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孙宅。摆放在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由身着黑袍的凯歌堂主教周联华牧师主持的蒋经国的礼拜追思会。
蒋经国的肖像悬挂在正墙上。经堂里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吊唁者。
仿佛睡着了蒋经国静静地躺在敞开的棺椁里,供人们瞻仰。
周牧师平静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悲怆:“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在安静中,我们来敬拜你,也追思我们敬爱的总统经国先生,求主与我们同在。阿门!”
身着黑裙,胸别白花的女歌手在灵堂上悲痛地歌吟:“晴天霹雳,划过了长空,冬去春来,吹起了寒风。您突然离开了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悲痛……”
哀歌声中,头发已经白完了的耄耋老翁孙立人坐在电视机前,情不自禁,举眼向天,泪流满面。
1988年3月20日,也就是蒋经国总统逝世两个月后,孙立人过去的部下、国防部长郑为元来到孙在台中的住所,当面向孙宣布:政府已经撤销了1955年10月31日的总统手令,从即日起,恢复孙立人的一切言论和行动自由。
老态龙钟的罗德辉来到台中孙宅大门前,摁响了门铃。
门上的小窗口打开了,露出一张看守人员的脸:“你找谁?”
罗德辉说:“我是跟随孙立人将军多年的罗德辉,请你为我通报一声。”
看守冷冷地回道:“不能见。”
罗德辉气恼不已,叫嚷起来:“为什么不能见?报上不是说郑为元部长3月20号来这里看望了孙长官,还当着孙立人的面公开宣布恢复了孙立人的自由吗?”
看守脸一沉:“你说破天也没用,不能见就是不能见。”
小窗门“噼”地关上了。
罗德辉“咚咚”擂着门吼:“报上说能见,郑为元也说孙立人自由了,你凭什么不准我见?你们这不是公开骗人么!”
小窗门“噼”地再次打开了,看守喝道:“再闹,妈的,送你到警总去蹲号子!”
罗德辉无奈,只得愤愤离去。
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完,又过了些日子,看守孙立人的情治人员又与一位学者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大门前激烈地争吵起来。
组长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不准进来还硬往里闯?想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中年男子毫不畏惧地冲他吼道:“你们的《中央日报》海外版上不是白纸黑字地登着中华民国的国防部长郑为元前往台中,当面向孙立人宣布从即日起恢复孙立人的一切言论和行动自由吗?既然孙立人已经获得自由,我为什么不可以来看望他?你们这样做,不是欺骗世界舆论吗?”
一名情治人员嚷道:“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故意到这儿来捣乱的吧!”
另一情治人员骂道:“妈的,揍他,揍他!”
中年男子掏出一个小本,毫无惧色地喝道:“只要你们不怕影响中华民国在国际社会的形象,那就请动手吧。”
正在书房看书的孙立人听见了大门外的争吵声。
已经88岁的孙立人虽然看去上去比过去苍老了不少,依然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说话声音洪亮。他走到窗口一看,神色一怔,立即叫道:“晶英、美娘,揭均到了!揭均回来了!”
孙夫人和张美英匆匆赶来。
孙立人提起拐杖,出了书房,与两位夫人往楼外走去。
组长抓过中年男子手中的护照翻开看了看,和缓语气道:“啊,揭先生,你原来是华裔加拿大人啊。对不起,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孙先生的安全,你坚持要见他,也应当向我们自报一下家门吧?”
中年男子:“我是孙立人将军的儿子,加拿大滑铁卢大学教授揭均。”
组长道:“我们陪伴孙先生30多年了,他膝下只有两儿两女,哪儿冒出来你这么一个加拿大籍的儿子……”
尚未赶拢的孙立人用最大的嗓音喝道:“揭均就是我孙立人的儿子!”
揭均扑上前去,“咚”的一下双膝跪在孙立人跟前,眼泪汪汪地嚷:“爸爸!蒋总统把你软禁了几十年,让我们日思夜想也见不着,你老人家……受苦呐!”
孙立人赶紧伸手扶起揭均:“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孙夫人说:“揭均啊,你不知道,接到你兼任清华大学客座教授的电报,老爷子两夜没睡好觉,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你回来啊!”
一家人围桌吃饭。
孙立人高兴地说:“我听好多人说,你现在已经是加拿大著名的化学教授了,李严和云镇也都在美国的大学里教书。好,好哇,只要你们6个孩子有出息,对我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揭均往杯子里斟上浅浅一点红酒,双手端上:“爸爸,当初由于来自蒋总统的巨大压力,在被迫解散幼童兵总队时,你把我和李严、云镇6名幼童兵收为义子,抚养成人。30几年过去,你的6个儿子早就事业有成,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报答爸爸养育之恩的机会,这是我们最最痛苦的。我们都知道爸爸烟酒不沾,这点儿红酒,就算我代表李严、云镇他们5个儿子,一起敬你的吧。”
孙立人接过杯子:“孩子,爸爸当时身为陆军总司令,做这点区区小事,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哪里还存有让你们报答的想法呀?你们6个孩子的心意,为父领了。”高兴地一饮而尽。
揭均说:“我和李严他们到美国留学的前一天,专门到台中来看望你。可是,门口这帮鹰犬凶得很,不准我们进门不说,还把我们送到了警察分局。威胁我们说,再到这里来胡闹,就不准我们出境。”
孙立人的小女儿太平也说:“不但你们不准进来,我读小学时,有时带同学到家里来玩,他们也要凶神恶煞地盘问很久,吓得同学们都不敢上我们家了。还对我说,太平,你们家的副官怎么那样凶呀?”
孙立人次子天平说:“那时我们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副官是到家里来监视爸爸的。”
揭均激愤地:“可是,国防部长已经公开宣布爸爸重获自由,大报小报都登了郑为元的谈话,全世界都相信这是事实,可是这帮特务还和以前一样地呆在我们家里,照样在我们家里作威作福,这难道不是政府公然欺世盗名吗?”
孙立人说:“慢慢来吧,和过去相比,毕竟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张美英说:“原来那个组长杨国生倒是很不错的,和我们一起生活了20多年,大家都有感情了。可惜他一退役,新来的这帮人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哎!”
揭均说:“爸爸,你今年已经88岁了,还能有多少时间和他们耗下去呀?蒋经国总统在逝世的前一年,宣布解除实行了近40年的戒严令,同时解除了报禁和党禁,现在的台湾,已经不是过去的台湾了。”
孙夫人说:“可是,情治人员对国防部长的指示阳奉阴违,甚至是置若罔闻,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孙立人说:“情治人员不理睬军方的意见在国军里早就是多年积弊了,并非现在才这样。”
揭均说:“揭均以为,真正的自由是需要去争取的,现在对爸爸来说,最迫切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必须获得真正的而绝不是口头上的自由。情治系统不给,我们就想办法和他们斗。”
孙立人看着揭均:“怎么斗?”
揭均说:“在采取行动之前,首先我们全家必须统一认识。为了达到让爸爸获得真正自由的目的,我们不妨横下一条心,想办法把事情闹大,通过强大的社会舆论来监督政府,迫使政府兑现郑为元将军当着你的面许下的承诺。”
“你打算怎么闹?到什么地步才算闹大?”
“请爸爸打破33年的沉默,向世人如实地讲出你当初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
孙夫人说:“老爷子现在没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说话,就算给他个机会,那么多弯弯拐拐的事,他恐怕也没体力一口气全讲下来。”
揭均说:“当着众人的面讲现在还不太可能,我的意思是,由我这个加拿大公民去把有能力将真相向世人公开披露的人带进来,请爸爸坐在家里慢慢地对他们讲。”
孙立人说:“对孩子们有危险吗?”
孙夫人说:“公然和情治机关作对,这可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啊。”
揭均说:“过去的确如此,可现在不同了。只要爸爸的事情一旦公之于世,引起全社会强烈关注,情治机关拿我们也就无法可施了,对弟弟妹妹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想,如果办得不好的话,顶多也就是他们可能会出于报复,让爸爸的生活更加痛苦。”
孙立人稍一思忖,说:“那你就去办好了,我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能痛苦到什么程度?”
揭均激动不已:“爸爸,谢谢你给儿子这个尽孝的机会!这是我揭均……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啊!”
孙立人说:“你怎么办都行,不过,我也有一个建议。”
“爸爸请讲,我一定不折不扣地照你说的话去办!”
“揭均呐,你要尽可能让政府下得了台,不要让它太难看。”
揭均倏然一怔。
揭均一个人赶到台北中央研究院,找到挂着“近代史研究所”门牌的办公室,问靠门处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年轻女人:“请问小姐,贵所的朱宏源先生在吗?我想见见他。”
女人回头张望了一下其余几张办公桌:“刚才还在,现在不知到哪儿去了,他现在是口述历史小组的执行秘书,成了个大忙人,请你稍等一下吧。”
揭均递上一张名片:“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在靠墙的长条丝椅上坐下。
女人刮了一眼名片,脸上堆满笑容:“噫,揭先生还是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化学教授啊!这所大学我知道,很有名的啊!”
揭均说:“我们学校的台湾学生也不少。”
女人说:“揭教授找朱秘书有什么事吗?”
揭均说:“哦,我在报上看到,贵所的朱宏明秘书是具体推动口述历史工作的负责人,我今天来是特地赶来和他谈谈孙立人先生的事,希望贵所能抓紧时间去对孙先生进行一次采访录音。”
女人惊奇地说:“揭教授,隔行如隔山,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近史所选定的采访对象是有严格要求的,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会去采访录音的。”
揭均压下心中不快,问:“小姐,请问你们对近史所选定的采访对象有什么样的要求?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必须是在社会上具有较高知名度的人物,或者是重要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揭均再问:“请问小姐,你认为孙立人达得到你们的条件吗?”
一位戴着眼镜,满脸书卷气的年轻男人在办公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女人眼前堵着揭均,看不到门口的男人:“孙立人……孙立人……”努力地想了一下,“对不起,我肯定从来没有听说过孙立人这个名字。”
“我没有走错吧?这里真的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吗?”
“你进来时没看见门上的牌子吗?这里当然是近史所。”
“小姐能坐在近史所的办公室里,想必也是学历史的吧?”
“我从台大历史系毕业,到这里工作的……这关你什么事啊?”
揭均陡地站了起来:“请小姐回答我,中华民的陆军总司令、二级上将,能不能算重要的历史人物?”蓦地提高声调,猛然在办公桌上一拍,“被官方以涉嫌推翻蒋介石总统的政权并取而代之的罪名幽囚了33个年头,能不能算重大的历史事件?”
女人气恼地瞪大了眼睛:“你冲我发什么无名火啊?我对你已经够尊重的了。”
揭均得理不饶人:“我再问你,近史所是否负有搜集国家重要史料的任务?该所的专家以及每一位工作人员是否应具有不容青史尽成灰的使命感?”
年轻男人赶紧走上前来:“这位先生一定是为孙立人将军的事情到我们近史所来的吧?”
女人赶紧说:“朱秘书,你回来就好了,这位加拿大教授的脾气真大,莫明其妙地就冲着我发火。”
揭均说:“你还敢指责我莫名其妙!你作为台大历史系的学生,中研院近史所的工作人员,居然连孙立人是谁都闻所未闻,我送你一句学业不精,孤陋寡闻算轻的,说重点,你简直就是不学无术,尸位素餐!”
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太没有教养了!哪有一点名牌大学教授的风度?”
朱秘书赶紧解释道:“这位先生,我能理解你怒从何来?在台湾,孙立人这个名字是严重犯讳的,当局为了彻底消除孙将军的影响,30多年来可以说不遗余力,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手段。我们的这位小姐3年前才从台大毕业,孙将军出事时她还未出生,她不知道孙立人完全不奇怪。”
揭均问道:“请问先生,你是朱宏源教授吧?”
朱宏源说:“对,我就是朱宏源。我马上带你去见我们的所长,我相信你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个足以轰动台湾的重大历史秘闻!”
没想朱宏源带着揭均把情况向所长张玉法说了以后,张所长竟然托着下巴,长时间沉吟不语。
揭均着急地催促着:“孙将军与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不同,他是创造历史的伟人。替孙将军平反,绝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中华民族的大事,如果一个社会不重视像孙将军这样的人,他这样的旷世奇冤不能得到平反,那么,这样的社会就不值得我们生存。”
张玉法不客气地:“我是中研院近代史所的所长,我和朱教授都是吃这碗饭的专业人员,恐怕不太需要你这位化学教授盛气凌人的指教吧?”
揭均愣了一下:“啊,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冲动。因为我刚刚从台中专程赶过来,我太着急,我必须提醒你们,孙将军今年已经88岁了,被当局软禁长达33年,身体已经非常糟糕,来日不会太久,你们要是再不抓紧,很可能就会让这个宝贵的机会从你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必然会因此而造成无法弥补的缺失。”
张玉法道:“揭教授,本人非常感谢你的提醒。我和朱教授恐怕比你更加清楚孙将军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分量。可是你也知道,孙将军家里还有情治人员把着,我们贸然闯上门去,也是有一定风险的。你看这样好不好,请你稍等片刻,我们马上向院长紧急汇报,请院长出面,尽可能替我们扫清采访时可能遇到的一些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