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孙宅,揭均把张佛千带入书房。
孙立人高兴地招呼道:“嗨,是佛千呐!哈哈,我的前政治部少将主任堂而皇之地回大陆去周游了一遭,共产党还真让你这个老牌的国民党反动派毫发无损地回台湾了。”
张佛千感慨万端:“老总,真是今非昔比呀,只有回大陆去走上一遭,我才算领会到‘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真正含意了。”
孙立人急着问:“都见了些什么老朋友,遇上些什么稀罕事,快说来听听。”
“你知道的,我在北京朋友众多,可是我一落地,你万万想不到我把第1个电话打给了谁?”
孙立人催道:“别和我卖关子了,快说吧,打给了谁?”
张佛千:“我打给了熊向晖。”
孙立人一震:“谁——熊向晖?就是那个潜伏在胡宗南身边,被毛泽东评价为‘一个人顶几个师’,给党国造成重大伤害的大匪谍吗?”
张佛千说:“就是他呀,虽然他后来官做得比我大出许多,在任中共中央调查部副部长时,又和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荣毅仁受邓小平重托,搭档创办了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成为大陆改革开放大潮中的急先锋,两年前才以正部长之尊离休。但是,当年我是胡宗南的西安办事处少将主任,他是胡宗南的上校机要秘书,我军阶比他高,官做得比他大,资格也比他老嘛。现在我到了北京,他当然理当对我这老长官迎风接驾,尽尽地主之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孙立人说:“你们这哪里像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啊?简直就是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重叙旧情嘛。”
张佛千说:“熊向晖接到我的电话,既惊又喜,问我在北京有什么安排,他可协助。我告诉他,我见到你之前,不作任何安排。”
“嗬,你还真有点大文化人的范儿啊。他怎么说?”
“他说,那好啊,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位从台湾来的老朋友,你一定认识。我做东,就请你们一起上全聚德包房吃烤鸭。我问他是谁,他却和我卖起了关子,问清楚我下榻的饭店,说今晚5点钟我派车来接你,到时你就知道了。”
“连老朋友见个面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不会是做地下工作养成的老习惯吧?”
“还不到5点,熊向晖的秘书开车前来,把我接到了全聚德,我才知道另一位台湾来的朋友是谁?”
“谁?”
“先后担任过老总统和小总统侍卫队长,后来任海军陆战队司令的孔令晟中将啊。”
揭均说:“按照国防部规定,退役高级将领是不允许访问大陆的。尤其是像孔令晟这样在重要位置上担任过要职的人物。”
孙立人道:“那些所谓的规定都是哄人的,就我所知,自从从民国76年蒋经国总统宣布解除戒严、开放两岸探亲、交流开始,我们的将军,就像赶场一样地频繁穿梭于两地,只不过没有公开罢了。”
张佛千说:“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孔令晟与熊向晖都是七七事变以后投笔从戎的在校大学生,而且是黄埔15期同班同学,整个抗战时期又同在胡宗南部。不同的是,熊向晖在加入胡部之前,就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他奉命隐藏身份,成为共产党布置在国民党内的一颗闲棋冷子。孔令晟则是铁杆国民党人。一个是共产党高官,一个是国民党中将,关山阻隔几十年,直到大陆改革开放,台湾解除戒严状态之后,两人才于两年前在北京第一次重逢。”
孙立人大为感叹:“真是难以想象,在他们身上,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隔阂。”
张佛千说:“熊向晖眼下当然不可能来台湾,可孔令晟有个女婿是一家美国大公司的中方代表,与夫人长住北京,所以孔令晟常常有机会前去大陆。而他每到北京,必要与熊向晖见面,每次见面,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我看许多老朋友之间,还没有他们这么亲热。”
孙立人说:“眼下的台湾对共产党仍然是百般提防,共产党却能够允许国民党高官以任何方式前去访问,这恰恰表明了什么?”
“当然是自信,一个人如果缺乏自信,离自暴自弃也就不远了。最有意思的是,熊向晖问了我一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后来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以后,对他是什么感觉?”
“这话问得有点意思啊,你怎么回他?”
“我说第一是惊讶,你居然是共产党,我那时候一点没有看出来;第二是感谢,你在胡先生身边,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胡先生,可是你没有;第三是佩服,你这个事情做得太漂亮了,应当列入全世界所有情报人员的必修教材。他有些愕然,又问我:‘难道你真的不恨我?’我说,为什么要恨呢?你入共产党在前,到胡先生身边在后,那是各为其主。要怪只怪后来蒋老先生非要打内战。如果不打内战,大家不是相安无事了吗?”
孙立人大笑:“哈哈,还是佛千会说话。要换成我,就没你这嘴上功夫了。”
“除了熊向晖,这次在北京,我还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特别感兴趣。”
“我在北京感情最深的就算我的同班同学吴文藻了,他比我还小1岁哩,可惜3年前就已匆匆忙忙走了。”
张佛千说:“我见到了你这位已经去世的老同学的夫人谢冰心,叨你的光,大作家冰心还专门设家宴请我。”
孙立人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抗战时,我每次从印缅回国述职,都要去歌乐山看望他们。他们有一个院子,是花6000块法币从一个地主手中买下的,取了个名字叫潜庐。你们一定不会知道,这一对恩爱夫妻,当初却是因为被人乱点鸳鸯谱,才走到一起的。”
“冰心在饭桌上告诉我了,她说民国12年你们100多名中国学生同乘美国邮船杰克逊号去美国西雅图……”
孙立人兴致勃勃地打断张佛千:“当时我在船上,这个我比你清楚,冰心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楼梅已先期赴美,她写信给冰心,让她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我和文藻的同班同学吴卓。船开出的第二天,冰心就请她的同学许地山帮她找吴卓,结果许地山搞错了,把吴文藻带到了冰心面前,一问才知道找错了人。没想正是这个错误,成全了他们的好姻缘。”
张佛千说:“在冰心的家宴上,不在座的你,成了我们谈话的中心,冰心想起了在最困难的时候,你让陈秘书和罗副官给他们送去的各种各样的帮助。她还特地托我给你带句话,请你在有生之年,一定回大陆去看一看。”
“我当然也想回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过,得先和身体商量才行。”
“就在家宴后的第三天,北京晚报上登出了冰心写你的一篇文章,《我认识的孙立人将军》,这恐怕是40年来,大陆介绍你的第一篇文字。”从公文包中取出报氏,递给孙立人。
孙立人激动地捧在手里,看了一眼:“除了标题看得见,下面的字看上去就像蚂蚁满地爬了。揭均,还是你念念吧。”
揭均接过报纸念道:“孙立人将军是吴文藻的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同班同学。我们是1923年8月17日同乘美国游船杰克逊号到美国去的,但那时我并不认识他。我和孙将军的相熟,是在1942—1944年之间。那时我们在重庆,他在滇缅抗日前线屡立奇功,特别是在英国军队节节败退之后,孙立人以不满一千的兵力,击败十倍于我的敌人,救出十倍于我的友军,在世界上振起中国军人的勇敢气魄!孙立人常常要来重庆述职。所谓之述职,就是向蒋介石解说同袍们对他的诬告。他不是天子门生,不是黄埔系,总受人家的排挤!在此期间,他就来歌乐山寓所找文藻谈心,这时我才得见孙将军的风采。在谈到他在滇缅路上的战绩时,真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他使我们感到骄傲!”
张美英进来:“午饭已经做好了……”
孙立人手一摆:“别打岔。”
揭均继续念道:“1950年国民党撤到台湾,孙将军出任台湾防卫总司令。1954年6月,当他调任台湾‘总统府’参军长时,因一名部属准备发动兵谏而被罢黜、被看管。同年10月,孙将军被台湾政府免去职务,软禁了33年,直到1988年蒋经国去世后,孙将军才获得自由,这时他已是88岁的憔悴老人了!从张佛千先生带来的孙立人的相片上看来,33年软禁后的孙将军,显得老态龙钟,当时的飞扬风采已不复留存!本来应是33年峥嵘的岁月,却变成蹉跎的岁月,怎能不使人悲愤。最后,我用自己少作的集龚绝句,表达对我的老朋友的强烈怀念,风云才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
孙立人仰靠在沙发,举眼向天,喃喃自语:“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我真没想到,大陆的朋友还是了解我的呀!”
张佛千安慰道:“不管某些人如何的煞费苦心,历史总归还是要恢复到它本来的面目的。”
张美英说:“老爷子,陈秘书、罗副官,还有黄钰夫妇也看望你来了,大家吃过饭再接着聊吧。”
孙立人站起来:“为我90大寿的事,他们连日来到处张罗,我不让他们办,他们也不听我的。”
张佛千说:“老话说,人活70古来稀,孙老总满90,这是难得的大喜事,昔日部属们闹热一下,也是合乎情理的呀。”
孙立人道:“佛千,你回大陆那些事,我喜欢听,吃过饭再接着听你聊吧,请。”
揭均与张佛千、陈良埙、罗德辉、黄钰余医生夫妇围桌就座。
张美英则和儿孙们一桌。
罗德辉说:“出事以前,不管是在新38师,在驻印军、新1军,包括在台北在屏东,每顿和孙老总在一起吃饭都要开好几桌,大家说说笑笑,真是快活。”
陈良埙说:“那时候的孙老总年富力强,我们则是一群铁血阳刚的小年轻,再看现在,白发人对白发人,真是让人感慨啊!”
孙立人说:“90寿仪,就不必做了。我这几十年,寂寞惯了,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逢场作戏的热闹场合。”
罗德辉着急地:“今年是总司令八九虚诞,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做9不做10,所以你的许多老部属们从年初起就开始串联筹办您的寿仪了。我和郭廷亮、陈良埙还专门去台北拜望了你的老参谋长舒适存将军,并请舒老出面担任寿诞主委。舒老一口就答应下来了,还对我们说:‘我虽年逾9旬,身体也不好,不过你们放心好了,到时候我要是走不动,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台中去主持孙总司令的寿仪。’”
孙立人说:“明朝末年有一个做过高官的人,名字我记不清了,他晚年居然把房子建在了墓地里。我很喜欢他作的一副对联:‘妻何聪明夫何贵,人何寥落鬼何多。’人活到这种境界,才能说真正的清心寡欲,看破了红尘。”
陈良埙说:“总司令不能冷了部属们的一片热心肠啊,政府把您软禁了几十年,这么多袍泽也因此蒙冤受屈,吃尽苦头,他们都想借着你的寿诞,热热闹闹地办一下,让媒体一报道,既可以出口胸中恶气,也能向当局施加一点压力,迫使他们早一点为你和弟兄们平反昭雪嘛。”
孙立人动心了:“我虽然早就说过从未反过,何平之有?但自从各种媒体铺天盖地报道以来,我也认为要求政府平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佛老,你以为呢?”
张佛千道:“我倒不这么看。老总已经明年就满9旬了,就算老天眷顾,多给你一些寿缘,你也不可能万寿无疆吧?”
孙立人说:“有史以来被人高呼万寿无疆者,最终有谁能免得了变成一抔黄土?区区孙某,又岂能逃过这铁定的历史规律?”
张佛千的见解与众不同:“我要是你,就绝不会存平反之念。佛千以为,历史上有许多英雄,有喜剧英雄,有悲剧英雄。喜剧英雄鲜有人纪念,只有悲剧英雄才令人同情崇拜。岳飞就是最显著的例子。但没有人愿意做悲剧英雄,因为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您已经无法选择地被历史塑造成了一位难得的悲剧英雄,甚至为它已经付出了33年的自由生命,为什么要把注定可以青史留名的悲剧英雄,变成一个平淡无奇的喜剧英雄呢?”
孙立人大受触动,在额头上一拍:“佛千独发异响,让孙某茅塞顿开啊!”
张佛千继续说道:“现在已经初露端倪,当初的李鸿案、郭廷亮案,全都是蒋氏父子冲着你精心策划的一个又一个阴谋。真正彻底的平反,就必须由政府出面把整个事件说清楚讲明白,而在目前的台湾,在可预见的短时期内,能做到这一步吗?”
“的确如此,看来只有留给历史去做公正的裁判了。”
“退一步说,即使现在得到真正的彻底的平反,您也老了,不能动了,也不能再做官了,对于您有什么好处呢?您今天已获自由,揭钧悲情一呼,立即获得各方响应和社会舆论的强烈支持。郑为元命令监管人员撤退,他们另属特务系统,并不受国防部长直接管辖,他们之所以不得不撤退,乃是顾虑社会舆论的压力。可知公道自在人心,已经可以得到安慰了。所以,您在获得真正的自由之后,应该平心静气安度余年,不要再争什么了。”
孙立人深以为然:“我平时只吃浅浅一小碗饭,听了佛老这番推心置腹的劝导,今天一定会破例添半碗饭了。”
张佛千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非常认同支持联合报提出的新观点。”孙立人道,“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一部分的中国,中国的领土与主权不可分割。汉贼不两立、仇匪恨匪等说法,皆是三四十年前实施反共教育的术语。应当受到历史大潮的淘汰。”
“我等皆为中国人,谁不愿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尽点力量?”罗德辉也亮出自己的观点。
“我们过去当兵打仗,不就是为着祖国统一富强这样一个目的吗?”孙立人继续说道,“我虽然快90岁了,但是天假之年,如果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意为中国尽绵薄之力。而且关于寿仪的事,我也改变主意了,孙某的千秋功罪,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不过,为了那么多蒙冤受屈的部属能够扬眉吐气,我觉得不但要办,而且要办得热闹!”
黄钰兴奋地:“我们现在已经联系上了6000多位总司令的老部属,大家听说为总司令庆祝90华诞,都高兴极了,到时都要到台中来!”
“6000多人一下子涌到台中,吃住都是个大问题呀!”孙立人有些担心。
罗德辉大包大揽:“总司令只要点个头就成,具体的事情,就交给我和陈良埙、黄钰办好了,一点不需要你老人家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