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界屏山镇上满街到处都是难民,老老少少,在商铺住家门前随地偎卧。
鸿禧酒楼大门外左侧靠墙角处搭起了一个棚子,棚里安放着两张白木桌子,胖乎乎的洪三品穿着短实褂拴着围腰,在这里搭棚买起了担担面,生意不错,忙得他满头大汗。
酒楼大堂人头涌动,声浪滚滚。
堂口靠墙一侧小台子上,一枝花浓妆艳抹,怀抱琵琶唱起了四川清音:“一张琵琶壁上挂,猛然抬头看见他,叫丫环摘下琵琶奴弹几下,未定弦腮边不住泪珠儿洒,弹起琵琶想起冤家,好叫人听得悲音心乱如麻,倒不如打碎琵琶不弹他……”
一枝花在台上眉眼飞动,顾盼生姿,台下梳着中分头穿着绸衫子的龙大少爷高声击掌叫好。
洪三品在窗口瞧见,皱紧了眉头。
鸿禧酒楼大门对面的街边上,游少卿佝着背在替人擦皮鞋。
不远处粮店门前,满头大汗的欧弟和几名壮汉将一袋袋粮食从库房里扛出来,码到大卡车上。
太阳升起老高了,洪三品给游少卿送了一碗炸酱面过来。
游少卿不好意思说:“今天还没开张,面钱先欠着。”
洪三品说:“你我患难弟兄,都是英雄落难,区区一碗面算个啥?还用得着说这些格里格外的话嗦。”末了恨恨骂道,“香港这狗日的地方,码头不大,怪物还不少,刚来就遇上一个。”
游少卿问:“出啥事了?”
洪三品说:“饿老鸹遇上条死鱼鳅,我看早晚得出事。”说罢转身过街去了。
游少卿莫名其妙。
傍晚,送饭车来到摩星岭,虞兮萍带着小卿,和众多难民拿着碗到大门前的坝子上领饭菜。
一群左派群众打着五星红旗,举着写有“国民党反动派滚出香港”的横幅来到摩星岭难民收容处大门外呼口号,还把送饭车砸了,饭菜弄得满地都是。
难民涌出,和左派在坝子上演起了全武行。
游少卿欧弟,洪三品一枝花回来正好撞见满坝子打成一片。
游少卿为发泄心中苦闷,立即大呼小叫地卷入进去。欧弟自也踊跃跟上。
洪三品则畏葸不前。一枝花大叫:“亏你当年还是打死日本人的大英雄哩,这是好难得的机会哟,瓜娃子也不上去露露身手!”
洪三品说:“现在不比从前,破了皮挂了彩,没人拿钱敷汤药,都得自己兜着。”
一枝花也踊跃上前,捡起地上的泥团石块砸左派。
洪三品只好冲上前去,和左派扭打在一起。
英国军警和印度巡捕吹着警笛拥了上来,用枪托和警棍很快将这场殴斗平息下来。
军警兴师动众,棍棒交加,出动大批卡车将摩星岭上的难民拉到海边,然后再弃车登船,渡过一道窄窄的海湾押送到了出海口旁边的吊颈岭。
出现在游少卿等人眼中的难民营蔚为壮观,在稍为平坦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用木板和油纸搭盖的A型棚子,每个棚子住4个难民。在A型棚子群中鹤立鸡群的,还有若干幢用毛竹和葵叶搭盖的大棚子。每个棚子能住七八十人。
香港社会局的工作人员把难民们带上吊颈岭,并为难民们分配棚子。
乔光上校的军乐队和鲁团长率领的一帮弟兄占据了几个大葵棚。
大葵棚的竹席墙上贴着香港社会局提供给每位难民每一天的食物标准:白米18盎司。肉2盎司。青菜8盎司。豆腐或咸鱼2盎司。
一位工作人员在一个大葵棚前对难民们高声宣布:“大家要通过民主程序,选出代表,成立‘吊颈岭难民营自治办公室’,办公室暂时就设在这个大葵棚里,我们社会局不认个人,只和这个办公室打交道。”
游少卿和洪三品跟着两名社会局的工作人员顺着蜿蜒陡峭的山道登上了山顶。
社工指着一排碉堡群说:“棚子里已经没有了,委屈你们只能住在这里。”
洪三品大吃一惊:“让我们住碉堡啊!”
社工说:“住碉堡其实比住棚子好得多,香港一到夏季常刮台风,这碉堡是日本人建的,坚固得很,莫说12级台风,就算24级,也吹它不动。”
一枝花跑进去看了一眼,苦着脸冲出来嚷:“连根电线水管都没得,让人咋过活啊?”
社工说:“不单碉堡,这吊颈岭上所有的棚子里统统都不通水电的。我们每天只负责为你们提供两餐饭菜。”
另一名社工则说:“别不知好歹了,香港政府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对你们实施人道主义救援,别把自己当访港代表团看待。”
洪三品袖子一挽,提起拳头:“你他娘的皮子发痒,欠打!”
社工叫道:“你敢动手,马上把你驱逐回大陆!”
游少卿却哈哈大笑道:“三品,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指着眼前的一望无际的大海,“脚下波光粼粼,可以看到海天尽头,这里算不上人间仙境,也属世外桃源之地。再看看,这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像什么?”
一枝花说:“碉堡就是修来打仗的嘛,除了像碉堡还能像啥子?”
洪三品骂道:“老子让这鬼一样的战火撵得来扑披跟斗,好不容易才从四川逃到了香港,没想还让我住进这专门用来打仗的碉堡里。”
游少卿摇着头说:“不然不然,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像啥?我看就像连排别墅,而且这别墅还建在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湾的出海口,背山面海、观潮起潮落,闻渔舟唱晚,空气景色好得来一塌糊涂!连香港富人集中的浅水湾也远远比不上,而且还不用我们掏一分钱房租。”
洪三品说:“游老弟肚皮不大,倒是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游少卿1家3口,洪三品夫妇2人,再加上个欧弟,6个人塞满了1个碉堡。
地上铺着草垫,难民们席地而卧。几大张油纸用绳子吊着,便隔出了各自的世界。
没过多少日子,碉堡前面已经平出一块小小的坝子,坝子边上的荒地被开垦出来,种上了一些时鲜蔬菜。
在4座肩挨肩连为一体的碉堡门洞前,用石块垒起了四张“桌子”和一张乒乓台。
欧弟用石灰煤灰泥巴拌成的“三合土”,将“桌子”和乒乓台抹得光光生生的。
太阳落山后,不少窝居在A字棚里的难民到山顶碉堡群前面的坝子上来歇凉。
坝子上让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凉床、凉椅、凉席摆了个密密实实,犹如摆满了肉案。
游少卿、洪三品、欧弟坐在石桌旁喝茶摆龙门阵。
游少卿说:“在这吊颈岭上住了这么久,我才晓得,这地方竟然成了一块卧虎藏龙之地。国民政府的部长次长、将军司令、省党部主任,都成了我的邻居。就说三品吧,堂堂四川省军管区的少将副司令,要不是躲共军,咋会跑到香港这荒山坡上,和我这个教书先生住在一个屋檐下,而且还住在碉堡里。”
洪三品说:“游老师你这是取笑我了,我这个官,其实是唏哩糊涂当上的。民国25年成都发生大川饭店事件,市民将强行入川开设领事馆的日本人打死了3个,打伤了1个。其中日人头子深川经二被追得扑爬跟斗,逃进了我家开的‘三口鲜酒店’里。我一听大家嘈嚷这是个日本鬼子,脑壳一热,顺手抓起张板凳就朝他脑壳上砸去,没想这一板凳,就改变了我的一生。”
欧弟笑道:“看不出,洪长官手脚还很重啊。”
洪三品说:“呃,欧弟,我给你说过好多遍了,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再莫喊我长官了,我这个长官,如今也就是屏山镇街边上一个摆面摊儿的角色。我们三兄弟里我年纪最长,以后啊,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你和游先生,就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欧弟说:“大哥,你是英雄落难,早迟有翻身的一天。”
洪三品道:“这辈子我提前把下辈子的官瘾都过足了,该我不该我的好处也捞得差不多了。如今出来跑烂摊,老天爷也还算是公平的,我想得开,一点也不怨天尤人。”
游少卿说:“三品兄这话说得还有些道理,其实啊,菩萨从来就是公平的,它给了世上每个人两杯酒,一杯是甜酒,一杯是苦酒。有的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光了甜酒,剩下的当然只有苦酒了;有的人则先喝光了苦酒,然后再慢慢地品味甜酒。而这两类人恐怕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把甜酒与苦酒掺合在一起喝,那滋味,恐怕就不仅仅是甜与苦了。”
洪三品说:“游老弟到底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得认真想,才能明白里面的道理。”
游少卿道:“言归正传,你一板凳砸碎了日本人的脑壳,后来又咋样了?”
洪三品说:“中国官府自来就怕洋人,打死这么多日本人还得了,当局把我当成主凶,押送到了南京,正打算以杀害国际友人罪起诉我。没想这当口突然来了个七七军兴,洪三品因祸得福,竟以‘抗日英雄’荣归锦城。”
游少卿说:“哈哈,三品大哥,你简直就是活着的董一了呀!”
洪三品一脸疑惑:“董一了?董一了是干啥子的?”
游少卿说:“董一了是历史上的一个人物,不学无术,因为合该有官运,居然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地当了县太爷。城池失守时他丢下百姓头一个仓皇逃遁,淹死在护城河里,又被朝廷追认为宁死不屈的烈士。”
洪三品说:“当局为提振军民抗日士气,鼓励民众为军队踊跃募捐,就安排我到各地大讲特讲痛打日本鬼子的光荣经历,其实稿子都是他们几爷子写的,让我背熟了再上台去演戏。随着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来,我也由民转军,先当中校,后来又升上校、少将。”
游少卿拍着膝盖叫:“绝了,绝了!你这段经历,和董一了真是大同小异!”
洪三品说:“官越做越大,老婆也一串一串地娶,到了成都沦陷前夕,当局又赏了我一顶四川省军管区副司令的帽儿,鼓励我领着游击队和共军继续干。我洪三品不是傻子,看到国军大部队唏哩哗啦一逃,老子把发给我组织游击队的经费一卷,带着七姨太一枝花也拔脚开溜了。没想运气不好,过长江时碰到一支便衣武装,以为是共军侦察队,吓得我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全扔进了大河里。”
欧弟叫了起来:“哎呀,好可惜啊!”
“没想等船到了跟前一问,原来是一支换上老百姓衣服逃跑的国军部队。百万富翁眨个眼睛就成了叫花子,还是让自己人给害的,你说我洪三品冤不冤?”
游少卿说:“你这个少将副司令是歪打正着捡来的,我这个县长,更是歪货。其实啊,我是一天县长也没当过。我原本是祖上创办的聚奎学校的校长,当局眼看垮台了,才硬塞给我一纸委任状,让我留下来领导地下工作,为党国卖命。我不愿硬着脑壳往共军的枪口上碰,想留下来继续当校长,又担心共产党饶不了我这个国民党的县长,只好带着老婆娃娃逃出来了。”
洪三品起夜,去碉堡后面的林子里屙罢尿回到坝子上,碉堡里投出的光团引起了他的好奇,便走了进去。
一枝花也醒来了,看见男人进了碉堡,也从凉席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夫地跟了上去。
洪三品看见游少卿还在油灯下看手抄本:“兄弟,这都啥年月了,你还看得进去书?”
游少卿说“我看的可不是一般的书。这是几天前在你面摊上吃面的那位江湖异人送我的宝贝。”
“宝贝?”
“听说过上江湖上折白党么?”
“听说过,吹得神乎其神,可从没见过。”
游少卿扬扬手中的手抄本:“这就是拆白党秘不外传的3大秘籍《英耀篇》《扎飞篇》和《阿宝篇》。”
“薄薄几张纸,果真能让中环汇丰银行金库里的黄黄金港币自个儿乖乖地飞到我们这碉堡里来?”
“凭着这宝贝,只要能做成一桩大阿宝,就再也用不着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一枝花闯入嚷道:“要做大阿宝,我这里就有一头肥猪。九龙有个龙大少爷,老汉死之前是广东有名的大军头,家财巨富,在九龙油麻地铺面连片,全是他老汉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家伙算得个风流公爷,屋里养着一大四小五个太太,还隔三岔五跑到鸿禧酒楼来听我唱曲,看他那副饿捞饿虾的样子,明明白白是想打我的主意。”
洪三品说:“我早看出那家伙不是个好人。”
游少卿说:“贪者必**,君子引为大戒,佛门亦以为五戒之首,故做阿宝者,咎不在我,而在彼。”
一枝花说:“这话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就是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游少卿说:“此言大谬,贪官者,民贼也;奸商者,民蠹也;豪强者,民之虎狼也。其或以智欺愚,恃强凌弱,坑人孤寡,谋人财物,此皆不义之财也。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不报在自身,亦报在儿孙。不义之财,人人皆可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坑非骗也,顺天之罚而已。”游少卿接连甩出《阿宝篇》中的几段笈语,将眼前这对男女镇得呆若木鸡,这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次做他龙大少爷,只要大哥和我勾起手来干,我包让他乖乖掏出几大砣黄金。”
一枝花叫道:“就是,就是,不义之财,他用得,我们也用得。”
游少卿正色道,“游家历代祖宗均是行善之人,少秋有辱斯文,决意做此下作之事,实在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巴望弄他几砣黄金回来,在吊颈岭上办一所小学校,让我们的后代,能够读书识字,不要因这场战争,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洪三品急不可耐嚷:“游老弟,你莫再和大哥绕圈子了,现在吊颈岭上好些有几个钱的人,都跑到九龙新界租房住去了,留下来的几千人,都是荷包比脸皮还光生的角色。实说吧,只要能弄到金子,跳火坑大哥也陪你!”
游少卿说:“就我和大哥,还做不翻他龙大少爷,你还得出笔大钱去妓院里雇个漂亮妞儿。这妞儿,一要可靠,二要胆大机灵。事成后,分给她一点赚头就行。”
洪三品说:“妓院里那帮烟花女子,我放心不下。罢罢罢,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让你嫂子出一趟山吧,咋样?”
游少卿道:“有嫂子出山,当然是最好不过!可嫂子她……”把脸扭向一枝花:“为了让龙大少爷中套,这假戏没准还得真做,就不知嫂子的意思……”
洪三品说:“神仙下凡,还须得问她这土地菩萨么?我花银子把她从院子里赎出来之前,她就不晓得已经和多少男人睡过了。干这种风流事,莫非她这种熟角儿还会脸皮发躁?”
一枝花用指头戳着洪三品的额头,撇撇嘴儿骂道:“黑心鬼,早晚要挨塞炮眼!”
游少卿和洪三品合计好,正按计划行动时,不想一枝花临阵倒戈,导致东窗事发,俩人都被龙大少爷送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