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后的桃园感训所已经被改建成了一所具有现代气息的监狱。
已经老了不少的毕所长将曾经参与刑求过郭廷亮的1名上校军官带进监区,来到郭的单人小号门前。
毕所长吩咐看守打开牢门,对军官说:“李处长,郭廷亮就关在这间单人号子里。”
李处长跟了进来,看着郭廷亮问:“郭廷亮,多年不见,还认识我吗?”
郭廷亮口里好像含着个乒乓似的,粗浊,语速很慢地说:“你是李公暇,这辈子你就是把骨头磨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李处长委屈地说:“郭廷亮,你不应当恨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职务行为。”
郭廷亮冷笑道:“嘿嘿,祝贺你呀,都当上处长了,到底是拿我们蒙冤者的鲜血,染红了你头上的顶子啊。”
“郭廷亮,看来你对我存见太深。你要弄明白,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打嘴仗,而是前来给你报喜的。”
“喜?哼,喜从何来?”
“今年4月5日,总统蒋公逝世,政府大赦天下,对所有在押犯人实施减刑,依减刑条例规定,你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15年。”
郭廷亮身子一震:“15年?!”
“鉴于你已经服狱20年零50天,超过应服刑期5年零50天。所以,政府依法发给国防部代监字第0067号释放证明书,明令于1975年7月14日零时,”抬腕看看手表,“也就是31个小时后准予开释回家。”
郭廷亮身子一软,扶着墙壁跌坐到地板上。
李处长继续说:“按上级规定,获得减刑释放的所有人员,必须在7月12日下午押送到保安司令部仁爱之家,于7月13日集中接受—天的训戒学习,14日上午9点释放回家。有关方面已经通知了你们的家人,到时他们会在仁爱之家接你们出狱。”
毕所长补充说:“郭先生,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李鸿、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也同时获得特赦,你们可以一起出狱。”
郭廷亮泪飞若雨,捶着地板失声痛哭:“回家……关了我20年零50天……连信也不准……给家里写一封……我终于……可以回家啦!”
毕所长陪李处长走出监区。
李处长问:“毕所长,郭廷亮说话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云南大学的学生,知识丰富,各项军事技术拔尖,当初我审问他时,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是相当强的呀。”
毕所长:“这不奇怪呀,一个人被单独关押了20年,还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了不起了。要不是靠着《蒋总统言论集》,他恐怕早成哑巴了。”
李处长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毕所长解释说:“郭廷亮害怕自己被单独关押的时间太长,会丧失语言表达能力,每天拿着《蒋总统言论集》咿哩哇啦大声读。当然,有时也读一些英文书。自从被关进桃园感训所,20来年了,从未间断,真是一条了不起的汉子!”
李处长说:“是啊,20年前在凤山抓他的第一天我就开始参与审他,后来的情况就复杂了,我们办案人员也都知道他为党国作出了特殊的贡献,是一个极难得的优秀军人。如果毛局长晚死几年,他的命运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番光景。”
看守们将获得大赦的囚犯带到操场上,登上数辆大卡车。
郭廷亮提着行李,跟着看守来到大卡车旁,猛然看见已经是满头白发的李鸿、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4人正准备上车,神情一震,赶紧上前敬礼。
李鸿本能地还礼,怔怔地看着郭廷亮:“你是?”
郭廷亮喊道:“老长官,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郭廷亮啊!缅甸大反攻,东北戡乱作战,我都在你麾下效命啊!”
彭克立猛然蹿上,重重地给了郭廷亮一巴掌:“姓郭的,你他妈的还有脸活着啊?我打死你这个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小人!”
郭廷亮捂着脸错愕不已:“我贪生怕死……卖主求荣……”
陈鸣人骂道:“好一个郭廷亮,我看你是白长了一副军人的衣架子,做起事来这样卑鄙无耻,猪狗不如!”
曾长云也骂:“你把孙老总和几百个弟兄害得好苦!老子今天手里要有枪,一枪毙了你!”
郭廷亮悲愤大吼:“几位老长官,孙老总在缅甸战场上把我从英国人的枪口下救出来,我宁愿自己死上100回,也绝对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孙老总的事情啊!”
李鸿看看几位袍泽:“别打他,这事看来不像报上说的那么简单?”
郭廷亮道:“报上说的,包括以陈诚为首的调查委员会的正式报告,全是假话!我那么做,完完全全是在用自己的粉身碎骨来帮助孙老总过关!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上了老奸巨猾、言而无信的毛人凤和毛惕园的当啊!”
毕所长大声吼着赶过来:“干什么,马上就重获自由了,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坐了这么多年大牢还没够啊?上车,赶快上车!”
台北仁爱之家的大铁栅栏门外人头攒动,人声嘈杂,马路两边停满了各种车辆,一看就是前来迎接亲人出狱的家属。其间有李玉竹与大儿子郭志忠一家,小女儿郭志强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好几口人,打扮得犹如过节一般。人群中也有马贞一和儿子定安一家,婆孙三代六七口人。和马贞一在一起的,还有陈鸣人的夫人和儿女孙辈们。
郭志忠隔着大铁门冲一名警官嚷:“你们在电话里通知时不是说好9点放人吗?现在都快10点了,怎么还不见个影儿呐?”
马贞一也嚷:“就是啊,天这么热,好几个人都中暑了。要放就快点放啊!”
警官说道:“快了快了,今天释放的人太多,办手续时耽误了一点时间,别着急,马上就要出来了。”
李玉竹对怀里的小外孙道:“乖乖,外公马上就要出来了,见了外公,一定要叫啊!”偏过脸对女儿说,“志强,你都当妈妈了,可还从没和自己的爸爸见过面,一会儿爸爸出来,你可得喊啊。”
郭志强说:“妈,从接到大赦电话开始,你唠叨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你就一万个放心吧,我的亲爸爸,我哪能不叫他呀?”
郭志忠说:“爸爸被抓时我才4岁,20年零50天过去,我都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
小儿子叫起来:“我还没见过爸爸的面哩,一会见了面,叫不叫得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玉竹蓦地一声惊叫,“哎呀,这娃娃怎么又尿呐?志强,快,快把尿布拿出来。”
获特赦的数百名犯人携带着行李从大楼里出来,在警官指挥下在操场上站成一个个小方队,听长官训话。
长官道:“经国先生为追念领袖仁慈之心,并一本人性本善之理,以助在刑人员改过为善,使之重新做人,家庭团聚,减除痛苦,特提请政府,从速实施减刑,以实践领袖仁政爱民之遗志,与矜怜囚黎之至意……”
外面的家属隔着大铁门看见了操场上的亲人,顿时涌**喊叫起来。
操场上列队听训的获赦人员也全乱了,大家不顾警官的口令,全都扭过脸去大铁门外寻找自己的亲人。
郭廷亮、李鸿、陈鸣人全都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情绪冲动。
马贞一与家人,陈鸣人夫人与家人,李玉竹与家人全都大喊起来。
李鸿和陈鸣人扬起手臂使劲摇晃,脸上老泪长淌。
郭廷亮冲大铁门外流着眼泪狂吼:“玉竹!玉竹!小强!”
警官喝道:“马上就跨出铁门和亲人相聚了,你们还急什么急呀?”
彭克立与曾长云无人来接,显得形单影孤。
彭克立对曾长云苦笑道:“看看,军座师座都和家人团聚了,当初你我没把老婆娃娃带到台湾来,这下可惨了。”
曾长云沮丧地说:“妈的,实在没办法,我两兄弟就把政府这些年奖给我们的军功章全挂在胸前,沿街讨饭去!”
终于轮到了李鸿等人所在的小方队。
警官发出口令:“全体都有,提上行李,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队伍排成两列纵队,向着大铁门走去。走在前面的是李鸿、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郭廷亮则跟在彭克立和曾长云的后面。
离大铁门还隔着几十米远近,在亲属们骤起的一片狂喊乱叫声中,队伍一下子全乱了,所有获赦人员陡然加快了脚步,争先恐后犹如百米冲刺般向着大门涌去。
年老体衰的李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郭廷亮与彭克立赶紧将李鸿扶起,彭克立友善地向郭廷亮点点头,二人一左一右架着李鸿往大铁门而去。
主任办公室里电话铃骤响。
一警官抓起电话:“这里是仁爱之家。我就是主任刘栋才。唔,唔,李处长,你这电话要再迟一步,所有特赦人员就全放完了。好,好的,我马上去把人拦回来。”
刘主任放下电话,抓起帽子戴上,快步出了办公室,匆匆下楼……
李鸿、陈鸣人、郭廷亮一出大铁门,即各自被家人簇拥,哭哭泣泣,其景感人。
马贞一和李鸿紧紧搂抱在一起。
李鸿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到你们!贞一,这个家全靠你独自撑着……谢谢……谢谢你啊!”
郭家3个儿女拥上前去迎着郭廷亮叫爸爸。
郭廷亮搂着长大成人的儿女们,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李玉竹把孩子递给郭廷亮:“看看吧,这是你的孙子。”
郭廷亮接过孩子,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主任从大铁门里奔出,一眼看到了郭廷亮,疾步走到郭廷亮跟前:“郭先生,实在对不起,我刚刚接到上峰电话,请你暂留一步,上面对你有特别的安排。”
郭廷亮顿时色变!
李鸿、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也大吃一惊!
已经离梦寐以求的自由仅一步之遥的郭廷亮重新被带回了桃园感训所。
次日上午,看守将他带进所长办公室,里面坐着毕所长和李公暇处长。
李处长请他坐下,然后说:“郭先生,我完全能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但是本人乃奉命行事。上级通知我说,有部分正在绿岛指挥部服役的预备军官,即将服役期满,他们正积极准备参加留美考试,在英文方面急需加强,所以需要一位英文教官去指导。因此,参谋总长赖名汤上将已下达命令,派你前往绿岛指挥部担任英文教官,月薪是新台币5000元。”
郭廷亮说:“李处长,我们打交道已经20来年了,彼此也并非不了解。请你不必再用如此幼稚的谎言来欺骗我了。赖名汤上将原来是空军的高级将领,过去我与他根本就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他怎么会凭空点名派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到绿岛指挥部担任英文教官?难道赖总长也被特工官员欺骗操纵了吗?对不起,我必须亲眼看一看赖总长给我下达的命令。”
李处长说:“目前赖总长的书面命令尚未到达,我只是接到了主管上级长官以电话传达的口头命令。”
郭廷亮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陪我的老婆儿女,我可以选择不去绿岛吗?”
“对不起。”
“那我宣布从现在起绝食!”
“郭先生,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从来就不是朋友,但是我现在完全出于善意地忠告你,个人和政府作对,是非常幼稚,非常愚蠢的行为。就我所知,由于你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为党国勇于牺牲的崇高精神,从当年的保密局毛局长到现在的情报局汪局长,对你都是相当优待的。你要知道,每月5000块新台币,这在眼下的台湾,已经相当于一个大学教授的薪水了。”
郭廷亮说:“李处长,人心都是肉长的,为了所谓的关键时刻为党国勇于牺牲,我和我的家人已经被政府强行隔离20年没有见过面、通过信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李处长说:“好,那我再让一步,每月我们安排你的家人到绿岛和你见上一面,但绝对不能和外界接触,你接受吗?”
郭廷亮痛苦地考虑。
毕所长劝道:“郭先生,你已经坐了20年的牢,何妨再咬牙忍一忍。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下来,你们全家才有希望啊。”
郭廷亮无奈地:“好吧,我去绿岛。”
已经坐了20年大牢的郭廷亮接着在绿岛被变相关押了12个年头,直至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