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顿和游少卿抬着日军少佐进入了熟愁的乔克巴当,他们看见到处是都得意扬扬的占领者,有的叼着香烟,傲然目空一切,有的高昂头颅,脖颈上道道横肉凸现,有的戴着单片眼镜,手里拿着英国军官的马鞭。全都是一副神气活现趾高气扬的样子。
日本军队足足过了两个钟头。
“上帝啊,这简直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一群魔鬼!”鲁斯顿悲哀地叫出了声。
少佐得意地说道:“我和你的观感可是截然不同。在新加坡,在马来西亚,在香港,想必是我们战无不胜的皇军已经给你们留下了永难忘记的印象吧?”
鲁斯顿说道:“我对你们的军队充满憎恨而又肃然起敬。我不能不承认,仅靠目前我们英国在亚洲的军事力量确实难以抵挡你们的大军。”
“谢谢你的坦率,前少校。”
“可是我相信,只要美国人与中国人全力以赴地和我们英国人一起对付你们,你们的攻势就会立即被遏止住。”
“哈哈,难道我们当前面对的敌人不正是英美中3国大军吗?在英勇的日本皇军面前,你们全都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鲁斯顿与游少卿抬着日军少佐,来到了乔克巴当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大教堂顶部剩下的最后两根“手指头”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骤起的喊叫,使鲁斯顿猝然止步。他看到走在前面的游少卿身子猛地一震,凄惨地号哭起来。
鲁斯顿对日兵喊道:“快接住担架。”
担架一放下,鲁斯顿立即跑上前去:“孩子,你怎么了?”
游少卿哭喊道:“日本人杀死了他们!这群恶棍!这群丧尽天良的杂种!”
这一刻强烈的刺激使游少卿突然清醒过来,正因为清醒过来他才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痛骂。
不少日本兵远远地注视着疯子似的游少卿,幸亏他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否则,一颗子弹就会让他立即住口。
鲁斯顿抬头望去,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老人、妇女,还有幼小儿童的尸体。在地上蜿蜒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游少卿大叫:“联络官,你看见了吗?日本人……杀死了虞兮萍的母亲和印度忠仆,还把他们吊在木架上!”
高高的木架上,悬吊着一男一女的尸体。男的没有双腿,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摇**,旧式英国军服穿在他宽厚的身子上,胸膛被打得犹似蜂巢,一杆毛瑟枪,吊在他的脖子上。女的紧闭眼睑,平静得看不出她死时曾有过一丝的苦痛。
鲁斯顿叫道:“我看见了,孩子,让我们为这些被残杀的无辜百姓哀悼吧!”
少佐愤怒地吼道:“前少校,这条支那猪在叫什么?”
鲁斯顿转脸盯着他:“难道你的良心不感到震撼?这座城市已经被你们毁掉了。日本军队所到之处,轰塌教堂,焚烧城市,还大批地枪杀平民百姓……”
少佐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小胡子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住口!对于任何一个胆敢向日本士兵开火的家伙,我们绝不会以礼相待!”
“那满地横陈的妇女小孩,难道也向你们的士兵开了火?”
“他们是作为人质被处死的。我们杀死他们并不是对他们缺乏道德的行为的惩罚,而是作为对我们所有敌人的一种威慑和警告,在全世界面前显示日本的威力和姿态。”
“上帝呀!难道我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吗?你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你们的军队在中国的首都大开杀戒,炮轰香港,把新加坡城几乎变成了无人区,连教士也不能幸免……”
少佐的手从手枪套上松开了,冷峻地说道:“我坦率地告诉你,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同我一样,是带着武士的战争观念上阵来的。我们渴望着在战场上和对手较量,即使我们战败,也为对手的英勇叫好。是的,我们对南京大开杀戒,我们炮轰香港,火烧新加坡城。可是,当武装的教士带领着一帮帮无恶不作的市民阴险狡诈地伏击日军巡逻队时,难道我们还能对他们微笑吗?对于南京、新加坡市民的野蛮罪行所造成的他们的灾难,我深感痛心。”
“因为老百姓对闯进他们家园的强盗开火,所以强盗非常痛苦地将他们杀掉了……啊,少佐,你使我突然懂得了一个真理,一个民族的素质并不完全取决于后天的教养,而是由血缘所决定的。你们这样干是由于你们对具有优于你们的文化的民族的嫉妒——啊,正是这样,你们自卑的民族心理使你们产生了对文明、对文明民族的嫉妒而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
少佐大怒:“我们会教导所有反对日本的人,包括你,懂得怎样尊重大和民族。你看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他用手指着地上、架子上的尸体,最后指着教堂坍塌的顶部,“人们将世世代代来到这里,或者在南京、香港、新加坡,看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我们让日本的敌人永远不会忘记日本的方式!”
在医院分手的时候,日军少佐的武士风度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少佐主动向鲁斯顿伸出手去:“我在伦敦生活过七年,我欣赏你们英国人优雅的生活方式,我希望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有见面的一天。”
鲁斯顿冷冷地:“但愿吧。”
少佐改用日语,吩咐两名日兵将背囊里的补给品:两听脱水蔬菜、两包硬饼干和一包咖啡粉,送给了两位战俘。
一名日兵将鲁斯顿和游少卿送到进了战俘营。他俩身上所有的物品悉数被战俘营的日兵搜去,然后发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跟着正整队出营的战俘们一同去打扫战场,掩埋死尸。
近千名战俘在戴着防毒面具的日本士兵的押送下,穿过大街,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小巷。巷头巷尾到处散落着士兵做垫褥用过的满是污泥的干草,丢弃的背囊和血迹斑斑的绷带。队伍里臭气冲天,这是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战俘和日本士兵身上散发出的汗酸臭。越往前走,臭气便越浓烈丰富,因为逐渐混杂进原有的臭气里的不仅仅有血腥味、药品味、马粪味,还有恶臭无比的腐尸的气味。
他们穿出小巷,终于在陡峭的河岸上停了下来。这位置正在乔克巴当火车站与游少卿非常熟悉的那个小村子之间。可是,小村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再不见一个人影,再不见那些由苇草和木板搭盖的尖尖的屋顶,也不见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仅遗下一片黑乎乎的废墟。
河岸上的尸体已经掩埋掉了,地上到处可见斑斑点点的血迹。河边沙滩上,情景惨不忍睹,色彩斑驳的尸体在沙滩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绿色的、灰色的在下面,而上面的尸体几乎都是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谁都明白,下面的是英军和中国军队溃逃过河时被打死的,而日本士兵则是在强渡丹那沙林河时死于对岸射来的枪林弹雨之下。对岸的沙滩上,情景也同这边一般,只不过尸体明显更多一些,可以使人想象出昨天拂晓时分发生的一场血战是多么的惨烈。
江面上漂着一具具浮尸,不时还有在江底发胀了的尸体像充足气的皮囊一样高高地冒出水面,然后又平静地顺水流去。
在下游150码左右的河面上,另一座浮桥已经搭好,队伍像黄色的蚁群正源源不断地开过河去。
日兵留下一部分战俘在河岸上挖坑,把更多的战俘驱赶到河滩上去搬运尸体,他们则在高高的河岸上荷枪实弹地监视着。
俘虏们两人一组,用手抬着尸体穿梭往来。没走两趟,游少卿饿得几乎挪不开步子了。手上无力,尸体“噗”地掉到地上。
河岸上的日兵“叽里呱啦”地朝着游少卿吼骂起来。
游少卿赶紧抓住尸体的双腿——那是一个年轻的英国士兵——重新抬了起来。
游少卿和鲁斯顿把尸体抬上河岸,看见尸体旁边,战俘们站在齐腰深的大坑里还在挖着。
尸体有的已经发臭,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变质,阵阵无与伦比的恶臭几乎将人熏昏冲倒。有的人踉跄着哇哇呕吐起来。
两人一组,完全用手抬着尸体穿梭往来于河岸沙滩之间。不一会儿,每个战俘手上鲜血淋漓,脚下全被血水尸水浸湿。
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一点东西没进,游少卿饿得几乎挪不开步子了……眼前金星直冒,头也胀痛得厉害,他只盼着天快黑下来,只要熬到收工总会日本人给点东西吃的。于是频频地抬头看天,可那一轮橙黄的太阳却似一动不动地凝在天边。
手表也被日本兵抹去了,连时间也不知道。
“喂,你会游泳吗?”鲁斯顿突然问。
游少卿觉得联络官真是奇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竟还有兴趣关心他会不会游泳!
“会……会游。”他懒懒答道。手无力,尸体“噗”地掉到地上。河岸上的日本兵“叽里呱啦”地朝着他吼骂起来。他赶紧抓住尸体的双腿——那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士兵——重新抬了起来。
按照日本人的命令,日本士兵的尸体要单独堆放在一起。他们把尸体抬上河岸,看见尸体旁边,战俘们站在齐腰深的大坑里还在挖着。
他们重新回到水边上,鲁斯顿幽幽的眼睛注视着宽阔的河面,突然问:“你知道丹那沙林河下游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鲁斯顿俯下身子装着抬尸体,悄悄说:“你知道吗,顺着这条河流游下去,可以流到伊洛瓦底江,再流到曼德勒。”
游少卿愕然瞪着他:“那怎么行?你还没来得及跑进水里,德国人就把你给打倒了。再说,下面还有两座浮桥拦着。”
鲁斯顿叹了口气:“说说罢了……当然,当然,那哪儿行呢。”
太阳终于泛红了,苍茫的天穹上镶嵌着大块大块斑斓绚丽的云霞,两岸起伏的山峦和河面上正在弥散开稀薄如纱的烟岚,晚风已带着森森的寒意。可是,日本士兵似乎毫无一点让他们收工的意思。
“游,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饿得发昏,什么也不能想。”
“孩子,你要有吃大苦的思想准备,日本人可不都具有少佐那样的骑士风度。”
他们抬起一具尸体,正欲往河岸上走去。这时候,突然发生的一桩事情使他们怔住了。他们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战俘软软地倒在了河岸上,日本兵吼叫着在他身上踢了几脚,战俘竭力挣扎,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但仍旧爬不起来。极度的疲劳与饥饿,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日本兵对准他的身子开了一枪,枪声响后,那位战俘却出人意料地抖瑟着站了起来。他们看见他那颀长枯瘦的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斜,然后栽下河岸,骨碌碌滚进了河滩上的死人堆里。
打死一个人,犹如踩死一只蚂蚁,每一个战俘心中顿时充塞一股兔死狐悲的酸楚。他们木然,他们沉痛,就连陡地从天边滚来的一团雷声也没能使他们惊醒过来……
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眨眼之间已在他们的头顶上轰鸣。
啊!那是一大群画有狰狞恐怖鲨鱼头图像的美国援华空军的飞虎队!
战俘们刚刚反应过来,炸弹已经像密雨似的落了下来。第一批炸弹就将两座浮桥炸得支离破碎,大批士兵滚进江里,河里犹如浮满开锅的饺子,坦克跌落水中,像黑色的鲨鱼背脊冒突了一两下,即刻沉入江底。大河两岸与乔克巴当火车站一带喷吐着浓烟烈火,日本人的高射炮弹也开始对空射击,高爆炮弹在晚霞燃烧的空中绽开一朵朵美丽的烟云。
长长的沙滩与河岸上再无一个活动的人影,日兵与战俘们全都趴下了。
美国飞机一批紧接着一批地飞来,对乔克巴当进行轮番轰炸。
炸弹同样落到了自己人的头上,几名战俘被炸得血肉横飞,沙滩上沙子硝烟漫天飞舞,弹片打在鹅卵石上四处乱蹦。战俘们死伤惨重。
一个英国战俘疯了似的往河岸上跑去,一边跑一边仰着脸狂叫:“日本人在河岸上!美国佬,日本人在河岸上!”
几颗子弹立即将他打倒在地。
沙滩上顿时大乱,有人往岸上跑,也有不少人往河里蹿。一阵慌乱的枪声响过,不少人倒进了河里。
鲁斯顿猛地在游少卿肩上一拍:“快逃啊!孩子!”飞也似的往河里跑去。
一个潜游,鲁斯顿往前蹿出足足30米,当他冒出头来,立即回头高喊:“游少卿!游少卿!”
游少卿奋力挥臂,紧紧跟着他:“我在这里!”
游少卿兴奋地大叫:“快冲向河心!只要飞机不往我们头上扔炸弹,我们就有救了!”憋足气,他又一头扎进了水中。
游少卿也学着他的样子沉进水中,拼命往河心游去……
他俩看见了一块从浮桥上被炸落到江心的大木板,欣喜若狂,赶紧游过去,死死抓住了这块救命的木板……
游少卿与鲁斯顿紧抱着大木板顺流而下。他俩看见大批日兵在两岸的山壁上、原野里、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俩不敢爬上木板被日兵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浮尸不少,使他俩能够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