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帧走进蒋介石办公室。
蒋介石亲切地说道:“国帧啊,这么急着见我,有什么要紧事?”
吴国帧说:“总统日理万机,不敢占用过多时间。”
“在我面前,你用不着这么客气,你现在虽已辞去台湾省主席和保安司令的职务,但仍然是政务委员和国民党中常委,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见我。”
“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国帧就直奔主题了。我有点私事,我在美国留学时的母校格林内尔大学授予我名誉博士学位,并向我发出了演讲的邀请,我打算去美国走一趟。”
蒋介石不置可否,反问道:“国帧啊,现在市面的粮潮越闹越厉害了,白米越来越少,价钱越卖越高。台湾是有名的产米区,这样严重的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弦外有音地说,“华盛顿这一阵胡说八道,你也都知道的了,如果连这小小的一个地方上的粮潮都解决不了,我们真是变成阿木林,也活该由美国人指着鼻子骂了。”
吴国帧完全没有想到蒋介石会把话题扯到粮价上涨上,一时语塞:“这个……这个……”
蒋介石却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为什么成这样子!你做过3年多台湾省主席,你应该知道原因!”
吴国帧字斟句酌地说:“造成粮潮原因很多,但总括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无非两个多字。第一个多,是出口过多;第二个多,是部队和不生产的军公教人员太多,因此出现了粮潮。”
蒋介石对吴国帧的看法不以为然:“你这种说法,和华盛顿的论调差不多。我的看法不一样,那是我们的干部办事不力,才使产米区弄出了不可收拾的粮潮!”
吴国帧硬着头皮说:“国帧只不过是如实说来罢了。”
蒋介石和缓了语气:“蔡斯那帮美国佬对台湾发生的粮潮看法如何?”
“蔡斯之类角色,只是负责一个小小的单位,对白宫的决策,是不大清楚的。我最近见过他一次,但没谈到粮潮,或许他们是不吃大米的,因此不大注意到这个。”
“蔡斯那个顾问团,在你眼中还是个小小的单位吗?在总统府里,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仗着手握美援物资审批权,这个目中无人的小胡子,早已经骑在我头顶上拉屎撒尿了。”
吴国帧说:“美国人的确霸道了一些。”鼓起勇气,“总统,关于我到美国走一趟的事……”
“这个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嘛,只是在目下这非常时期,出国就不那么简单了,你当然明白这一套手续。你一定要去,那就按照手续办事好了。”吴国帧尚未回话,蒋介石紧跟着又问了一句,“老太爷和孩子也去吗?”
吴国帧心中一跳,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嘴上却说:“台湾比美国好,家父不准备远涉重洋,这样太辛苦了。不过,小孩子打算一齐去。”
蒋介石说:“你把小孩子带去干什么?老太爷既然不去,小孩子可以承欢膝下,让老太爷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嘛。”
吴国帧一怔:“这……”
蒋介石把话题岔开:“你同美国朋友来往的机会多些,可知道他们最不满意本党的是什么?而本党应该反省和有所改善的又是什么?”
吴国帧略加思索之后答道:“到台湾来的美方人员,除了那些大员,一般都谈不上什么,不过他们在闲谈之间,总习惯把民主自由挂在嘴上,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我们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因此如果要多多争取美援,民主自由这个课题应该再放一放手,以取得他们的谅解。”
“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在美国人的印象中,本党在台湾的权力,似乎太集中了一点。他们或许对经国兄有一些成见,因此总以为经国兄的权力大了一些,多了一些。”
蒋介石再问道:“他们可曾指出具体事例?”
吴国帧说:“关于具体事例,倒是没有什么。他们说得比较多的只是关于本党的以及部队中的政治工作,似乎觉得经国兄所做的工作太多了一点。”
“到底是老臣谋国,好,好,你的意见很好,我会考虑的。”
吴国帧回到家中,显得心神不定。
夫人端上咖啡:“总统怎么说?”
吴国帧呷了一口咖啡:“总统不同意把修潢和爸爸带走。”
夫人说:“这不是扣做人质吗?爸爸快80了,修潢才14岁,还在读中学啊!”
电话铃突地响了。
妻子拿起电话:“是立人啊,在,在,他刚刚从总统那儿回来……我让他和你说吧。”把话筒递给丈夫。
吴国帧问:“几时回台北的?呃,一言难尽……好,好,美军顾问团俱乐部,那地方清静。我马上来,马上来。”
吴夫人叮嘱道:“别什么都告诉你那老同学,他那个人待人处事一点心眼也没有,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事情都扯旗放炮地往外嚷,弄不好谨防给你带来麻烦。”
吴国帧说:“你放心好了,我嘴上有把门的。”
吴国帧来到美军顾问团俱乐部,孙立人已经在一个单间里等着他。
吴国帧把博士帽往衣架上一搭,躺到沙发里说:“我们的特务最大的本事就是制造敌人,而中共特务最拿手的则是策反敌人。萧同兹前不久告诉我,他接到率中央社从南京撤往台湾的命令后,独自在夫子庙前徘徊,深感前途茫茫,百无聊赖地去看相。算命先生问他算什么,他说算国运。那位江湖术士二话不说,立刻写道:特务当道。特务亡国。”
孙立人说:“当年最流行的一幅新对联是:你说他是匪,他说你是匪,到底谁是匪?一个靠苏联,一个靠老美,老百姓靠谁?可叹的是,我们把大陆弄丢了,到现在却仍然不思悔改。”
吴国帧说:“老同学啊,想不到我吴国帧忠心耿耿为党国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老蒋却只同意我和夫人去美国,老父和儿子必须留在台湾,如此防范,实在令我寒心,这明明就是掐我吴国帧的脖子嘛。”
孙立人抿了一口咖啡说:“眼下谁人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隐忧你可知晓?”
“隐忧?你也有隐忧?”
“不错,是隐忧。你总记得,有人曾这样说,在华盛顿心目中,台湾文有吴国帧,武有孙立人。这句话表面上是瞧得起我们两同学,再一想,对我们不一定有好处,因为已经使他对我们另眼看待了。本来他对我们总有点不是味儿,因为华盛顿在很多地方,只找我们,而无视蒋的存在,如今有此一说之后,我总觉得我们非战战兢兢不可了。”
吴国帧说:“因此我这次出国,就不大乐观,如果外交部给我来个拖字诀,也要倒霉。你和蔡斯那个太上皇关系密切,没从他那儿听到点内幕新闻?”
孙立人说:“蔡斯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韩战进行得很不顺利,台湾反攻大陆已不可能,推翻北平必须等待奇迹出现,如果不想办法早一天抓紧台湾,美国在中国已毫无所得。从这些话看来,美国对台湾是在动脑筋,我相信杜勒斯说的台湾国际化完全是真,他的辟谣反而是假。”
“对对,我也是这样看法。”
“台北中外人士几乎个个都这样看这问题的。”
吴国帧喝了口啤酒道:“真是这样,我太高兴。要知道如果出国不成,那就合了句上海话,叫做‘孵豆芽’,真不能想象今后我在台湾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
“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恐怕在于不使蒋每天24小时之中,每分钟都在为我们而睡不着,那对你我真是没有好处的哟。”接着又低声补了一句,“连电话都那个了呢!”
“立人兄,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下决心远走高飞了,你可要小心才是。”
“你的老父孩子不能同赴美国,让你感到寒心,我告诉你吧,美国普渡大学授予我荣誉学生称号,特邀我前往出席校庆盛典,可他就是不批……唉,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老兄此去,一路之上,倒要小心,抵美之后,更要紧闭尊口,因为你在台湾有人质,他这个人,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比你更清楚。”
“什么意思?感同身受啊?”
“我告诉你吧,前次和卓群从士林官邸出来,我车上两个前轮上的安全帽都被人卸掉了。”
孙立人双眉一愣:“对你也下得了手?”
“要不是卓群拉肚子,一出官邸不远就闹着要上厕所,司机没机会发现,等到了下坡地段,就不知道我今天还有没有机会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了。”
“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细想想也不稀奇。你知道和张学良一起闹事的另一个吗?听说他离开重庆前夕,下令将那个人一家全杀了,连小孩也没放过哩。”
“可至今仍然困扰我的问题是,这到底是蒋先生所为,还是蒋公子背着蒋先生干的?我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永远无解的谜。”
“你尝试过揭开这个谜底吗?”
“当然,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给蒋先生写了一封信,而且有意把措辞弄得来十分奇特。我对他说,我追随他20余年,我犯过许多错误,但希望他能体会,我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好意。我引用了一段话,是一个忠臣因受人诬告而行将被国君处死前写下的:‘余罪该一死,然君终圣明。’然后在结尾处写道:‘阁下,你能怜悯你忠实的仆人吗?’”
“你实在是聪明过人,在信中故意使用如此奇怪的引语,我想他看过后只可能有两种反应:如果他对那次图谋一无所知,就会认为你对他产生了严重误解,会马上叫你去见他。并且安慰你。”
“对,因为据我的观察,他对那些辞职或免职的人总是这样做的。如果他知道图谋,就会意识到,我已经猜出是他在幕后指使,他就不会见我。他知道我这个人的本性是不会转弯抹角的,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会害怕我把事情公开并要求调查,从而将回避我。”
“那你即便是到了美国,也要在嘴巴上挂把锁,千万别惹火烧身。”
“我终归有一肚子气,到了美国,我怕控制不住。”
孙立人一拍桌子:“那就糟了,文有吴国帧,武有孙立人,我们两个已经很受某些人的注意,万一你放起炮来,可就自找麻烦,除非一切有了安顿,要知道外面同样会有腥风血雨。”
吴国帧说:“谢谢老兄提醒,我会采取措施的。如果蒋先生真要对我不仁,也就休怪我吴国帧对他不义了。”
孙立人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担心地说:“老同学,你可别犯傻啊!”
吴国帧说:“你放心,你的老同学绝对不会干傻事的。”
仿佛是一瞬间天降灵感,吴国帧果真想到了一个自保的绝妙主意,回到家对夫人一说,不料夫人却更加担心,说“你现在让省政府的交际官去请美国记者到家里来,我敢肯定蒋经国马上就会知道。”
吴国帧说:“我的目的就是要让蒋经国知道,只有这样,我们一家老小在台湾的安全才有保证。”
“可是,你现在已经辞职了呀。”
“我向俞鸿君移交的日期定在4月16日,所以名义上我现在仍然是台湾省的省主席。我也知道他们在我的电话里装窃听器,收买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我就要让他们把我在家里约见合众社记者阿瑟·戈尔的事报告上去。”
第二天上行,戈尔如约来到吴国帧家,两人一见面,便与吴国帧来了个拥抱:“我的朋友,今天亲自召见,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新闻要告诉我。”
吴国帧说:“阿瑟,前次你不是说最近你要回美国吗?”
“已经决定了,4月17日我将动身返回美国。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总社对我的工作很不满意,我已经失业3天了。”
吴国帧从茶几下拿起准备好的一本《圣经》对戈尔说:“阿瑟,或许我会给你一个足以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你必须对着《圣经》发誓,你将完全按照我的话去做,否则,我什么也不会对你讲。”
戈尔惊讶不已:“省主席,你为什么这样激动?”
“不要问我原因,你今天或许一无所获,也完全有可能抓住一个令无数记者羡慕的机会,这完全取决于你对这件事情的判断。现在请你郑重地告诉我,你愿意对着《圣经》发誓吗?”
“好,我发誓。我完全遵照我的朋友吴国帧主席的话去做,否则,我就是一个虚伪的小人。”
“我现在告诉你,我和蒋经国先生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矛盾尖锐到你死我活,他甚至已经动用他主管的特务机构,对我实施了至少一次暗杀行动。如果我继续留在台湾,我相信针对我的暗杀行动还会发生,直至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戈尔惊喜地叫起来:“省主席,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在我离开台湾之前,你完全有可能让我获得普利策新闻奖。我甚至可以预计,我的前老板一定会为解雇我的轻率愚蠢的决定而痛悔不已的。”
吴国帧说:“我现在给你3封我的亲笔信函,一封给魏德迈将军,一封给合众国际社的社长罗伊·霍华德先生,还有一封给《芝加哥论坛报》的社长罗伯特·麦考密克先生。你必须记住,如果我发生不幸,你务必拜见这3位先生,将我的信分别交给他们,并且将蒋经国暗杀我的内情告诉他们,他们会按照我信里的交待去做的。如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等我到了美国后,你再将这3封信函原封不动地退还我,而且一定不能将我刚才告诉你的内容透露给任何人,就像我们今天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一样。你能做到吗?”
“当然。”戈尔一口答应,“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马上亲笔写给你。”吴国帧从茶几上拿过一个记事本,提笔写下两行字,然后递到戈尔手中。
戈尔轻声念道:“兹声明,我告诉阿瑟·戈尔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吴国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