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月牙儿在如烟的薄云中款款浮游,若隐若现。
夜色浓重了,伊洛瓦底江两岸绵延不绝的篝火看上去蔚为壮观。空气中飘溢着好闻的带有焦煳味的松木的清香。遍地蛙声响起,微微轻拂的夜风裹带着料峭塞意。一支加弱音器的小号在对岸的篝火旁呜咽,总让人想起一个孤独的老人在苏格兰莽莽****的荒原上悲怆地歌唱……
身体疲累已极,福灵安却辗转难眠……脑海中犹如起伏的汪洋……这是多么难忘的时光——炮火、硝烟、杀戮、流血、数不清的死尸,而他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中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温情!
“福灵安,你快带着虞兮萍跑!”他永远忘不了游少卿最后留给他的那一声信任的喊叫……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游少卿把他视若朋友信任,游少卿为救鲁斯顿联络官所表现出来的英勇行动,使他强烈地震撼了。
溃逃中,他觉得他的良心在对他不住声地呐喊:“福灵安,你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他和欧弟交替背着虞兮萍飞跑,那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他的心中油然升起正在进行伟大非凡事业的人才配有的自豪与荣誉……一切的杂念皆已消失……紧伏在他背上的虞兮萍也远不是一个仅能激起异性情欲的姑娘,而是一个具有世界、人类意义的母亲,那是慈爱、温柔、多情、纯洁的化身啊!他这样做,绝非是为了那传统的江湖义气所驱使,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那是一股陌生而又实实在在温暖人心的善的力量——在胸中撞击升腾,迸溅出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而现在,当他再度去感受去抚摸那善的力量时,他却隐隐地有了些儿羞愧。他为自己长时间对游少卿的嫉恨,为那阴险狠毒的一枪啊,幸亏没有打中而羞愧不已。当军刀像劈木柴似的戳进人的身体的时候,当炮弹把人的身体像掷破钵子似的掷向空中的时候,他那颗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垢的心突然被震醒过来,流淌着鲜血怆然呼喊:“人啊,怎么会变得像野兽魔鬼般的凶残?”
他那颗被血水浸泡洗涤过的心此时依然在他胸腔里怦怦蹦跳,然而,游少卿死了,鲁斯顿联络官死了,一起出国来的许多中国人也死了,还有那么多……啊,那么多英国人、缅甸人、印度人、新西兰人、澳大利亚人也死了,他们为什么变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得不可抵御的力量使人类轻易地退化为野兽?……啊,人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水一样温柔地相处?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何况,他那狭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这样一份重量。
福灵安异乎寻常的情态,使身边的虞兮萍忐忑不安了。
“福灵安,你为什么哭了?”
“没有,没有。”福灵安赶紧擦擦眼睛,把盛着咖啡的饭盒递给她,赧然道,“我给你煮了点咖啡。”
虞兮萍把饭盒放下,悲凄的神色又罩上了她的脸,她嗫嚅着:“我梦见游少卿……已经死了……啊,他会死的……日本人会打死他的。”
“不不,他不会死的。他跑散了,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福灵安用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去竭力安慰她。
虞兮萍直直地望着他,无言的清泪潸潸而下。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蛋,她的皮肤焕发出红玉一样的光辉。钢盔早已揭去,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像一个带着山风野味的中国农村的姑娘。
对呀,现在游少卿不是已经死了么?我为什么不能爱她,得到她的爱……他的全身战栗起来:天呐,我在想什么?我……我还是我么?
一只口琴,在河滩上幽幽地响起,仿佛是一个死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在寞寞长夜里时断时续的啜泣……
冷,真冷啊!……游少卿觉得浑身血液已经凝固,两条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觉,仿佛已脱离开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江底。
那一弯月牙儿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间一片朦胧。水面粼粼闪动着细碎、清晰而颤抖的小波纹。
一颗星,仿佛跳动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划出一道亮光,无声地滑向了岸边的山脊后面。唯有徐徐江风掠过起伏的波纹时发出的轻微啸声,让人依稀可闻……
是东方的菩萨慈悲,还是西方的上帝保佑?他和鲁斯顿联络官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在乔克巴当下游几英里远近的江面上看见了一块从浮桥上被炸落到江里的大木板,他欣喜若狂,游过去死死抓住了这块救命的木板……
天色尚明的时候,他们看见大批日军士兵在两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里、苍翠的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们不敢爬上木板被日本人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浮尸不少,使他俩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才尝试着爬上木板,可是木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他们只好将上身趴在木板上,下身仍浸泡在江水里,任其顺水漂流。
……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远?眼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全不知道。鲁斯顿起初还能强撑起精神与游少卿说说话,可现在明显地不行了。牙齿咯咯地打颤,脸色灰白,一对蓝眼珠也失去了鲜活气,在苍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鱼一般的颜色。
脸对着脸,近在咫尺间,却长久的相视无言。
“上校……你……怎么样……还行吗?”游少卿费力地嗫嚅着。他的牙齿也抖得厉害。
“行……孩子……我能……挺住。”鲁斯顿强作坚毅地向他点点头。
游少卿那静如深潭似的脑子里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吃力地抓着木板挪到鲁斯顿身边,把他的皮带也抽了下来,将两根皮带系在一起。他觉得十个指头尖上全打进了铁钉,痛得钻心。
“你……干什么?”
“别动……联络官,我把你捆在……木板上,你会……轻松一些。”游少卿将皮带兜住鲁斯顿的上身,再把皮带固定在木板上,这样,联络官的双手就不必死死抓住木板了。
“孩子……看到你的心情……好多了,我真为你……高兴。”
“咳,钱嘛……毕竟是身外……之物,再怎么想……它也不会回来了……我又冷又饿……真想喝口……热汤。”游少卿又挪回到对面,以便保持木板的平衡。
“孩子,打起精神来吧!我们既然已经……战胜了死亡,就一定能够战胜……饥饿与寒冷。”
联络官踊跃地耸动着身子,两条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木板上敲击。
他振奋了一下精神,继续说道:“战争迟早会结束的,如果失败,我也就不会再存在了;如果胜利,啊哈,孩子,我一定请你到我家里,当然还有你那美丽的未婚妻和我们一起生活,我的阿斯米娜会像亲人一样地待你们的。我可以帮助你们加入英国籍,包括你们的孩子再也用不着回国去了,你们那个国家太穷太愚昧,像地狱一样的黑暗肮脏……啊,孩子,请你原谅,我绝不是有意的。”
听到联络官这样放肆地糟蹋自己的祖国,游少卿心中难受极了,可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只好淡淡回道:“没什么,你的话虽然让我无地自容,但事实确是如此。”
“孩子,你一定要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就是靠希望走过来的,它会使你在任何困难面前永不消沉。”
他们对视着沉默了。
转过一道湾,大河两岸,出现了连绵不绝的篝火。
“孩子,我的眼睛不行了,你看看是我们的军队,还是日本人?”鲁斯顿激动地说。
游少卿紧张地注视着河岸上的动静。士兵们围着篝火睡去了,偶尔可见几个游动的黑影。
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苟延残喘着,用僵硬的双腿蹬动河水,悄无声息地向河岸缓缓靠去。
“日本人!”游少卿突然看清了哨兵头上的驱蚊布片,赶紧叫道。
他们立即掉转头,拼命地向河心游去。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使他们像被放了气的皮囊,顿时变得萎颓不堪了。
饥饿和寒冷如一对形影相随的魔鬼,联袂而至,又将他们死死攥住。
再无声息,只有河水幽幽地流。
“孩子……啊……不太妙……我眼前怎么老是……晃动着……死神的影子?”鲁斯顿显然心枯力竭了,他的脸贴在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呢喃着。
游少烽也是奄奄一息了,他的头脑里一忽儿昏沉,一忽儿清醒……整个身体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颗垂死的心在挣扎……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见,眼中的世界黑如锅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他们此刻是在丹那沙林河上,还是在伊洛瓦底江上,离曼德勒还有多远?还有多久才能逃出日本人控制的地方,真要到重获自由的时候,没准他和鲁斯顿已经变成两具浮尸了。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虞兮萍,虞兮萍,你跑出去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啊?”他无声地呐喊着。他突然认识到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一个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
“联络官,鲁斯顿先生!”他诧异地喊道……我不是已经用皮带把他系在木板上了吗?他怎么会挪到我的身边来了?
那人一声不吭,身子在水中浮**隐现……一股强烈的臭味冲进他的鼻孔,啊,死尸!他吓坏了,赶紧用力把他推开。
他的惶乱举动,鲁斯顿毫不知觉。
“联络官,你……怎么了?”
仍不理,花白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过去,在鲁斯顿脸上拍了拍。
鲁斯顿终于醒来了,脸仍贴在木板上,眼睛呆滞地瞪着他。
“联络官,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我们…已经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了!”
鲁斯顿悲苦地摇了摇头,一绺白发搭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说话吧,联络官,给我谈谈你的阿斯米娜!”
他突然怔住……他听到了一种神奇而熟悉的声音透过沉沉夜空悠悠袅袅地飘了过来……
口琴声……啊,那是郭廷亮的口琴声!!……哀怨如诉的旋律正在闪动着微弱波光的江面上缠绵悱恻地流泻……
“郭排长……郭廷亮!”他昂起头,拼命向着河岸上口琴声飞来的方向喊道……他感到自己的喊声是多么的微弱。
他的眼泪哗地冲出眼眶。他奋力地蹬动着双腿,嘶声狂叫:“我是游少卿!我和联络官……在一起!”
隐约听见鼓噪声。
不少人从篝火边跳了起来。
他看见水花四溅,有人——不止一个——正飞快地向他们游来……
“是游记者吗?”
他听出那是李冬青的声音……顿时,他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