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后。南京。
一辆吉普车驰入眷村,在一所小院门前停下。
领章上有一颗金星、身穿深灰色国军少将军呢服,和缅甸时期相比已经明显老了一头的柳丹青从车上下来,吩咐副官:“明天一早接我去训练司令部开会。”
莫慧凌抱着小女儿从屋里出来,猛地看见了丈夫,惊喜地大叫:“啊,爸爸回来呐,快,志文,快出来迎接爸爸!”
儿子志文闻声跑出来,看着眼前的将军,神情既高兴又有点害怕。
莫慧凌叫道:“还傻着干啥?还不快叫爸爸!”
柳志文赶紧叫爸爸。
柳丹青亲切地用手指头轻点着志文的额头说:“慧凌,你给我生了一对金童玉女,劳苦功高啊!”
莫慧凌说:“仗都打成眼下这副模样你还有心开玩笑,这些日子,好多人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每天都有人烧香烧钱纸。我都几天没睡好觉了,又惦着留守处的电话,又害怕电话响,这下能看到你活着回来就是一天之喜了。”
柳丹青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塞给志文:“这可是烟台苹果,最有名的。”
志文抱着苹果欢天喜地跑了。
柳丹青独自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和文件,将欲带走的书籍捆扎起来,不要的扔到墙角。
柳丹青搭上板凳,将挂在墙上的父母亲的遗像取下,将照片从相框里取出,卷起来用报纸包好。
莫慧凌进来了:“都收拾开了,唉,这些年我搬家都搬害怕了,一儿贵州,一会儿重庆,一会儿南京。原以为到了南京能过上几年安心日子哩,没想这才多长点时间啊,又得搬了。”
柳丹青说:“上面催得紧,我估摸这两天就要动身。”
莫慧凌一边帮着收拾,一边说:“虽然前些年为齐副师长的事,老总一气之下把你从缅甸扫地出门,可你从陆大毕业后,他还是让你到他的新1军去抓练兵,眼下委员长让老总专司练兵,他当然离不开你这样的老部下了。”
“老总到底是个性情中人,能让我回去,还是我给他写的那封信打动了他。”
“你那封信写得实在是情透纸背,我时常拿来教育志文,都成家里的传家宝了,好些句子,我能倒背如流哩。”
“哈哈,我可不信,背几句给我听听。”
莫慧凌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职十余年来毫无积蓄,仅持刻苦勤俭以图存,于公于私,复无苟且……现职家中有七旬老母在堂,素乏奉养,每以忠而忘孝以为搪塞之口实,午夜扪心,自深知于人子之职责多亏,心痛不已。窃职下有妻口数口,大者尚不盈十岁,正在求学之中,小者犹在怀抱,嗷嗷待哺,年来全赖几斗军米勉强维持生命,此次裁员,若职之底缺不能保留,家中赖以生存者一旦断绝,则际此困难严重物价高涨数百倍之今日,阖家老小,惟有束手待毙而已……”
柳丹青摆摆手:“打住打住,想我刚刚从美国人办的将官班深造出来的堂堂国军少将,竟有发自肺腑的如此乞怜之言,至今思来,仍让人心酸不已啊。”
深夜,夫妇俩靠在床头说话。
“一山难容二虎,在远征缅甸时便结下心结的总司令与杜聿明这次又掐起来了,蒋介石到底还是向着黄埔系,把东北交给了黄埔系的大佬杜聿明,却对欧美系的总司令来了个明升暗降,免去老总新1军军长之职,给了一顶陆军副总司令兼训练总司令的官帽,让他去台湾专门训练新军。”
“我们做眷属的和你们当兵的想法可不一样,只要离战场远一点,到哪儿都行。这些日子死的人也太多了,眷村里三天两头都在开追悼会。周围花圈的价钱,那是打着滚往上翻啊。”
“总司令这次亲点了四五百个新38师的老家伙前去台湾帮着练兵,原来113团的郭廷亮、李冬青也都榜上有名。”
“好嘛,还是用惯了的老人,使起来顺手些。”
“只可惜抗战胜利后杨万里回了湖南老家,要是他还留在新1军,这次也去台湾练兵,我们一帮老家伙能够汇在一起就闹热了。”
“我看你们这帮老袍泽里,还只有万里最聪明,他回到老家,在县上当个保安团长,我看比你这专管练兵的将军还吃得香哩。”
“你知道个啥?万里回老家可不是为了当啥保安团长,他给我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他说他坚持回老家,主要是不愿意打内战。”
“唉,那时候不想打内战的人多喽,可真正能像万里一样挂冠回乡的人,又有几个啊?”
柳丹青想起在缅甸的这些老战友,一夜无眠。他深为自己没能参加缅甸大反攻而悔恨,更深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副师长、新38师的军魂齐学启而自责……
齐学启一行越往前走,公路上的士兵越多。人人神情沮丧,脚步匆匆,一副兵败如山倒的惨状。
前面的一座大桥被独立军便衣队炸毁了,溃退的官兵都在涉水过河。
齐学启无奈,也只得下令弃车徒步赶路。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来路上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公路上也是一片惊慌的嚷叫,接着,溃兵像怒潮一样汹涌澎湃,没命地跑了过来。
毛卿才拦住一个溃兵问:“兄弟,怎么回事?”
溃兵脸都白了:“还不快跑,鬼子从山上绕了过来,把后面的弟兄们截住了!”
毛卿才说:“副师长,眼下是前进不能,后路被断,这可怎么办?”
齐学启大口抽烟,焦急地踱开了步子。
官兵们全都怔怔地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齐学启把烟头一扔,当机立断:“回不了师部,那就只能进山。马上去追杜长官,找到杜长官后,再用电台和孙师长联系。”
一行人下了公路,往东面的山里而去。没走多远,突然听见有不少人在叫喊:“副师长,副师长!”
听上去声音凄切、惊恐。齐学启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循着声音寻去。
这时,几名士兵和两名女护士从旁边的一片香蕉园里跑出来。
齐学启一眼认出为首之人是新38师的一位排长,赶紧叫道:“蔡排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蔡宗夫排长说:“副师长,我奉柳团长的命令往军部野战医院送伤员,可一路追来也没追上,连医院撤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晓得。副师长,现在军部都丢掉汽车和重武器进山了,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跑,又不忍心,这些伤员,毕竟是我们的战友啊。”
齐学启走进香蕉园一看,深及膝盖的荒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一群血肉模糊的伤员。
齐学启问:“一共送下来多少伤员。”
蔡宗夫回道:“43个,有一半的已经断了气。大家在汽车上热得受不了,就钻进这香蕉林里躲太阳来了。”
伤员们也急急慌慌地说开了。
“我们已经听到消息,日本人追上来了,杜长官已经下令烧毁所有车辆,不管轻伤重伤全要靠着两条腿走路回国。”
“副师长,老缅见了中国兵就眼洞里冒血,抓住就往死里整,部队要丢下我们,弟兄们就全没命了啊!”
“长官,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带上我们一起走吧!”
“大家放心,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带弟兄们一起回到祖国去。”齐学启提高声调喝道,“还能动弹的弟兄,都给我站起来!”
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伤员忍着疼痛,或是撑着竹棍木棒,或是相互搀扶,都尽可能挣扎着站起来。
香蕉树下还躺着4个实在站不起来的伤员。
齐学启说:“眼前的战况弟兄们都清楚,远征军暂时遭受了挫折。但我们元气未伤,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大家再卷土重来!我现在得马上带领弟兄们去追赶大部队。”
伤员们哭哭泣泣地说开了。
“长官,我伤得重,动弹不了了,你给我留一颗手榴弹吧,我会了断自己的。”
“长官,我是湖南岳阳县城关镇的人,家住水巷子123号,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请柳团长一定记着给我家里去个信儿,就说我伍士耀,没有给祖宗丢脸。”
齐学启说:“弟兄们别说丧气话,能动弹的,我带上你们一起走;动弹不了的,我就抬着你们走,回去把伤养好,大家再一起重返缅甸,报仇雪恨!”
齐学启走到站不起来的重伤号跟前,屈下身,抓住手,要背他上路,感动得战士和伤员们尽皆失声痛哭,无论如何也不要他背。
毛卿才说:“副师长,当兵的都知道你和孙师长从来就爱兵如子。能在你们这样的长官手下当兵,死了也值!你岁数大了,这种出力使笨的事,还是让我们年轻人干吧。”他硬把那名重伤员从齐学启手中夺了过去。
蔡宗夫、张书祥等战士也都争着拥上,把另外3名重伤员也背了起来。
齐学启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听枪声敌人离这里已经不远,我们赶快翻过眼前这座大山,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扎几副担架,抬着挂彩的弟兄走。”
他们走下路基,向着黑压压的树林中走去。
此时夕阳悄然坠落,天地间腾起一片暮色,山风呼啸,林子里发出涌浪般的声响。
柳丹青率领113团从卡萨撤下,穿行在深山密林之中。
柳丹青一边行军,一边忧心忡忡地对杨万里、游少卿说:“师座胆大包天,公然违抗杜长官之命,擅自决定全师向西穿越那加山脉进入印度,像你我这种在黄埔泡过几天的小官,夹在中间就实在难做人得很呐。”
杨万里抱怨道:“英国人和我们七爷子八条心,每到关键时候就拉稀摆带。这下倒好,连中国人自己内部也是令出多门,弄得下面的带兵官不晓得听哪个舅子的才好。这仗还咋个打?咋个打得赢?”
游少卿说:“杨营长倒是一语中的,看清了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何在!弟兄们在战场上个对个和日本人较量,哪里就输给他们了?可千军万马,连谁说了算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这仗连战连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孙师长能够在仁安羌以少胜多,一鸣惊人,靠的就是八个字,‘违命行事,出其不意’。今天孙师长再次冒死抗命,独断专行一回,我看未免不是件好事。”
柳丹青率领113团官兵悄悄地钻进了一道山沟。四周一片漆黑,沟底“哗哗”流淌的溪水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柳丹青突然摆摆手,让队伍停了下来。四周死一般的静。
他仿佛自语般说:“这种地形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还是小心为上。小郭子,派几个弟兄到前面探探路。”
毛狗子带领3名战士弯着腰向前摸去了。走了不到两百米,左面的山头上突然响起机枪的射击声,火力很猛,毛狗子和3名战士沿山壁滚进了沟底。
柳丹青吼道:“这是哈乞开斯式重机的响声,妈的英国人!”急忙大声喊叫,“游少卿,赶紧向英国人喊话,叫他们别开枪,我们是中国人!”
游少卿用英语喊了起来:“别开枪,我们是中国人!”
枪声一停,他们听见了山沟下的弟兄发出的令人心碎的惨叫。
暗处有人用英语喊:“中国人,注意,日本人就在对面的山头上。”
柳丹青赶紧喊道:“快下到沟里!”
不少人摔进溪水里,成了落汤鸡。
沟底怪石嶙峋,中国人四散开隐蔽下来。两位弟兄已经死了,英国人的重机枪子弹差点将他俩打成碎块。一位弟兄没有受伤,只不过摔进沟里头上被石头蹭破了一块皮。
毛狗子全身浸泡在溪水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郭廷亮跑过去把他抱到了一块岩石后面。
杨万里和几位兄弟也围了上来。
毛狗子的呻吟停止了,身子像一块冰。
郭廷亮握住他的手惶急地喊叫:“毛狗子,狗子兄弟!”
毛狗子睁眼看着他,眼角滚下几滴泪珠,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能吐出口,头兀地往旁边一歪。
郭廷亮捶胸顿足大哭:“兄弟呀兄弟,你啷个话都不留一句,就……走了哟!”
天亮以后,山林里起了很浓的雾。
柳丹青的队伍进了一道山谷,一枚炮弹蹭着岩壁向他们飞来,炮弹在岩壁上滑行了七八十米远近,“咚”的一声落到官兵们跟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中国人呆若木鸡。
郭廷亮大叫起来:“没有爆炸!没有爆炸!妈哟,幸亏这是枚哑弹!”
中国兵立即溜进谷底的乱石堆中隐蔽起来。他们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村子上空浓烟滚滚。一队英国步兵飞快地越过他们,顺着小路往村子里跑去。但是,他们刚接近村子,日本人突然开火,他们简直像冰一样地溶化掉了。
日本人趁势从村子里冲杀出来。
柳丹青喊道:“别开枪,让他们靠拢再打。”
当日本人离他们藏身的地方只有50米远近时,轻重机枪率先叫起来,冲锋枪与步枪也同时开火。日本人仰支八叉地摔倒在地。
这时候,对面山头上冒起一团灰尘,一队刚刚赶到的英国人开始用迫击炮对日本人轰击,对方的炮火立即被压了下去。
柳丹青喊道:“弟兄们,占领村庄!”
英兵也从对面山顶冲下来,与中国人汇合在一起,向村庄猛冲。
日本人从燃烧的村庄跑出来,在丛林与岩石后面顽强地抗击着对手的进攻。
中国人英国人冲进村庄,将拒不投降的日本人逐一消灭。
最后一挺重机枪仍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小山头上响着,好几个中国人英国人倒下了。
潘蛮牛端着机枪冲上去,也被打中。他猛地跪在地上,血水像红蛇似的从他胸前往外蹿,但他咬紧牙关,把圆盘里的子弹打光,才抱着机枪扑倒下地。
郭廷亮狂嚎一声:“蛮牛!”扔下机枪,掏出两颗手榴弹往山头上冲去。他像猿猴般灵巧,顺着山坡的侧面,在岩石与树丛后面躲闪腾挪,飞快地往上摸去。
中国人英国人一齐开火,压制着日本人的火力。很快,郭廷亮接近了日本人,他把两颗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最后的一个日本机枪手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敌人吓得目瞪口呆,郭廷亮抓住滚烫的枪管,把重机枪、系在枪身上的一串弹药连同死抱住机枪不放的日本人一起扯离地面,扔出10码开外,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到山脚下。
骑兵靴踏得地面蹬蹬响,郭廷亮很神气地走了下来。他头上缠绕着一根带血的黑布带,鼻梁左边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在他右臂来回晃动的是3个装着日制王八盒子的手枪袋,左胯上斜挂着一把鞘上镶有银饰的军刀。
英国人被刚才那一幕惊险的场面镇住了,他们伸出大拇指对着郭廷亮高声喊道:“中国人,了不起!中国人,了不起!”
华侨向导指着眼前奔涌不息的大河对齐学启说:“长官,这就是清得温江了。”
所有幸存者都瘫倒在沙滩上,一个个呲虎咧嘴,疲惫不堪,伤员们更是痛苦呻吟。
齐学启检查了一下,不少伤员的伤口已经严重发炎、化脓。
向导说:“长官,弟兄们走不动,只能扎竹筏,趁着大水漂到莱昆去。莱昆住的都是克钦人,这缅甸的克钦人,其实在我们云南那边就叫做景颇人,只不过因为英国人来得早,派了不少牧师进山来到处修教堂传基督教,还办医院与洋学堂,凡是有教堂有牧师的地方,比云南那边的景颇人开化一些,没有教堂和牧师的地方,克钦人就和野人差不多了。只要到了莱昆,教堂里药啊吃的啊啥都有,英国牧师肯定会帮助你们的。”
齐学启大声对战士们说:“你们都听到了吗?还能动弹的弟兄都鼓鼓劲,赶快把筏子扎起来吧。”说罢,摘下步枪上的刺刀,提着剌刀向河边的毛竹林走去。
毛卿才、蔡宗夫也招呼着士兵跟了上去。
天终于放了睛,河面上涌起浓雾。
齐学启带着剩下的17个人乘坐3架竹筏,乘着大水顺流向莱昆漂去。
河面上漂浮着大树小树,不少竹篱、竹床、竹椅等克钦人用的杂物,还有整座顶着杉树皮的木楼。
让他们最为惊心地是,其间还有不少中国军人的浮尸!
向导高兴地嚷道:“长官,看见了么?前面就是莱昆!”
透过迷蒙缭绕的河雾,他们看见河左岸有一个隐约着竹楼与尖顶教堂的村庄,河面上居然还有桥。
白子光突地一声惊叫:“糟啦!日本人!”
所有人都看见了,村口边的河滩上,一群光着身子的日本兵正在遛马洗马。
齐学启当机立断:“快往右岸撑!”
战士们拼命用竹篙撑着竹筏往右岸靠去。
已经迟了,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叽哩哇啦”地叫喊着,几声枪响震破了宁静的山林。
中国人紧张万分,水流湍急,虽然他们拼尽全力撑篙,竹筏依然离日本人越来越近。
此时日军已架好轻重机枪向着竹筏上狂扫。好几个人中弹落水。还有一拨日军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身子提着枪跃上坐骑,飞蹿过桥,向他们包抄过来。
面临绝境,齐学启大声激励官兵:“弟兄们,不成功便成仁,此其时矣!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跳河自裁!”
话音刚落,齐学启与白子光已经被子弹击中,倒在了竹筏上。
蔡宗夫一声大吼:“弟兄们快逃命啊!”随即“噗通”栽进水中。
河面上展开一场猎杀,日本人乘坐着一艘机器船和几架克钦人的弯头竹排,在江面上搜寻落水的中国士兵,厉声喝令落水者投降,对举手投降者并未杀害,而是命令他们扔掉武器,自己游到岸边。拒绝投降者,则立即开枪射杀。
3架竹筏,也被日本人牵到了莱昆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