀!他妈的什么老蒋总统,小蒋总统,满口的礼义廉耻,一肚子浓汤坏水!我真恨不得马上赶到慈湖,鞭他父子俩的尸啊!”
彭克立大骂:“黑牢不能白坐,必须彻底清算蒋氏父子对我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孙立人正色动容:“陈鸣人、彭克立,你们身为国军将军,也太没有规矩了,领袖犯了错,任何公民都可以站在对历史负责的立场上,对其进行严肃的批评,但是绝对不可以像泼妇骂街一样辱骂领袖,作为下属,我们尤其应当尊重领袖!”
全场寂然。
彭克立苦笑着摇头。
陈鸣人说:“对不起,情绪失控,我口不择言了。”
陡然,满头银发的孙立人在脸上有力地抹了一把,昂起头来,脸上竟然有了昔日指挥千军万马时的英武之气,他用依然洪亮的声音,一脸威仪地向着昔日的部属们发布命令:“全体都有,成两列纵队——列队!”
皓首老翁们的脸膛上刹那间全都焕发出勃勃英气,一个个随着命令,在庭院上迅速列队。
孙立人的声音响遏行云:“立正——稍息。向——后转!齐步——走!”
军令如山倒,郭廷亮、陈鸣人、彭克立、杨万里、李冬青、毛卿才、陈良埙、黄钰徐嗣兴夫妇等几十个老兵随着孙立人发出的命令,挺胸摆臂踢腿,大步向着大门外走去。
望着部下们的背影走向院门,孙立人嘴唇颤抖,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