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军用衬衣和长筒马靴的孙立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色光亮的棕色马,扶着黄正骑到马背上,然后牵着马走入围场,交给黄正一根马鞭。
陈良埙突然驾驶着敞篷吉普车冲上马场,大喊:“老总,陈长官的紧急电话。”
孙立人对黄正道:“骑马的要领我已经对你交待清楚了,在马上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平衡。我有急事,你自己先练着吧。”
孙立人上了吉普车,离开了马场。
马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黄正扬了扬马鞭,又不敢抽,试着用马靴的后跟磕马的肚子,并喝着:“Gallop!Gallop!”(就是催马“小跑”的意思,是骑马人常用的字眼)。
但那马只当耳边风、不肯挪动半步,黄骑在马背上一筹莫展,唉声叹气。
阿珠在一边喊:“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阿英嚷道:“黄秘书,用鞭子一抽马屁股,它就乖乖地跑起来了,我看长官骑马都是这样的。”
黄正说:“我可不敢抽它,它要是发了怒,把我摔下来怎么办呀?”
阿珠摇摇头:“那就没办法了。”
黄正强作欢颜道:“它实在不动弹,那我就坐在马背上听风看云好了,反正这里风景也不错。”
过了一阵,没人催它,马倒摇晃着尾巴移动了。
阿珠阿英高兴地喊:“嘿,它走了,它走了噫。”
黄正也兴奋不已,可没想到马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循着来路往马厩方向走去。
阿珠阿英跟在马屁股后面直嚷:“错了,往这边走,马儿,听见没有,往这边走。”
马儿不理,一直往马厩走去,马脖子上的小铃铛一路响着,响进了马厩。
黄正感到很难为情,又十分好笑,一蹁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直叫:“算了,这马一点不乖,不骑了,我再也不想骑马了。”
晚上,洗完澡的黄正穿着浴衣,赤脚走进铺着榻榻米的卧室。
孙立人正在浏览报纸,回首问道:“小黄,今天学得怎么样?有进步吧?”
黄正说:“还说哩,羞死人了,你一走,那马一点也不听我的口令。”
“我那马可是只习惯听英文口令的。”
“Gallop!Gallop!这不是你教我的口令吗?可它纹丝不动。我认为它是一匹长着一双势利眼的马,它只服从你这个大将军,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小秘书放在眼里。”
孙立人乐了:“是吗?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后来我没催它反而自己动弹了,可是却埋着脑袋直接回到了马厩里,还害得我摔了一跤,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孙立人哈哈大笑:“我不给了你马鞭,它要不听话,就用马鞭抽它吗?”
“我哪儿敢啊,我怕它一发怒,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
“马是十分聪明的动物!人一骑上去,马就知道此人会不会骑。”说着,自己便跪在榻榻米上,两只手在地上撑着,弓着身子做出马的样子。
黄正说:“那我就上马试试了。”
孙立人说:“请吧我的小姐。”
黄正快乐地骑在孙立人的背上,用手拍打他的身后喝着:“Gallop!Gallop!”
孙立人随着黄正发出的口令声,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动。黄正不动手,孙立人就动弹,拍打几下,他就加快速度走几步,乐得黄正大笑。孙立人突然平趴在地上,黄正人仰马翻,尖叫着跌落到榻榻米上。
黄正咯咯笑道:“你这是什么马呀?”
孙立人说:“刚才是一不小心马失前蹄了,重新再来,重新再来。”
孙立人再次弓起身子,让黄正骑在自己背上。这一次黄正学乖了,一手揪着孙立人的衣领,一手拍打他的肩膀高呼着:“Gallop!Gallop!”
孙立人绕着屋子快速地爬行了大半圈,再次猛然趴下来。黄正又一次翻跌在榻榻米上。
黄正大喊:“不骑了,不骑了!一次次马失前蹄,此非良驹也!”
孙立人咯吱黄正,黄正笑得透不过气,也去咯吱孙立人,俩人紧搂着翻倒在榻榻米上……
孙立人吻着黄正的额头和脸蛋,像梦呓一般在她耳边说:“小黄,不要离开我。我不要你离开我。”
黄正带着哭音:“可是,我终究是要离开你的呀!”
孙立人用温柔热情的吻堵住黄正的嘴。黄正无意中抚摸到孙立人左肩上的一个3角形的小洞,惊叫起来:“怎么会窝进去这么大一块?好恐怖啊!”
孙立人说:“这是淞沪抗战时在温藻滨受的伤,当时一发炮弹在我身边爆炸,浑身上下钻进去13块弹片,血都快流干了,要不是当时担任连长的李鸿把我从阵地上背下去,我孙立人的名字,早就进忠烈祠了。”抚摸着三角形伤疤说,“从这里取出的弹片,是最大的一块,伤好后,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洞。”
微风吹起白色的窗纱,湛蓝的天空上疏星点点。
孙立人已沉沉睡去,旁边的黄正却大睁着眼,耳畔,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和马脖子上小铃铛细碎的声响。
黄正闭上了眼睛。声音渐渐远去,远去……
傍晚,孙立人刚刚洗过澡,赤着上身、用很大的白毛巾包裹着下身,安闲地坐在长沙发椅上,看到黄正走进来,用手拍拍他坐的那长沙发,要她坐在他身边,从茶几上抓起一张纸片,微笑着递给她。黄正接在手中一看,惊喜地叫起来:“聘书啊!还是幼童兵总队的中尉文书,真的假的呀!”
“你没看见下面是我的签名和关防吗?这还能有假?”
黄正高兴得扑进孙立人怀里:“我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工作,就像……哈哈,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终于驰进了宁静的港湾。”
孙立人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嗬,真没想到,你还有一点女诗人的潜质啊!”
晨,盥洗室洗脸盆上的镜子不大,黄正对着镜子刷牙,孙立人进来了,黄正咕噜着说:“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完了。”
孙立人说:“不急,你慢慢漱洗吧。”很惊讶又十分有兴趣地问,“你是直着刷牙的?”
“是啊。”
“你妈妈教得真好!”
“这可不是我妈妈教的。读小学的时候,我们都在学校吃午餐,而且我们都有脸盆、毛巾、牙刷在学校里的洗脸架上。吃过午饭后,老师看着我们刷牙、一定要我们直刷的。”
“你上学的这所学校一定很好!我要晶英直着刷牙,她怎么也改不了。”
“年纪大了,大概就难改变习惯了。我的爸爸妈妈总让我们读最好的学校,但我觉得我读的周南中学最好,那是一所学术味很浓的中学。我妈妈也是周南中学的高才生。”
“你读的金陵女大,也是声望很好的呀!”他专注看着镜子里的黄正。
黄正把镜子前的位置让给孙立人,自己在一旁洗脸。
孙立人对着镜子刮胡子,带着满脸白花花的肥皂泡去亲黄正刚洗净的脸蛋。
黄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咯咯傻笑:“你看你,把我变成个圣诞老人了!”
孙立人笑道:“还圣诞老人哩,你顶多也就是个圣诞姑娘。”
“别疯了,我的大将军,赶紧整理仪容吧,我可不愿意让来接你上班的陈秘书看到,我在长官面前竟然如此不分上下,不论尊卑。”
孙立人说:“今天不去总司令部,我要亲自开车带你去垦丁海边玩玩。”
黄正高兴地嚷起来:“哎呀,听说垦丁以前是专供日本的达官贵人疗养的地方,漂亮极了,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整天呆在行馆里,我也闷得慌。”
黄正和孙立人走出客厅,下了台阶,看见罗德辉已经把轿车开进了庭院,陈良埙坐在副驾驶座上。
黄正从楼里出里,一眼看见大门旁边,葛参谋和几名卫士已经上了两辆敞篷吉普车,沮丧地说:“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我还以为今天就我们俩人安安静静地去海边玩哩。每次出去玩,都是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的,就像上山打老虎一样,心里想说的话也不能说。”
孙立人轻轻拍着黄正的肩膀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嘛,没办法的,只有辛苦你尽快习惯喽。”
黄正只好懒洋洋地随他上车。
车队穿出一片椰林,在一座看上去既坚固又精致的两层小洋楼前停了下来。
小洋楼耸立在一大块礁岩上,海浪不停地拍击着楼脚下被海水冲蚀出的大大小小的洞穴。
黄正环顾了一下四周,赞叹道:“垦丁真是名不虚传,太漂亮啦!”
孙立人问:“知道为什么叫垦丁吗?”
黄正说:“我哪儿知道?”
“清同治时,从大陆发配来的一批壮丁,到了现在这个台湾最南部的地方开垦,这里便被后人称为了垦丁。垦丁属屏东县管辖,东临太平洋,西靠台湾海峡,南望巴士海峡。”
“你不像个将军,倒像个大学里教历史的教授。”
“教历史我可不行,我在清华从预科到本科,读了9年,学的是工科,到了美国普渡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学。这辈子真要有改行的那一天,我就到大学里当个教授,教教土木工程倒还不至于成为南郭先生。怎么样,来垦丁玩开心吧?”
“当然开心呐,不过,这种开心的时候太少了。你经常一走就是好些天,想你的时候我又不能给你打电话,再说,家里的军用电话我也不会用,又不好意思问副官。”
“傻孩子,闲的时候就看书啊,我书房里那么多的书。还不能让你打发时间吗?”
“你书房里的书我差不多全都翻过了,什么《孙子兵法》《曾文正公家书》,还有德国将领、美国将领和总统写的回忆录,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说起来我在大学里还是专攻历史的,可是我最恨读近代史。”
“说说,什么理由?”
“中国人自古就讲究个盖棺定论和为尊者讳,很多曾经创造历史和改变历史的人死去不太久或者还没过世,尘埃尚未落定,等岁月过去后再读,可能会更加真实一些。”
“你还真有点儿思想。”
“我真希望你这个大将军书房里有一本《三国演义》,或者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算有一本《唐诗三百首》也好啊!可惜,我想看的什么都没有。”
“想看什么书,你自己可以上街去买呀。”
“我到屏东两个多月了,出了行馆大门,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书店的门朝那个方向开都不知道,甚至连屏东是市是县是镇,我也从未留意过。”
“你来之前,是姚副官专门负责我的生活,你想要什么书,给他打个招呼就行了。小黄,我很喜欢垦丁这个地方,忙里偷闲常到这里来清静清静,你陪我到小楼上去看看吧。”
黄正站立在窗前,凝望着弯月形的沙滩与蓝色的大海。
孙立人站在她身后,也在欣赏这美丽的景致。
黄正一脸陶醉地说:“要是在这儿放张书桌,真可以写诗了!”
孙立人将双手搭在黄正肩上,轻声问她:“小黄,你喜欢这幢小楼吗?你要是喜欢,我就用你的名字把它买下来,以后你就可以经常到这里来住了。”
黄正连忙掉转身来问道:“那你呢?”
“我当然也要来,但这儿去上班不方便。每星期我至少会来一次的。”
“那我不要!不要!我不想离开你!一天也不想!”
孙立人把黄正紧紧搂抱在怀里:“小黄,那你要我怎么办?你不是说想去美国留学吗?我想,也许你不喜欢天天看见我,希望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黄正娇声叫道:“不是这样的!我要天天看到你。如果你不能够让我天天见到你,那就是你不想让我再见到你。”
孙立人轻轻叹息一声:“啊,我的小黄!你太天真了,官身不由人啊,我怎么可能天天陪在你身边?”
海涛在屋脚下澎湃地拍击。
黄正夸张地伸出双手,紧紧扣住孙立人的脖子,有如被吓坏的孩子般大叫:“我不要住在这鬼屋子里,我会天天梦见日本人打来的!”
孙立人吻着她道:“傻孩子,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害怕,我会爱你、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不喜欢这房子,我们就不要。”
俩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楼下响起沉重的靴子声,黄正赶紧松开手,机警地转过身去。
孙立人说:“没事,是陈秘书。”
陈良埙人未上楼,一声“报告”已飞了上来。
孙立人:“讲。”
“通讯车已到,前线有情况。”
孙立人来不及说一个字,大步冲下楼去,紧跟着他的声音飞了上来:“小黄你自己玩吧,我把罗副官留下来陪着你。”
黄正落寞地站在窗前,看着孙立人等出了庭院,上了汽车,一溜烟钻进了椰林。
黄正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在浪花里奔跑,她捡起一根长长的竹棍,在沙滩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海浪一下子漫了上来,“人”字不见了。
一个大海螺被海浪卷到了沙滩边,黄正捡起来,用海螺在沙滩上写下“镜花水月”4个字。
海浪漫卷上来,很快又将“镜花水月”4个字的下半部冲得了无踪影。
黄正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