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馆客厅里,黄伯度起身道:“孙老弟,我已经如实地向你交待清楚了我此行的目的,我们该动身了。”
孙立人说:“请稍等片刻,我现在再穿军装去见诸位党国大佬,似乎不太妥当吧,请容我换一身便装。”言毕离座,向卧室走去。
在旁边屋子偷听的张晶英和张美英两位夫人赶紧跟进了卧室。
落地穿衣镜前,两位夫人为孙立人换便装。
孙立人肃然无语。
两位夫人暗暗相觑,紧张得不行。
孙立人从镜子里看到了大小夫人的恐惧,不由得痛苦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孙立人由黄伯度陪着走出客厅。
两位夫人候在玄关处,眼泪汪汪地看着孙立人。
孙夫人失声叫道:“立人!”
孙立人蓦然回首。
孙夫人:“你一定要回来呀!我和美娘在菩萨面前等着你!”
孙立人望着两位夫人:“晶英,美娘,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黄伯度也感心酸,安慰道:“请二位夫人放心,我黄伯度以人格向你们担保,立人兄弟是我接走的,我负责完完整整地把他给你们送回来!”
在情治人员的前后监控下,孙立人随黄伯度驱车进入阳明山,来到第一宾馆。
黄伯度把孙立人带进房间,指着桌上的文件说:“这是王云五、黄少谷二人调查询问郭廷亮、江云锦等6名涉案军官的笔录,你先看看。然后接受9人调查委员会的集体调查。第一宾馆的菜不错,中午陈总统在这里设宴为你压惊,到时我们再好好敬你几杯。”
黄伯度离去,孙立人独自看材料。看得他时而冷笑,时而苦笑,时而拍案,时而摇头。
孙立人突然将笔录往桌上重重一扔,起身脱下外套往**一扔,大步走到窗前,“哗”地拉开了窗帘。
他注意到,窗外,竟然有身穿黑色中山装的情治人员在树影花丛中游**……
孙立人看到陈诚走进餐厅,起身道:“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老长官还能出面请我吃饭,立人感激不尽了。”
陈诚摆摆手:“案子归案子,朋友归朋友,天塌下来,饭也是要吃的,你说是不是?”
主客入座,作陪的只有黄伯度一人。
陈诚说:“调查委员会说是9个人,其实何应钦远在日本治病,回不来,你的安徽老乡许世英年纪也大了,我们原本没打算麻烦他,可他看到通知后坚持要来参加今天下午的调查会……”
孙立人说:“这些情况伯度兄已经对我说了。”
陈诚说:“那我们就直奔主题吧,立人,卷宗你都看过了?”
孙立人说:“匆匆浏览了一下。王云五、黄少谷两位委员花了这么多时间,郭廷亮等6名所谓的涉案人的口供几乎完全一样,看来某些人在里面煞费了一番苦心,案子都已经被他们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诚尴尬一笑,端起茶杯对黄伯度道:“来来来,我知道立人从不贪杯中之物,我们今天就以茶代酒,为立人压惊。”
“不,我今天特别想喝酒。”冲侍应生,“上酒,要烈酒,换大杯。”
孙立人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酒瓶。
侍应生将3只大号酒杯放在3人跟前。
孙立人拧开盖子斟酒。
陈诚捂住自己面前的酒杯:“你知道的,我胃不好,早就滴酒不沾了。还是由你这位庐江老乡陪你吧。”
孙立人斟满两杯酒,端起一杯,冲黄伯度一碰,一饮而尽。把上又拿起酒瓶斟酒。
陈诚看着孙立人的异常举动:“说真的,我对你非常同情。”叹道,“唉,像你这么一个长官,手下出了郭廷亮这帮人,良荞不齐,也真的难以保险。香港有几个参观团来台湾参观,我就对他们说过,共谍是个大问题,我相信即使在总统府中,恐怕也是难免的。”
孙立人道:“郭廷亮是一位勇敢忠贞的军官,我始终对他有信心,说他是共谍,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何况,迄今为止,情治人员没有向我提供任何证明郭廷亮是共谍的证据。”
黄伯度说:“他自己都已经招供了,供词难道你没看?”
“事关我生死的供词我怎岂有视而不见之理?不过,看了,也就是笑笑而已。口供嘛,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具体办案人员仰体上意,希功取悦,所以才会有那样一些幼稚荒唐的设计。”
陈诚道:“立人老弟,你也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嘛!你手下犯法,又不是你自己犯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立人说:“我急什么?我已经完全想开了,小弟现在是安之若素,听天由命。”
黄伯度明显在陈诚面前为孙立人开脱责任:“昨天有一位调查委员对我说,他对孙将军的认识是这样的,他说你是一位很负责任的军人,能打仗,会练兵,很勇敢,为人也很正派,但是你对政治不大有兴趣,政治头脑与其他将领有所不同。还有一点,他说孙将军太直爽,太爱说话,而且对部下太客气,客气到纵容的地步,部属们在你面前,常常说一些不法的话,而你总是当面劝他们就算了,从不处罚,总是希望一切能消弭于无形,日积月累,于是铸成了这次大错!”
孙立人说:“我明白老乡的好意,不过,我的态度至今未变,我对我部下的忠诚从不怀疑,就像我从不怀疑我本人对党国的忠诚一样。”
陈诚打岔:“说那些干什么?如果有人怀疑你,我也不会请你到这里来了。”边吃边问,“对了,这一阵,你做何消遣?”
孙立人佯笑道:“我还谈得上消遣二字么?我现在是太闲了,闲得发慌,闲得骨头都要长锈了。自从情治人员进入我的家庭以后,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骑脚踏车,又不准我出门,只有在院子里团团转,也不知道要转多少圈。同时又太静了,便在自行车后面带了一条小狗,我这条老狗在前面转,小狗在后面跟着老狗打转转……”
陈诚“哈哈哈哈”开怀大笑。
孙立人也笑了,不过,笑得苦涩。
陈诚说:“酒还是浅尝辄止,意到为敬,别误了今天下午的大事。”
黄伯度将孙立人带入小会议室,面对陈诚为首的调查委员们坐下。
孙立人气宇轩昂,目光逐一从调查委员们脸上掠过。
陈诚开口言道:“孙将军,奉蒋总统之命专门成立的‘郭廷亮匪谍案’调查委员会,今天对你进行第一次调查,请孙将军理解并务必予以配合。”
孙立人道:“立人带兵多年,常以这样一句口头禅要求部下:做人做事,必须光明磊落,不要鬼鬼祟祟,因为人做事,天在看!到过我办公室的人也都知道,我那正墙上悬挂着‘诚拙’两个大字。孙立人此生信奉的做人原则,已表露得清清楚楚。委员们尽管放心,立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无一句违心之言,一辈子从不察言观色,仰体上意。”
委员们闻此言表情各异,明显受到触动。
陈诚干咳一声:“孙将军,按照拟定的调查程序,现在应当由我向你逐一介绍每一位调查委员的履历……”
孙立人赶紧摆摆手:“打住,打住,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和我有过多年交往的党国大佬,如果今天到场的各位像调查委员彼此还不太了解,我孙立人倒是一个不错的介绍人。像总统府张群秘书长,年轻时与蒋总统同赴日本学习军事,此后多年一直在中枢行走。这位长髯飘拂,鹤发红颜,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翁,乃在下的安徽老乡、曾任北洋政府内阁总理的许世英许老前辈。还有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的大学者、当今考试院副院长王云五先生。还有著名的国际法大专家,司法院长王宠惠先生,现任的国防部长俞大维先生等等,还需得着白费口舌,向我一一介绍吗?”
许世英故意从反面做文章,率先发言:“孙将军言之有理,也还知道你我彼此皆为安徽老乡。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要直言不讳地问你,你带兵多年,身居军界高层,绝非少不更事的黄口小儿,为何竟然纡尊降贵,放下身段与郭廷亮、江云锦等一帮不入流的下级军官沆瀣一气,妄图以兵变的方式要挟总统,如此异想天开地胡来,岂不是公然造反吗?”
孙立人看出了许世英的本意,慷慨陈词:“我追随总统已20余载,一片赤诚,对天可表。立人生平只知国家民族,忠于领袖,从不胡来,更不会造反!如果我真想效法赵匡胤,来它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三十七八年,大陆兵荒马乱,政府自顾不暇时,我在台湾整军经武,一柱擎天,完全有条件胡来;我当陆军总司令,60万部队,全经我一手训练,何况还身兼台湾防卫总司令,有指挥作战权。如果我要造反,那时便可以动手;何需等到做了参军长,手中连调动一个班的权力都没有的时候才来轻举妄动,如此荒诞不经,贻笑大方,恐怕连3岁小孩也会嘲笑我的智商吧!而智商如此之低的孙立人,居然能混到二级上将、陆军总司令、总统府参军长的位置上,岂不让世人耻笑。”
王宏惠问:“你是否认为郭廷亮是共谍?”
孙立人坚决否定:“立人此生阅人无数,鲜有良莠不分者。我从来没有怀疑郭廷亮是共谍。即便有他的口供,我也同样不相信。因为,我迄今没有看到任何一样能证明郭廷亮是共谍的证据。如果有证据证明郭廷亮是共谍,那我马上下令枪毙他,如果有证据证明我孙立人是共谍,没说的,敬请诸君将我押赴刑场,公开枪毙,并暴尸3日!”
陈诚道:“即便孙将军未参与兵变,但以情治机关目前的侦讯结果,也足以证明你纵容部下,疏于管理,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这个责任,你是免不了的。对此,你有何辩解?”
孙立人道:“无须我辩,白居易已在‘放言’一诗中为我辩得清清楚楚,‘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很简单,要知道事情的真伪只有让时间去考验。对周公和王莽的评价,更是最好的例子。周公在铺佐成王的时期,某些人曾经怀疑他有篡权野心,但历史证明他对成王一片赤诚。王莽在末代汉时,假装谦恭,曾经迷惑了一些人。《汉书》本传说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但历史证明他的谦恭是伪,代汉自立才是他的真面目。如果周公在流言四起、王莽在假装谦恭之时死了,他们的真实面目后人就无从知道了。当然,周公的美名、王莽的骂名,也就无从谈起了。今天,我与你们之间谁对谁错,就交给历史去评判吧。立人焚香祷告,但愿我们足够长寿,总会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调查委员们尽皆动容。
调查结束后,孙立人刚一离开,老态龙钟的许世英便对众位调查委员说道:“通过今天的调查,我倒把孙立人和岳飞有一比。史书上说,岳飞案的关键是凭‘众证结案,而武穆竟无服辞云’。这就是说,全凭别人的旁证咬岳飞,并没有岳飞自己承认的证据,我看孙立人也是‘无服辞’,真是难得的古今同调!”激愤得以杖触地,大声冲陈诚嚷道,“陈副总统,孙立人不当杀。谁要杀他,我就拿我这条老命和谁拼!”
王宠惠也说:“我站在法律的立场说,凡事要讲事实,必须要有除了当事人口供之外的证据。这件事,大家只说是上面交下来的,可是没有事实及人证物证;而孙将军说的都是事实,有人证物证,这事我们怎么好办?”
王云五说:“这事既是上面交给我们处理,我们不能不向上面有个交代,本案孙将军本人虽然没有罪过,可是他的部下是匪谍,他管教不严,有失察之过,也应受点处分。”
蒋介石在士林官邸赐宴孙案调查委员,举杯说道:“我们要让国内国外所有关切孙案的人看看,孙立人即在应讯期间,调查委员仍待以上将之礼,因为他虽辞职,但不曾被免官褫勋,他仍然享有陆军二级上将的资格。”话锋一转,“不过从今以后,你们凡是参加过调查工作的人,不论是谁,对外对内都不可发表任何孙案感想,连私人日记、书信,都不可记载其事。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谈孙立人这个人了!”
陈诚说:“总统对孙立人的云天厚谊,孙立人自己也十分感激。调查报告书是今天一早公布的,他自己也有一份,想不到下午就到我家里来,托我代他向总统道谢,说是过去他服务军旅很久,这次可以脱下军服,没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也未可知。他说他过去曾在美国普渡大学专攻土木工程,想利用这点学问,今后为国家在土木工程方面服务,干老本行报国。”
王宠惠犹豫片刻,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总统,宠惠有话,不吐不快。”
蒋介石走到王宠惠跟前:“哦,你长期担任司法院长,是我们的法律权威了。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讲。”
王宠惠说:“本人以为,犯人的口供与自白书只能作为佐证,不能作为判罪的依据。这样重大的案情,仅凭郭廷亮、江云锦等6人的口供、讯问笔录,证据显然不足。倘若就此定谳,我们这9名调查委员将来恐怕不好向历史交待。”
许世英也站了起来,冲蒋介石一拱手:“总统,关于孙立人案,世英只有8个字:罪疑唯轻,恩出自上。”
委员们闻此言不由尽皆一怔。
蒋介石强笑着:“许老,我会记住你的提醒的。”举举杯子,“这样吧,为了最大程度地做到对历史负责,我们请监察院再派出个调查小组,不受任何方面干扰,再搞一个调查报告出来。现在我们再不用不着谈孙立人了,大家喝酒,喝酒。”
蒋经国来到总统办公室:“父亲,于右任先生刚刚给我通过电话,说孙立人一案影响甚巨,对监察院压力颇大。他们决定派出以曹启文委员为召集人的一个5人小组,对孙案进行全面调查。”
蒋介石怒颜于色:“这帮尸位素餐的老东西还是像在大陆时一样,总是不甘寂寞,一有机会就想表现自己。”
蒋经国说:“总得应付他们一下才是,否则这帮监察委员真要闹起来也不好看。”
蒋介石斥道:“这种人的特点是只要面子,不要里子,他们想在记者面前露露脸,就让他们闹腾一下好了。好在这个召集人曹启文是黄埔学生,总不至于给我弄出什么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